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衙。
在差役的秩序維護下,百姓排成長隊,依次入內。
臉上已經沒有最初的忐忑與懷疑,而是激動和期盼。
對于訴訟制度的改變,不經過府吏的傳遞,可以直達正堂,吏胥自然有怨恨,這是斷了不少人的財路。
而且這種良性的改變,會讓繼任的權知開封府事也一并遵循,沒有人敢違逆民意開倒車,重新讓吏胥階層得利。
此前從中大撈油水的,當然憤恨不已,卻敢怒不敢言。
在地方上,吏有時候敢聯手架空官,讓不服氣的官員要么做個擺設,要么灰溜溜地滾蛋。
但京師不同。
這里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在衙門里當差,多少人搶破了頭,胥吏對上陽奉陰違的情況都大幅度減少,如果敢公然對抗,第二天就滾蛋,甚至碰上鄭戩那種強勢霸道的大府,直接下獄,獲罪流放。
所以現在府衙的訴訟制度改變,他們只能認了,并想著從別處再尋油水。
相比起來,官員也忙碌了許多。
以前府吏將那些窮苦百姓的訴狀給擋下,官員看不到,治下就是一片太平。
如今訴狀遞上,不僅是京師的,連京畿各縣都有百姓聞訊趕來,一日至少要看上百份訴狀。
尤其是謝松和葉及之兩位推官,這幾天忙得是焦頭爛額。
謝松年紀大了,久坐不禁有些腰酸背痛,眼見今日受理的訴狀差不多數了,便讓府吏出去,揮退了排在左廳的隊列,然后起身活動起來。
走著走著,便到了另一側的廳房,遠遠就見葉及之面前正站著四個吏員,依次吩咐,時不時地還低頭批復手中的訴狀,交予他們分別執行,倒是井井有條。
觀察片刻后,謝松上前喚道:“仁守!”
葉及之側頭,這才發現他,起身以表字稱呼:“朋柏兄!”
“你啊你啊!還是不聽勸告!”
謝松打量著這位年輕同僚臉上濃濃的疲憊,將他拉到旁邊,低聲道:“大府不是說了么?訴訟改制后,也不可一味受理百姓所托,是要循序漸進,避免過猶不及!”
葉及之露出愧色:“外面還有那么多人,能多看一份訴狀,是一份吧!”
“唉!你這般心善,只怕不會落得好啊!”
謝松輕輕搖頭,嘆了口氣。
比如不久前趙允讓丟了孩子,也讓這位去尋找,雖說區區推官不敢得罪宗室,但老練的官員還是能夠推脫的,葉及之卻連連外出,奔忙搜尋,有時候一整天都看不到人。
凡事不是出力越多,就越有好結果,仕途更是如此,幸虧他們碰到了一個有擔當的上官,把那件麻煩事接了過去,不然兩個宗室子真要回不來,或是遭遇了什么慘事,葉及之勢必受到牽連!
不過謝松轉念一想,葉及之這般表現,且不說大府狄進看在眼中,即便是判官龐籍也是極為欣賞的。
這位如今又恰好碰上府衙改制,贏得民心,這一任推官之后,仕途必然一片大好,以他的年紀,可謂前途無量。
一念至此,謝松又親近起來:“賢弟這般辛苦,倒是令老哥我慚愧了,今夜去樊樓如何?”
葉及之靦腆地笑了笑,語氣也親近起來:“多謝哥哥,但這幾日就不了,大府要在刑房查案卷,緝拿那群賊人,我放衙后留下,多少幫著些。”
“是極!是極!”
對于這件事,謝松是極度認可的,事實上若不是他有眼疾,夜間哪怕在燭火下也看不清楚字,肯定也要留下來上進上進:“那便預祝仁守盡快助大府擒得賊子,到時你我樊樓一聚,不醉不休!”
葉及之笑道:“一言為定!不醉不休!”
謝松放衙回家,葉及之舒展了一下四肢,重新回到桌案前,為百姓伸冤。
等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外面的隊伍才在府吏的低聲呵斥下不甘不愿地散去,葉及之身前已經放了高高的一摞案卷,他按了按眉心,對著廳內的吏胥道:“諸位辛苦了,歇息去吧!”
“我等告退!”
書吏們沒什么好臉色,紛紛起身行禮,三三兩兩地離開。
葉及之來到后院休息的地方,由一位年邁的老婦人將粗茶淡飯端出,他囫圇吃完,又馬不停蹄,往刑房而去。
這段時日,審刑院負責搜尋各州縣的案宗,開封府衙的刑房自然是要找尋京畿之地的案宗,同時還要把禮部的案卷調來,里面有著歷代神童舉應試人的名錄。
當然由于各種原因,名錄并不完全,時常有缺漏遺失的,這也是無奈的事情。
慶幸的是,自從榮王宮火將許多孤本付之一炬,再也恢復不過來后,這類案卷經常分開存放,如果重要的還有備份。
如此一來,即便是一地書庫失火,也能從別處補充。
此時葉及之還未到刑房,就看到兩個書吏懷里各自抱著一摞高高的案卷,朝著里面走去,邊走邊嘟囔著道:“禮部也真是,大中祥符年間的神童舉舊宗都能翻出來!”“是啊,原本我們都查完了,現在可好,又要多熬好幾個晚上!”
“大中祥符年間?”
葉及之腳步微不可查地頓了頓,面色如常地跟了上去。
燭火高燃,一群人已經在了,卻沒看到狄進的身影。
這位大府終究是主官,又是朝堂重臣,此前還發表了對遼強硬的態度,近來頻頻入宮,在垂拱殿內議事。
事實上這也是權知開封府事的常態,開封府衙的庶務往往是交給四位屬官的,真正的重心放在國朝大事方面,而不是如尋常的州衙主官,眼中只盯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所以狄進不在,并不奇怪,眾書吏起身,對著葉及之行禮,葉及之點了點頭,也朝著自己的桌案走去。
走到一半,他好似不經意間路過,到了剛剛的兩名書吏面前,看向他們面前那摞:“這是?”
書吏道:“稟葉推官,這是我們剛剛從禮部書庫取來,大中祥符五年到大中祥符九年間的神童試名錄。”
葉及之奇道:“我記得,大中祥符年間的名錄早就去要了,之前怎么沒送過來?”
書吏解釋:“之前大中祥符年間的神童試名錄找不到了,再加上本就久遠,也就不再尋找,昨日那邊說有人在廢棄的庫房里面尋到了,讓府衙去拿……”
“原來如此!”
葉及之恍然,伸手過去,隨意地翻了翻最上面的案錄,語氣有些感慨:“大中祥符九年,距今已有十四個年頭了,這一部我看看吧!”
書吏們自無不可,反倒樂意為之。
年代越久遠的卷宗,完好的程度越差,有時候翻得快些,字跡就爛了,還得小心翼翼地謄抄下來,他們寧愿去看天禧年間的,也不愿碰大中祥符年間的。
于是乎,從禮部新送來的案卷,放到了葉及之的桌案前,他端坐下來,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此起彼伏的哈欠聲不斷響起,就期待著外面的打更聲傳來。
一更天在戌時,對應后世晚上七點到九點,二更天則是亥時,九點到十一點,一般來說晚上加班,也是在一更天,不會太晚,不然古人的生物鐘可是熬不了那么久的。
“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咚!關門關窗,防偷防盜!”
當戌時三刻過去,終于熬到了亥時,眾多書吏齊刷刷地抬起頭,望向葉及之。
葉及之則全神貫注了片刻,才后知后覺地驚醒,迎向眾人的視線:“諸位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眾人如釋重負,齊齊起身行禮:“謝葉推官!”
有人也露出關切之色:“葉推官白天為百姓忙碌,夜間也別這般辛勞查案,早些休息吧!”
每每對此,葉及之都露出微笑:“多謝多謝,我很快就去!”
等到書吏們齊齊散去,刑房內只剩下一人,葉及之眉宇間的疲憊陡然消散,眼神變得銳利起來,迅速回到桌案前,將大中祥符八年的名錄翻開,找到了之前就瞄準的那一頁,視線轉動間,又看向屋角的火盆。
如今才是三月初,春寒料峭,屋內尚未回暖,自然要布置炭火,這火盆卻是最好銷毀的方式。
只是此時此刻,他的眼中又不禁閃過一抹遲疑。
火盆燒紙,難免留下不一樣的灰燼,自己還得留下,將之整理干凈,這個過程中萬一有人前來撞個正著,無法解釋。
可直接塞入衣衫中帶走,萬一途中發生意外,那就是人贓俱獲,更加解釋不清。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等到那位回來,深查大中祥符,就會根據篩選的條件,排查出一個符合的人選了。
哪種最兇險?
到底該怎么辦?
經過了權衡利弊,葉及之目露果決,還是將名錄的那一頁抽出,來到火盆前,飛速伸了進去。
“呼!”
目睹著紙張在火焰下蜷曲燃燼,葉及之緩緩舒出一口氣,背后已是被冷汗浸濕。
然而當他轉身,真正的驚懼才隨之襲來。
悄無聲息間,一道身影立于刑房外,靜靜地看著。
不知已經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