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府!!”
葉及之眉宇間的驚恐一閃即逝,整個人就好似夜間正常被嚇到的情況一樣,往后一仰,退了半步,大口喘息起來:“呼!呼!”
“嚇到你了?”
狄進走入刑房,語氣平和:“你不會武功?”
葉及之干聲道:“下官……下官不會。”
狄進道:“我原以為你是進士及第,才能得穿綠袍,未到而立之年,就任開封府衙的推官,后來才知,你是明法科入仕,熟知律令斷案,在地方上頗有政績,得舉薦入了京,倒是從未聽你提及……”
葉及之喘了幾口大氣,語氣漸漸恢復自然:“操斧于班、郢之門,何等不智,下官的律令斷案,在大府面前哪有賣弄的資格?”
“你過謙了!”
如今的明法科可不比歷史上王安石變法后,另設的新明法科,那個入仕是捷徑,現在的則是困境,所以狄進的語氣是贊嘆的:
“能夠以明法科在三十歲不到的年紀,做到了開封府衙推官的位置,說是青云直上都不為過,兒時想必更加刻苦,沒有時間練武也很正常……對了,剛剛伱把那張紙吃下去,其實是更好的選擇!”
葉及之聽到前面,臉色稍稍緩和,最后一句一出,又猛然怔住。
不待他反應,狄進已然接著道:“當然你若是腸胃不好,這幾日又疲勞,吞咽這種粗糙舊紙,很可能造成嘔吐,到那時就得不償失,更難遮掩了,所以燒掉也不錯,更加穩妥些!”
葉及之臉色蒼白下去,突然長嘆一聲:“下官慚愧!下官有罪!”
狄進微笑:“何愧之有?何罪之有?”
葉及之低聲道:“下官曾于大中祥符八年,參加了朝廷的神童試,方才燒毀的就是那份名錄……”
狄進道:“那為什么要燒呢?”
葉及之苦笑:“下官知曉此案是要追查‘組織’最后一個要犯的下落,卻驚異地發現,那賊人的經歷與下官頗有幾分相似之處,這真要查了出來,只怕百口難辯,故而一念之差,鑄成大錯!”
狄進眉頭一揚:“你不信我,覺得我會污你清白?”
“不!不!絕對沒有!”
葉及之趕忙行禮,一躬到底:“下官此前被趙節度所累,是大府保下官脫身,下官當然信大府明察秋毫,會予我清白!但……但這終究是嫌疑,于官聲有礙,何況此案不僅開封府衙知曉,審刑院、御史臺、刑部、大理寺都有牽扯,近來朝中不定,為了遼國歲幣爭議不休,下官擔心別處閑言碎語,對大府不利……”
“如此說來,你還是為本府著想了!”
狄進微微點頭:“這番話倒也不錯,你是我的屬官,如果被查出是賊人黨羽,那彈劾我的臣子又要多一個攻訐的把柄!”
葉及之苦笑:“下官知道,大府定然是不懼這些的,也是下官一意孤行,眼見名錄燒毀,才生出悔意,這是最后一份……”
“不必后悔,送過來的本來就是抄錄,不是最后一份!”
狄進一句話說的對方心頭一沉,又接著道:“葉推官,你若是之前有這份玲瓏心思,何至于被趙節度纏著,愣生生參與到那宗室子丟失一案中?”
葉及之立刻道:“吃一塹長一智,下官總不能一直要大府庇護!”
狄進笑了:“其實談不上庇護,我當時不知兩個宗室子能安然救回,才將事情接了過來,現在看來,如果我不出面,孩子還是能回來的!你忙前忙后,自然有功,也有了宗室的人脈,日后往來也方便許多,倒是我耽擱你了……”
“不!不!”
葉及之面色微不可查地變了變:“大府……下官……”
“行了!”
狄進抬起手:“你很聰明,但也應該知道,我既出現在這里,看到了剛剛發生的事情,有些狡辯其實就沒有意義了,你便是反應再快,解釋再滴水不漏,也不可能打消我的懷疑!”
葉及之終于沉默下去。
狄進接著道:“你也許認為,自己身為開封府衙推官,雖然不是高官重臣,卻也是從八品的京官,到了地方,別說縣令,知縣一職都能擔任了,不可能因為幾個并無實證的懷疑,就對你如何……”
“錯!大錯特錯!”
“這起案子與旁的不同,關注它的人是太后和官家,涉及到的是遼國與宗室,別說是你,任何朝臣身上有了疑點,即便是兩府宰執,都必須一查到底,絕不可能不了了之!”
“所以你與其在這里,絞盡腦汁地與我分辨,倒不如想一想,自己的過去經得起經不起推敲!”
伴隨著斬釘截鐵的話語和撲面而來的威勢,葉及之的神情徹底變了。
長久的沉默后,他身軀晃了晃,這次是真的無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都已然站不住了,找了個位置緩緩坐下,慘然道:“確實經不起推敲,不然的話,我也不必燒了!只是沒想到,是試探的陷阱……”
狄進道:“只要有了懷疑,你被識破是遲早的事情,所謂陷阱僅僅是縮短時間而已!”
“是啊!沒想到大府連協助破案的我們都懷疑……”
葉及之長嘆一聲:“也罷,狄大府想問什么,就問吧!”
狄進正式發問:“閣下出身京西路河南府,洛陽千年古都,居天下之中,又是國朝的西京,宮殿樓宇,古跡繁盛,你的家族想來也不同凡響吧?”
“我葉家雖非高門貴胄,確也世代簪纓……”
葉及之似乎不愿多提家族,只是大概說了一句,就轉回自己,緩緩地道:“我十二歲時,即大中祥符八年,入京中神童舉,回洛陽時與父親走散,半年后方才歸家……”
狄進問:“你被誰擄走了?”
葉及之道:“先是被人伢子,然后又被‘組織’的‘諾皋’救出。”
狄進目光一動。
葉及之苦笑:“當然,我事后回想,也意識到,那群人伢子恐怕就是‘諾皋’安排的,但當時才十二歲,能脫出險境,自是欣喜若狂,感恩戴德!”
“‘諾皋’一路上扮作行俠仗義的俠士,‘救’了不止我一個孩子,然后送一個個孩子回家,最后才到我……”
“我那時被他所描述的江湖路所打動,回家后不過兩年,就以外出游學的名義,跟著他一起前往西域,見到了我的師父,也即被大府你抓住的那個重犯,‘組織’的首領,‘司命’王從善……”
狄進道:“十四歲即外出游學?你家中人放心?”
“我母親早逝,十四歲時,父親也過世了……”
葉及之聲音低沉下去:“我如今在家中地位超然,族人爭相巴結,年少時卻不算什么,不然父親也不必操心將我送去神童舉,希望族內高看我一眼,結果他們還是不在乎,我愿意外出游學,也無人真正在意我的安危!”
這些都是能查出來的,只要派人去洛陽一問,馬上就能知曉。
而狄進也清楚,許多真正的大族,確實看不上神童試,更希望家中子弟能夠一鳴驚人,高中狀元。
比如呂夷簡的幼子,他的弟子呂公孺,如果去參加神童試,保證能中,可卻沒那個興趣,準備等到十五歲時,直接去參加科舉。
所以葉及之的經歷,在自幼傳習家學,子嗣眾多的大族里面,并不出奇。
當然,也不排除他為了家族洗脫罪名的可能,故意漠然以對,撇清關系,不牽連族內。
狄進念頭轉了轉,繼續問道:“你抵達西域的時候,王從善麾下可還有別的孩童?”
“有!”
葉及之道:“我到時,王從善麾下已有了四人,其中一位就是當地的異族人,他也是最快消失的,另外三人里,有兩人的口音應是陜西的,還有一位似是川蜀之地出來,但最終都被淘汰了……”
狄進道:“你覺得自己為何會被留下?”
葉及之道:“因為我信他,更信長生之道!”
狄進眉頭一揚:“你真信?”
“我當時是真的相信!”
葉及之道:“我親眼見到,那位西域圣手阿維森納,是如何將師父改頭換面,變成另外一個人,又見到師父于睡夢之中,為我誦讀經卷史籍,醒來后竟是記憶猶新,久久難忘,如此種種,讓那時年幼的我,對于他們的手段深信不疑!”
“看來那焚香之法,還有著西域的秘法改良……”狄進了然:“你跟隨王從善學習了多久?”
葉及之道:“前后一共五年,我終究不能離家太久,中途回到洛陽一次,再至西域學藝,等到再回中原,已是及冠應舉了!”
狄進道:“他沒有讓你考進士?”
葉及之道:“考進士,我沒有把握,他們顯然不會等我一屆不中,再考一屆,那般蹉跎年歲!”
狄進接上:“而選了明法科,只要有了官身,從吏部銓選開始,就有人開始幫你,每一步走得都比別人快一些,看似沒有進士那般顯赫的出身,卻有了更順暢的仕途!”
葉及之默然,他顯然不想承認,但面對這位國朝最年輕的三元魁首,還是不得不低聲道:“是!”
“看來你對仕途很是在意啊……”
狄進微微一笑,又問:“那天圣七年,你是如何入京的?”
葉及之顯然早就回憶過了,聞言毫不遲疑地道:“是因為曹利用獲罪,京師空出了不少職位,我便得到舉薦,調任刑部,由選人晉為了京官!”
狄進點了點頭。
樞密使曹利用的倒臺,可不止影響他一個人,畢竟這位向來嚴于律人,寬于律己,提拔的親屬親信極多,統統受到牽連,多有貶黜抄家者。
自然而然的,京師也空出來了不少職位。
而這一代“組織”與罪臣親眷勾結緊密,朝中高層或許夠不上,但中下層自有門路,豈會放過這等好機會,助葉及之完成了這仕途上關鍵的一步。
朝官、京官和選人,每一個階層都是涇渭分明,由選人得入京官,可謂魚躍龍門,葉及之二十多歲的年齡更是顯得耀眼,可謂前途一片大好。
哪怕沒有進士出身,又沒有什么顯赫的長輩,想要入兩府為宰執,會困難得多,但如果退而求其次,熬個十年資歷,得升朝官后,外放出去,就是知州了,在地方上的權勢又不相同。
狄進道:“可惜‘組織’急了些,早早在那個時候,就讓你處理事務了?亦或者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掌握這個神秘的勢力,讓它成為你仕途晉升的最佳助力?”
葉及之緩緩地道:“我承認,確有這個想法,所以在聯絡宗室上,特意地用了心思,尤其是那位五相公……由此才露了破綻,我萬萬沒想到,快些回應,也能暴露出自己就身處京師!”
“這點倒是不怪你,主要是‘司命’和‘司伐’的行蹤太過確定……”狄進道:“如果他們漂泊不定,行走四方,那答復的快慢也反應不了什么!后來你離京了?”
葉及之道:“是的!眼見國朝要對夏用兵,我減了磨勘,又自請調令,去往陜西州縣!”
“這是沖著邊功去的,你倒是很有上進之心,對于仕途的規劃也很清晰……”狄進道:“‘司伐’在那段時間可有聯絡你?他在西夏可是根深蒂固,立下青羊神的信仰,被奉為‘上師’!”
“沒有!”
葉及之搖了搖頭:“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與‘司伐’聯系過,我不知道他在世俗的身份是什么,他可能也不知道我是誰……就是‘司命’,自從在西域分別后,他也再也沒有與我相見過,只是默默地安排著一切!”
狄進聽著,語氣隨意地問道:“‘都君’呢?你與此人可有聯系?”
“‘都君’?”
葉及之有些茫然:“他是‘組織’的叛徒啊,早早就背叛離去了,我當然不可能與他有什么牽連……”
“唔!”
狄進微微頷首,來到桌案前坐下,翻了翻上面的案錄:“如此說來,你其實也沒有什么罪過?畢竟你只是被動地接受了他們的幫助,沒有助紂為虐……”
葉及之身軀一顫,苦笑道:“狄大府不必安慰我了,與‘組織’扯上關聯,便是最大的罪過,何況我還是‘司命’指定的下一任繼承人,朝廷難道愿意放過我么!”
狄進道:“你不必試探我的想法,只要如實回答就好,你剛剛說過一句話,‘我當時是真的相信’,是不是意味著,你現在不信了?”
“不信了!”
葉及之嘆息:“長生雖好,但我午夜夢回間,也是提心吊膽,生怕有朝一日,身份被揭穿,落得萬劫不復的下場……長生再好,無福享受啊!”
狄進凝視著他:“那我們抓住王從善,你是不是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氣?”
葉及之閉了閉眼睛,沉聲道:“是!”
“所以此前官差圍剿時,你身為府衙推官,其實也沒有給他通風報信,不僅是各司臨時通知,措手不及,你也不想冒自己的風險,讓這個未來可能糾纏你一生的人獲救……”
狄進說到這里,再度打量他片刻,突然道:“結案吧!”
葉及之愣住:“啊?”
“你有一句話說得沒錯,朝廷不會放過‘組織’的下一任繼承者,任由這群賊子卷土重來!但如果我是王從善,真的會相信你這樣的‘司靈’,能夠帶領‘組織’再度發展壯大么?”
狄進起身,來到他的面前,淡淡地拋出一個問題:“被關入大牢后,好好想想這個答案,你的一線生機,就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