青磚深墻內。
幽深巷道前。
三人望向昏暗燈火籠罩下的機宜司,那兩扇黑黝黝,又仿佛帶著些暗紅色澤的生漆大門,咕嘟吞咽了一下口水。
公孫彬左右看看,低低地道:“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狄知遠幽幽地道:“拷打?慘叫?魂兒在飄?嗚嗚……嗚嗚……”
公孫彬背脊發寒:“你也聽到了?”
“當然……聽不到!機宜司的牢獄建在地下啊,拷問得再殘酷,外面也是不可能聽見叫聲的!”狄知遠咧嘴:“那是夜風,彬哥兒多大的人了,還怕市井傳聞?”
公孫彬面子下不來,反駁道:“你不怕,你不怕別縮在我們倆身后啊?”
狄知遠理直氣壯:“我最小,當然走在兩位哥哥之后啊!”
“嘁!平時可沒看你兄友弟恭,讓著兩位哥哥些……這次給你機會,伱先走!”
“我知道你怕了,但請你先別怕!”
“啊啊!你怎么學我父親說話!走不走!!”
“不走……就不走……”
嘴拌著拌著,就開始推推搡搡。
包默成不理兩個幼稚的小孩,率先走了過去。
只是自動融入黑暗的他,步履間也稍稍有些遲緩。
以三人的家世背景的身份,機宜司萬萬不敢對他們如何,何況此次是為查案正事而來。
但這里確實是京師最止小兒啼哭的地方,牢獄一再擴建,有時候一天抓入的犯人,比起開封府衙一個月都要多,久而久之,各種市井傳聞層出不窮,大人嚇唬孩子時,就說把你抓進暗無天日的機宜司,跟異族的怪物們關在一起。
久而久之,總覺得有些滲人。
何況現在還是夜深人靜的時候。
“狄叔當年成就機宜司時,又是何等的風光呢?”
所幸包默成走著走著,也壓下了不必要的畏懼,想到了機宜司有如今的地位和規模,與那位最敬佩的長輩有關,更有過一段最為輝煌的時刻。
可惜聽父親大人說過,除了前兩任機宜司外,后來狄叔有意地與這個機構保持距離。
機宜司確實需要獨立性。
朝堂上最明顯的官員分歧,就是對外主戰與對外溫和。
而機宜司戰前偵知,機宜行事,在各邊防重鎮設立,情報匯集于京師,以供官家和兩府參詳,不偏不倚的立場尤為關鍵。
如果這個機構的首腦偏向于某一派,為求軍功,往往就會夸大實力的差距,降低滅國的難度,以致于放眼四顧,看誰都想滅,最終令國家走上窮兵黷武的道路。
反之主和派坐上這個位置,也難免一味避戰,忽視周邊國家的侵擾與威脅,放任對手坐大,到時候悔之晚矣。
因此情報機構的要求,就是公正、客觀、純粹。
當然,期望是這么個期望,實際情況下,機宜司想要保持絕對的純粹,是根本不現實的。
官吏有出身,人事有往來,就不可避免地存在偏向。
所以最終的決策是,擴充機宜司。
如今除了提舉機宜司,提點機宜司外,還有主押官、勾押官、勘契官、點檢文字使臣、法司使臣、正名貼司、私名貼司、專知官、副知官等等。
這般做的好處是,相比起曾經的草臺班子,現在的機構愈發完善,形成了一套互相配合也彼此監督的行政體系。
壞處則是效率的大大降低,機宜司再無當年舉足輕重,甚至足以影響戰爭走向的地位。
這也與軍事力量的強盛有關。
當宋軍對周遭開始形成絕對的優勢,甚至連遼國都開始瑟瑟發抖之際,也毋須太過依靠情報機構。
畢竟軍中的斥候探馬從來都少不了,另有一套戰前查敵的手段,機宜司從輔助軍隊制定戰術,回歸到它原本的職責,刺探敵國的情報,緝拿敵人的諜細。
一念至此,包默成開口,朗聲道:“如果思路沒錯,機宜司近來應該抓捕了一個關鍵的犯人!”
身后吵鬧停歇,公孫彬大步跟了上來:“此舉無形中破壞了賊人原定的聯絡方式,逼迫他們不得不用《漢朝詭事錄》,來通知禁中的同伙!”
狄知遠輕快中透出愉悅的聲音傳來:“找到這個人,阻止賊人的陰謀,司馬君實遇害案的真相,便可水落石出!”
三人并肩而行,來到巍峨猙獰的鐵門前,砰砰拍了拍。
“何人?”
片刻后,一道沙啞森然的聲音從門后傳出。
狄知遠和包默成看向公孫彬,公孫彬無奈,只能忍著羞恥道:“我是太廟齋郎公孫彬,請職守的官員出來一見。”
高官子弟,都有父蔭。
太廟齋郎在前朝是太常寺的從八品官階,便為朝廷官員子孫入仕而設,賜予御史中丞之子有些寒酸,不過更高的恩蔭,公孫策不受,公孫彬也不準備靠父親出人頭地,自有一番理想抱負,此舉倒是贏得了朝野上下的贊譽。
公孫中丞的品性確實無可挑剔,就是罵起人來難聽了些。
姓氏和官職一出,門內之前還帶著幾分俯視的聲音馬上變調:“哎呦!是公孫衙內大駕?”
哐當一聲,一位提著燈籠的小吏顛顛地走了出來。
三人這才發現,厚重大鐵門旁,還開了一扇小門,可供人通行,而那個守門人滿臉堆笑,點頭哈腰,沙啞陰沉的聲音變為了柔和諂媚:“這么晚了,衙內親至機宜司,有何吩咐啊?”
還是那句話,機宜司具備著獨立性,但機宜司的官吏卻要在朝廷上混,不可能超然于世。
什么人該巴結,他們甚至比起其他機構的更加門清。
眼見這般熟悉的巴結態度,公孫彬也徹底放松下來,抓緊時間道:“請貴司的職守官員出來,我有要事相商。”
守門人目光閃爍了一下,低聲道:“回衙內的話,今夜是張點檢職守,不過……不過……”
公孫彬不耐:“他不在司內?”
“在的。”
守門人苦笑,低聲道:“只是張點檢飲了些酒,恐難以相見……”
“醉酒瀆職?”
公孫彬臉沉了沉:“我進去見他!”
守門人露出為難之色,公孫彬已經朝里面走去:“拿名錄來,登記報備。”
“是……”
守門人應著聲,取來登記進出人員的名錄。
公孫彬和包默成先寫,輪到狄知遠時,他特意往前翻了翻,發現人員基本集中在樞密院、兵部和醫官局,其他衙門幾乎不見來往。
確定了往前數頁,都無例外,狄知遠這才提筆,在守門人閃爍的目光中,寫下了一個令官吏心驚的名字。
“竟是狄相之子,深夜突然來訪,所為何事?”
守門人忍不住浮想聯翩。
他也是老資歷,在機宜司創立之際,就于其內任職,清楚地記得,這個衙司曾經是狄相公一手扶持。
當時上下齊心,哪里像現在,官員雜多,彼此傾軋,內斗得厲害……
雖然感覺那位相公不太可能繼續插手司內的事情,可他依舊涌起了一分親近,熱情地帶路。
外面看著陰森恐怖,真正進入機宜司,發現這里并非想象中的鐵檻鋃鐺,全都是關押待決的牢房,依然是一間間院落,與普通的衙門沒有什么區別。
只是相比起其他衙門此時都已無人,機宜司的院落依舊點燃燭火,有三三兩兩的人員進出。
換做旁人,或許會被這種辛勞的表象唬住,但狄知遠三人都是觀察細致,稍稍打量,就發現這些往來者神態里很有幾分悠閑,并無匆忙之感,更像是耗著時辰,營造出機宜司內的繁忙景象。
“三位公子,請這邊來!”
他們暗暗搖頭,守門人當先引路,不多時來到一座數丈見方的小院子,還未入內,一股酒氣撲面而來。
一位青袍官員趴在院中的石桌前,酒盞傾倒,橫七豎八,呼呼大睡。
“張點檢?張點檢?”
守門人上前喚了喚,得到的是不耐煩的嘟囔聲,轉頭露出苦笑。
“讓他睡!”
公孫彬冷冷地瞪了這人一眼,直接道:“知道近來機宜司抓了哪些犯人么?”
“這……”
守門人一驚,露出為難之色,低聲道:“不知衙內要問哪一位?”
公孫彬皺眉,這莫不是以為自己來撈人的,干脆道:“我們要尋一個月前,三個月內,被機宜司抓捕的諜細,經過審問后沒有交代出同伙,現在還關押在牢獄內的……”
狄知遠拱手一禮:“此事干系重大,拜托了!”
“哎呦!不敢當!不敢當!”
守門人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但這兩位的態度令他鄭重起來,隱隱意識到是大事,指著屋舍道:“緝拿犯人的案錄就在里面,小的識字不多,要不尋書吏來?”
“不必了,我們翻看,你在旁邊監督便可!”
三人雷厲風行,入了屋子,走向高高的案卷。
當翻開案卷,仔細看了一頁,狄知遠松了口氣。
從今日所見的種種來看,機宜司早已不復當年神威,但要說徹底墮落,還不至于。
比如案卷的記錄依舊詳細,將嫌疑人職業、社會關系、因何破綻暴露、抓捕時間地點、抓捕人手甚至傷亡程度,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這大大地方便了他們篩選。
根據目前的案情梳理,狄知遠三人認為,司馬光的遇害不是情殺,而是與《漢朝詭事錄》的編著有關。
《漢朝詭事錄》最新一卷的發布,至少需要一個月的刻錄和刊印,照此推斷,如果機宜司真的抓捕了某個人,以致于諜細的情報網絡遭到打擊,不得不出此下策,通過傳奇話本聯絡宮內的同伙,這個變數的時間點發生在一個月前,同時也不會太久。
因為犯人十之八九還被關在機宜司里面,隨時可能吐露情報,同伙才會如此急不可耐。
如果已經被處決,反倒不必擔心,同理如果關押得很久,機宜司依舊一無所知,也不需要太過焦急。
時間定在一個月前,三個月內,是可能性最高的。
狄知遠照此查看,一張張翻看,發現短短一個多月,單單是京畿地區,機宜司就抓了數百人。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街頭閑漢,江湖游俠,皆在其中。
只要經過舉報,確定有嫌疑的人物,都被拿了進來。
這其中確實發現了諜細,看著口供的招錄,應該不是屈打成招,更多的是作奸犯科的賊子,倒是無形中分擔了開封府衙的職責。
乍一聽上去是好事,實則不然。
因為相比起上面兩類,還有不少無辜者。
機宜司內審判,自成體系,連三司都很難監管,落入這個地方,真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權力一大,自有利益往來,免不了敲詐勒索,索取財物,私縱犯人。
開封府衙盯著的人太多,若是鬧出丑事,御史臺第一個不放過,相比起來機宜司拿人則更難說清,揪著諜細不放,言官也不想惹得一身騷。
難怪京師百姓越來越懼怕外面那扇黑黝黝的鐵門。
“爹爹知道機宜司的真實情況么?是否有整頓的計劃?還是因為朝堂局勢,有所顧慮?”
狄知遠眉頭皺起,但又耐住情緒,專心尋找目標。
燭火輕搖。
伴隨著外面有節奏的鼾聲,屋內紙張嘩嘩作響。
篩選了足足一個多時辰,旁邊的守門人偷偷打哈欠,都快睡著了,三人分別挑出懷疑的對象,互相比對后,匯總出一份名單,遞了過去:“查一查這些犯人目前在牢中的情況。”
“是!”
守門人勉強振作精神,拿著名錄往后院而去。
目送他離開,知道這位一時半會回不來,公孫彬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天,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三更天了,看來今晚得耗在機宜司,回去后不會挨罵吧?”
包默成搖頭:“不會。”
狄知遠道:“事關國朝安定,哪怕最后發現猜錯了,完全是多慮,爹爹和娘親也不會怪我們的。”
“這倒是……”
公孫彬點了點頭:“只是剛剛篩選的三個人,機宜司都沒審問出來,僅僅是繼續關押,我們怎么讓對方開口呢?”
“靠它!”
狄知遠和包默成對視一眼,笑著從兜中取出一物,正是《漢朝詭事錄》的最新卷:“試問正常的犯人,一覺醒來,發現面前有這么一部傳奇話本,會作何反應?”
公孫彬目光一亮:“在牢內關押了這么久,突然發現話本傳奇,至少會好奇地拿起來看看吧?”
包默成補充:“這三個犯人都識字。”
狄知遠道:“如果是知道此書內藏有暗語,聯絡禁中內外的諜細呢?”
公孫彬撫掌笑道:“那無論外在表現得多么鎮定,都難免心虛,反倒害怕見到此物……好一招打草驚蛇!”
“姑且一試吧!”
狄知遠其實醞釀了好幾招,一招不成可以再換一招,只是看向外面依舊在呼呼大睡的點檢文字使臣,想到機宜司內部的混亂,有些擔心掣肘:“彬哥兒,你幫我去打探一下,這位官員是何來歷,敢這般旁若無人地瀆職?”
“好!”
公孫彬點點頭,走了出去,不多時折返回來,冷笑道:“問到了,這位姓張,號稱是宮內那位貴妃的族兄,其實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但也巴結上了宣徽使張廣封,從此耀武揚威,大家既厭惡,又忌憚,不敢過問呢!”
“張家人?”
狄知遠眉頭一揚,這也能碰上,多少有幾分意外,想想張貴妃囂張的作派,又在情理之中,輕嘆一聲:“身為貴妃的娘家人,不為官家分憂,不顧禁中安危,反倒敗壞機宜司,卻是大大的不該啊!既然碰上了,就由我們出一把力,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