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段達這一二日伙同城中地痞流氓,又用往日關系,威逼利誘,借口為人運送財物送往蔡州,竟是湊出這許多車金銀細軟,皆是京中民眾所有,欲要出城。
但出城之后,究竟如何行事,卻又不盡可知了。
那些個人本就將信將疑,此刻出來一說,旁人議論紛紛,自以為眼力極佳,個個要發表幾句。
“怎的這樣容易受騙,公主都不曾走,你慌什么?跑去信個不知來歷的,這回糟了罷?”
這個說:“他帶了這許多金銀走,說去蔡州,要是半路跑了,你到哪里找去?”
“就是不跑,他攏共不過數十個小的跟著,又拖車帶廂的,哪里看護得了?莫說遇得狄兵,便是只遇得剪徑賊匪,都不能保得全!”
那個說:“路上許多狄兵,你一個囫圇人出去,誰曉得走到什么時候就剩副骨架子,未必還能留全尸,怎敢去找他?”
“找到又怎樣,他有人有刀,要是翻臉不認,一刀下來,難道拿脖子去擋?”
“只怕找也找不到,按他說的,要是朝廷遷都,天南地北的,哪里不是人頭,你長十對眼珠子也尋看不見。”
“若是咱們京城都沒了,蔡州河也不隔,山也沒點高的,怕也擋不住罷?只能再往南躲逃,你一應貴重金銀都在他那,剩幾個盤纏,吃什么喝什么?哪里走得到?”
眼見場中百姓議論紛紛,趙明枝也不再耽擱,叫人搬來桌椅筆墨,拿馬車隔開,命那左右軍巡判官當場將段達同伙禁衛分別逐個當眾審問,得了供狀,又再畫押不提。
一時眾人紛紛供認,多數都不知段達矯詔之事,只以為乃是公主私下秘令,因為人所惑,暫不治罪。
另有幾個被旁人指認,偏還不能證明自己清白,又滿口支吾的,巡鋪們當即搬了長凳過來,押在大庭廣眾之下,由左右軍巡判官親口誦讀律令,先是臨陣退逃之罪,此罪本已當斬,又有第二十五條詐偽律中偽造寶印符節,公主雖非皇后太子,卻以身督守京城,實同太子,當杖五十后流放三千里。
因未有口供實證,當場不能斬殺,便由人高舉棍棒,不過二十棍下去,已然打得屁滾尿流,個個痛哭流涕,爭著要指認主謀。
趙明枝也不用座椅,始終站立一邊,如同尋常路人一樣旁觀斷案,只是有她站著,更有無數百姓站著,場中斷案人又如何敢草率行事。
此處還在斷案,卻聽邊上更鼓敲響,一時城門處又有哨聲,那城門官局促轉頭去看,復又轉回,至于宋景壬更是早早便拿眼睛來看。
趙明枝頓做反應,問道:“這是?”
那城門官小心道:“尋常這便是到了開城門時辰,只今日此處還在審案……”
趙明枝道:“衙門自做審案,百姓自要出城,兩下并不相干。”
又令人把馬車挪開,騰出一條道路供人行走。
對方忙做點頭,一時奔去城下自開城門不提。
然則彼處厚重城門慢慢打開,良久卻無人出去,外頭自有運送貨物人就在排隊,卻又無人接應。
趙明枝稍一思索,自知身在此處,怕成威懾,就著火把光照并些微晨曦,尋了個手牽女童老叟,自上前去,矮身問那老叟道:“欲要去往哪里?”
對方驚得腿腳皆僵,張大嘴巴,半日不會說話。
倒是那女童約莫五六歲,看著雖然黃瘦,卻有幾分機靈,聽了趙明枝問話,用一口帶鄉音腔調道:“阿爺說要往南邊去找我爹。”
又指著不遠處一名守城兵卒,嘴里巴巴道:“我爹也有……也是那樣衣服同棍子。”
趙明枝看那女童、老叟并邊上老嫗,前者還未憋出一個屁來,后者卻是哆哆嗦嗦上前道:“俺家老大老二都應了役,有個三女兒嫁了夫家賣竹筐的,早兩年去了南邊……”
老叟此時終于也反應過來,忙道:“其實未必要去,只是……”
趙明枝不再做他問,半傾下身子向那女童伸出手去,輕聲道:“走吧,阿姐同你一道出城。”
那女童膽子倒大,也不看自己長輩,卻是張開臂膀。
趙明枝怔了怔,隨即一笑,矮下身子將其抱起,又對后頭兩位老人道:“走罷。”
兩人欲要再說,卻不知怎的回應,只好訕訕對視。
有趙明枝出面,后頭兵卒也各自上前幫忙,或背或搬兩人行李,不過鍋碗瓢盆,被褥衣服,小小兩袋干糧米面罷了。
而趙明枝抱著那女童,當著城門處無數人邁步出城,雖無一句話,但如此行為,已是再清楚不過表態。
因懷抱孩童,趙明枝生怕腳下不穩,走得甚慢,只顧低頭看路,卻是不知那女童背對城門,毫無畏懼,只笑嘻嘻的。
偏就此時東邊一道亮眼光照透云而出,隨即又有火紅圓日一躍而起,儼然就在一瞬之間,便將天地間黑暗照亮許多。
趁著火光,又有那火紅暖煦陽光,那女童伸出兩只短短小細手去摸趙明枝頭上簪花。
于是,在場遠的近的,不知多少人,男女老少,個個屏氣凝神,也許看得清,也許看不清,只見那小女兒抓著那簪花一枝,不知是下手太重,還是鮮花柔弱,只一撥,幾枚花瓣便跟著輕輕跌落,慢悠悠,輕飄飄蕩在空中,隨風而去,與那行走時微微蕩動素色裙擺相映,猶如一幅畫卷,叫人不愿打破。
送出兩三里地,又聊了幾句,將懷中女童放下后,趙明枝從隨侍處取了幾貫錢相贈,又說幾句關懷話,復才返身回城,同左右軍巡判官并宋景壬交代完畢,便不在此處嚇人,匆匆上了馬車回宮不提。
然則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返身才走,原地那老頭老嫗猶豫半日,盯著手中幾貫錢,也不用誰說話,竟是不約而同去攥孫女手腕。
而后者甚至不用兩人交代,已然老老實實回身而行,兩老一孫,不過打個轉,復又回了城。
城中早許進不許出,只是這三位乃是當今殿下親自送出,又人人看著,再兼不曾出得護城溝壕范圍,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他們又走了回來。
如此,不知多少人聚在城門口,本來要走,互相拿眼睛問“是不是做給我們看的”,但卻也一并跟著默默放了行李,又做遲疑觀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