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辛苦了,去歇息吧!”
“哈!唔!包詳議也別累著了,我等告退!”
外面打更的聲音遙遙傳至,包拯對著一眾同僚書吏拱手行禮,目送他們離開后,熄滅了屋內多余的幾盞燭燈。
回到了自己的案桌前,他那張于夜間自動隱身的面容上,透出一抹疲憊,按了按眉心,卻繼續埋首于燈下,翻看厚厚的案卷。
有了篩選條件,開封府衙、審刑院乃至御史臺都全力以赴,從京畿和各州縣報選的失蹤孩童案件里進行排查。
審刑院職責類比于大理寺,權力卻比大理寺和刑部還要高,幾乎擁有調閱任何案卷的資格,并且可以上達天聽,直接奏請天子決斷。
當然這樣的機構,就需要一位有斷案本領的官員,才能發揮出最大的作用,包拯自從入職審刑院后,便復查各類案件,從中挑出了多宗流程不合規制,調查前后矛盾的案子。
派回重審后,竟然有一大半都是屈打成招的冤假錯案,再由審刑院牽頭平冤昭雪,不僅有了功績,更是大大地露臉,增加了衙司威信,自然得到院內上下的一致認可。
所以由包拯出面請求,大家是很樂意幫忙的,一摞摞堆積了許久的案宗都被翻出,撣去塵土,在燭火下展開細看。
這個過程,很是漫長。
由神童試入手的思路,確實能縮小范圍,可此次不是局限于天禧二年那一屆神童試,而是前后幾屆都要。
再加上孩童遍布天下州縣,京畿的還好確定一些,其他地方的便要單獨翻出對應的州縣,比如他們的孩童是回歸家鄉后走失,那報官必然是在地方的州縣,如此一來,工作量就實在太大了。
至今十天過去了,連一個符合條件的人選都沒有篩出來。
甚至于再努力十天半月,乃至數月,都不見得能找到目標。
付出,不見得能得到回報。
反倒是枯燥無味的重復,令人的耐心飛速消磨,不斷涌起放棄的念頭。
所以前些天眾人才熱熱鬧鬧的,這兩日已經明顯地消極以對。
包拯并不意外,眉宇間卻無絲毫動搖。
相比起公孫策的奇思,他更喜歡從案卷中尋找線索,哪怕上面記錄的不見得完全正確,卻與案情息息相關,一旦查清,便是朝著真相邁出堅定的一步。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最令包拯欣慰的是,隨著《洗冤集錄》的普及,各地的尸格乃至案宗記載,都詳細了許多,再也不是以前那般糊弄了事。
而接下來隨著《宋明道詳定判例》的推廣,各地的律法判定又會有更加詳細的參照,不再是任由主官隨心所欲地下判決,百姓只能期盼著州衙內端坐的官員,能多一些憐憫之心。
看著看著,包拯也不免疲憊,正困頓地閉上眼睛,按了按眉心,腦海中想著那兩部著作的問世,對于律法的裨益,百姓的福澤,將來自己又能否在此事上做出貢獻,耳邊突然傳來一道破空聲。
“嗖!”
他猛地睜開眼,就見斜對面的桌案上,斜插著一根箭矢,末端綁著一封信件。
包拯面色不變,視線立刻順著箭矢的角度,望向射來的方向,發現一扇打開的窗戶,皎潔月光正從外面灑落進來。
包拯往前幾步,找準角度再看,就看到了屋外的一棵樹,視線收回,落在面前的箭矢上,這才把捆綁好的信件拿出,打開后就著燭火看了起來。
剛剛看完一遍,敲門聲傳來,一個粗豪的嗓門響起:“官人!官人你還好么!”
包拯抬頭:“我無事,進來吧!”
大門砰的一下打開,身材威猛的大漢撲了進來,正是從江南一路追隨來京師的張龍:“官人,剛剛是不是有賊人出沒?”
包拯道:“勞煩你們這么晚還守著,方才是有人射了一封信進來,應該就在外面西南側的大樹上。”
張龍立刻轉身,朝外喊道:“去西南的大樹看看!”
外面應了一聲,大約半刻鐘后,又一個相貌堂堂的漢子走入:“官人,外面樹上確有踩踏過的痕跡,是有人剛剛在上面!”
包拯此時已經把信件看完,沉吟片刻,詢問道:“你們剛剛是怎么發現,有人入內的?”
張龍趙虎對視一眼,目露羞愧:“說來慚愧,我們什么都沒發現,是剛剛一塊石子射過,才驚覺有賊人窺探……”
包拯道:“不一定是賊子,江湖中人不愿與官府打交道,亦會如此!”
趙虎甕聲甕氣地道:“官人與其他當官的不同,若天下皆是你這般好官,大伙兒的日子就好過了!”
包拯面孔微微一燙,好在臉色看不出來:“此人送的信件,有提點之意,但也不見得是心懷好意!你們稍候,我要將此事記錄下來,給審刑院留下日錄!”
“是!”
張龍趙虎知道這位做事向來一絲不茍,點了點頭,向外退去。
待得兩人腳步離開,包拯將信件緩緩取出,眉頭又罕見地皺了起來。
信件的內容很簡短,只有一行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末了還有留言人——“都君”!
包拯思索片刻,將信件貼身收好,然后帶著兩名護衛,回到租借的宅子里睡覺。
第二天起來,依舊是到審刑院埋首案牘,在浩瀚的案卷里渺茫地搜尋著嫌疑者的蹤跡。
這份平靜直到第五日才被打破。
公孫策約了狄進和包拯匆匆相見,到了面前就將信件取出:“我昨日剛出御史臺,就收到這封信件!”
狄進接過看了,面色凝重起來:“‘都君’?”
這個人是“組織”最年輕的稱號者,據記載,十二歲入“組織”,十三歲稱“人使”,成為稱號的備選者,十四歲為“都君”,十五歲殺光了所有與之相關的聯絡者,屠戮據點“大名”,焚毀“記冊”,從此不見蹤跡。
寶神奴起初還信誓旦旦地說,這個“組織”的最大叛徒,就是姐姐狄湘靈,狄進由此產生擔心,萬一狄湘靈真的是“都君”,那么報復遲早要來,不如先下手為強。
事后回想,寶神奴的目的也不出意外,就是借刀殺人。
他自己被抓,知道再無希望對抗,便把“組織”兜出來,再將狄進最在乎的親人,與那個不死不休的叛徒聯系上,為的就是雙方拼個你死我活。
而現在確實如此,“司命”被抓,“司伐”已死,“組織”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創。
只是狄進安然無恙的結果,恐怕慰藉不了寶神奴的亡魂,棺材板都要動一動。
哦對了,他沒能安葬在棺材里。
那倒是不必擔心了。
但“都君”的身份,始終是一個謎。
這個叛徒屠戮“組織”的據點后,從此失蹤,但怪異的是,“司命”和“司伐”不讓手下追殺,準確的說,當時中原這邊只有“司伐”在,這位并未下達追殺令,反倒讓專門鋤奸的“錦夜”不用關注,以致于“錦夜”至今耿耿于懷。
狄進當然也好奇過“都君”到底是誰。
不過天下之大,這位若真是一走了之,從此隱姓埋名,或者干脆去了中原之外的地方,那確實無處可尋……
沒想到現在,“都君”現身了。
“是真的‘都君’,還是假托其名?”
正在思索之際,就見包拯從腰間取出疊得平平整整的信件,攤了開來:“四天前的晚上,有人也射了這封書信,到審刑院中!”
“信中所言,一模一樣!”
公孫策拿過掃了一眼,就沉聲道:“這個傳信者,無論是不是‘都君’,都發現朝廷正在做的事情,便想借我們的手,徹底剿滅‘組織’?”
說到這里,他又奇道:“可既然如此,信中為什么是一個啞謎呢?如果他知道‘司靈’是誰,可以直接告知啊,這般遮掩,又是為何?”
狄進則看向包拯:“希仁,四天前這封信就送達了,伱為何沒有理會?”
包拯道:“藏頭露尾,毋須理會,若是心懷坦蕩,真心相幫,寄信人會現身!”
“說得好!”
狄進頷首:“然而這封信先是遞給審刑院的希仁,希仁未曾回應,寄信人又遞到了御史臺的明遠手中,這就說明此人至少不胸懷坦蕩,不愿或不敢現身,只想讓我們知曉信中的消息!”
公孫策晃了晃信件:“現在的問題是,信中所言,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到底指的是什么?‘司靈’就在我們身邊?”
包拯沉聲道:“我只信案卷,不作無謂的揣測。”
公孫策無奈:“可案卷記錄不全啊,尤其是多年前,許多地方衙門都是敷衍了事,就算當時記下了,這些年說不定都有遺失,若是有更進一步的線索,不妨一試!”
“案卷遺失?”
狄進目光陡然一動:“開封府衙、審刑院、御史臺,還有刑部和大理寺,這些地方接觸案卷的年輕官吏,有沒有符合我們搜尋條件的?”
“是了!”
公孫策面色立變,拍案而起:“如果‘司靈’正在其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自己的案卷抽走,那我們就是查得再細致,也無濟于事!”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莫非就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