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為什么?”
“他們為什么變成會這樣,甚至失去存在的根本,淪為毫無價值的殘渣?”
“就算是世界毀滅,萬物崩解,對此無能為力的生靈也只是換一個地方生存才對吧。”
“可是這種痕跡,還有這種‘疾病’……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又過去了數天,行走在曠野上,遇到那個老兵早已不在。
一路走來,克洛托又遇到了不少與之類似的事情。
年老的學者,受到無法治愈重傷的傷患,還有短腿的中年……各色各樣的人種一一閃過。
當然,看著這一切,命運女神并未產生什么憐憫或同情的心理。
這不是因為她的心靈有多么的無情和冷漠,而是她早已習慣了面對死亡。
身為命運女神,見其生,而知其死,這是很基本的能力。
如果不是卡俄斯的軌跡早已被打亂,哪怕是神靈的未來也無法逃脫她們的窺視。
所以對克洛托而言,死亡和苦難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畢竟在這無數生靈的無數命運中,它們本就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因此這幾天來,真正讓她受到觸動的,只有那表象之下的東西。
比如這些奇怪的‘病癥’,比如看著這些幸存的生靈,從克洛托的心中升起的熟悉。
“像什么?”
“就像……姐姐遭受命運反噬的樣子,但又沒有那么像。”
努力的回憶著,直到一抹靈光從腦海中閃過。
雖然看上去二者有所不同,可究其根本,那股熟悉的感覺似乎正是因此而來。
下意識的捂住嘴巴,克洛托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她連忙搖搖頭,試圖驅逐出這種完全不合理的推測。
假的,這怎么可能。凡人如何能承受命運之毒,這是何等荒謬的臆想。
然而下一刻,在她的身旁,萊恩卻緩緩點頭,肯定了這天馬行空的想象。
“你說的沒錯,這的確很像。”
“畢竟命運是世界最好的武器,所以祂的清算自然也會有類似的痕跡。”
“肉體的崩潰,法則的抽離,這些都只是表象而已。”
“而倒塌的巨人在臨死前清算自己的遺產,那才是真正的原因。”
“遺…產……?”
“是的。”
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神情,萊恩招了招手。
“來,往這邊來。”
“很快……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自來到這個界面碎片為止,萊恩一直沒有說出自己的目的,兩人也始終沒有進入任何大型的聚集區中。
不過這一次,他帶著克洛托主動走向了一個偏遠的小村莊。
在這里,有大概百來人聚集在一起。
只是這處村莊的中心處,或許是因為這里太小了,小到曾經它還完好,世界尚且正常的時候,這里的雅盧也顯得弱小而荒涼。
所以和其他的村鎮乃至城市相比,此地的‘凈土’已經瀕臨毀滅的邊緣,它對那種‘病癥’的緩解與鎮壓也之力也隨之被消減,甚至漸漸有了失效的痕跡。
為此,此地的人們努力壓榨著所剩不多的物資,在村子的中心架起高臺。
他們呼喚著拉神的名字,那曾經如太陽般普照大地的至高,希冀著一切能被修改,他們的生活也能回到從前。
只是他們根本不知道的是,在如今的世界上,屬于‘拉’的存在早已消弭……而他們的祭祀,指向的也根本就不是太陽。
無名村落的一角,一間平平無奇的土房中。
時值正午——至少是理論上的正午。
事實上,自從失去了太陽,當數十年的光陰過去,埃及人已經失去了精確時間的能力。
但在很多時候,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一如此時此刻,當人們圍攏在村鎮的中心,按照往日的經驗祭祀偉大的太陽,那不管當下是不是真的正午,可既然他們相信這就是,那現在就是午時了。
土房中,渾身無力的躺倒在木床上,安德烈掙扎著試圖爬起來。
現在的他本不該出現在這,他應當和自己的同胞們一起,在村中心的祭臺上渴求神跡的降臨。
然而幾番嘗試之后,他的掙扎還是失敗了。
因為他病了,不是人人都有的血痕之癥,而是那種真正的,會讓人虛弱、發熱,咳喘的疾病。
努力無果,絕望的躺在木床上,安德烈知道,他的生命恐怕要到此終結了。
“咳咳咳……嗬……”
“疾病會帶來身體的削弱……虛弱會加大血痕爆發的概率……咳咳咳……”
“用不了多久……我就要死了……咳咳咳……”
“就算能僥幸熬過這一關……他們也不會放過我的……”
“……畢竟……咳咳咳……大家都快瘋了……”
咳喘中夾雜著低語,安德烈很了解那些和自己一樣居住在村寨當中的同鄉們,就像他很了解自己一樣。
因此他清楚的知道,在發現自己沒有去參與祭祀的時候,他們一定會殺了自己的。
無需解釋,他們也不需要任何解釋。
因為按照他們的邏輯,當每一次祭祀結束之后,他們都一定要找些什么理由,來解釋沒有得到回應的原因。
一開始,是儀式的簡陋,祭品不夠誠心。
在盡力做到最好后,人們又開始在時間、人數上挑刺,試圖找出神靈漠視的根由。
再往后,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讓人們的內心愈發焦躁,本就匱乏的物資也在這一過程中愈加枯竭。
直到最近幾次祭祀,村民們已經開始在祭祀者自身的身上尋找原因了。
一雙雙猶如鷹眼般銳利的眼睛從此監視著周圍的每一個人,他們試圖再次證明儀式失敗的理由不在于神靈,而是村子里存在著卑劣的無信之人。
若非如此,他們怎么會始終得不到回應呢?
“……咳咳咳……”
“……我是第一個……但不會是最后一個……因為沒有神了……沒有了……”
聲音愈發低垂,在數日前,安德烈其實也和其他村民們一樣。
但此刻無力的躺在木床上,回望最近自己心理的變化,他逐漸看透了許多。
在當今的世界,或許本就沒有什么回應和神跡了。在心底里,大家也早就知道了這一點。
畢竟就連太陽本身都已經墜落,又何況是執掌太陽的拉神呢?
如果他還存在,又怎么會容許這樣的災難發生。
只是人類這個物種不同于其他動物,他們想要活下去,就必須要有一種名為‘希望’的東西進行支撐。
失去希望,王國會崩潰,家庭會離散,人們將在絕望中紛紛死去,讓大地之上尸橫遍野。
而在這凡人無法抵御的天災之下,能支撐凡人信念的,也就只有同樣無法抗拒的神靈了。
所以神靈必須還在,祂也必須有能力改變現狀,任何敢于質疑這一點的,都會被憤怒的民眾毫不猶豫的撕碎。
而如果他們的祭祀得不到回應,那也只能是眾人的信仰還不夠虔誠,而不是神靈本身拋棄了他們。
“咳咳咳……真是懷念啊……”
病痛中,思緒越發飄飛,眼前漸漸出現了幻覺。
明明躺在床上,安德烈卻好像看到了奔涌不息的尼羅河水。
那是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在那里,他從自己的父親身上學到了賴以生存的捕魚技巧,成為了一名光榮的漁人。
記得十歲那年,他將自己打到的第一尾漁獲獻給神廟,作為自己對神靈的供奉。
從那一天起,每年的那一天,以及各個值得歡慶的節日,安德烈都會用自己的漁獲代表自己的信仰,給神殿的祭司們送去禮物。
隨著打魚技巧的提升,他更是積攢下了額外的財富,前往底比斯這樣都大城當中。
只可惜,一晃多年,天災降臨,埃及也不再有河水了。
就連他自己,或許也將在病痛與昏迷中被怒火無處發泄的村民們綁上刑架,成為獻祭給神靈的祭品,就像曾經被他打下的那些漁獲那樣。
這是報應嗎?
在過去,安德烈絕不會有這種想法,因為祭祀神靈又怎么會招來惡報。
但在生命即將終結的關口,在他的眼里,世上已經沒有什么不可能了……
“這位朋友,你需要幫助嗎?”
沉湎于幻覺與痛苦的邊界之間,安德烈感覺靈魂和肉體似乎要因之分離了。
就好像三分之一在人間的軀殼中,三分之一在神的國度內,三分之一在死者的世界中飽受刑罰。
可這一刻,不知是否還是幻境,安德烈依稀聽到了一道聲音在身前響起。
他努力的睜眼,試圖尋覓聲音的來者。
但他什么也沒看清,只見到了一個人影,一個籠罩在光明中的存在。
你是誰?
你想要做什么?
模糊的幻景中,安德烈想這樣問。
但他當他試圖說話的時候,他才恍然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能做到,只有點頭和搖頭。
‘我需要幫助嗎?’
‘毫無疑問,我需要,無論是誰的幫助。’
沒有猶豫,盡管不知道面前之人來自哪里,可求生的本能還是讓安德烈用力的點動頭顱。
他希望面前的存在能夠理解他的意思,而下一刻,對方也真的上前了。
那來自光中的人影伸出手,將掌心覆在了他的額頭上。
于是站在死亡的門口,安德里再次窺見了生的門扉。
“拿好它,別亂晃。”
“這只是一盞燈,不是什么玩具。”
無名村落的一個角落,萊恩隨手將一架提燈塞進了克洛托的手中,然后帶著對方繞進了這個村落當中。
跟在身后,命運女神聞言有點不太高興。
她當然知道這是一盞燈,可她從沒見過被這樣創造的燈具。
沒有任何力量的波動,沒有任何可以用來發光的東西,一個提燈就憑空出現,而且天然就能帶來明亮。
一如水從高往低處流動,這盞燈能發出光亮,好像也是客觀存在的規則。
“真是神奇……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卡俄斯的規則應該也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是殘破世間的特性嗎,規則可以被強大的力量隨意定義,因為世界的根源已經被截斷了,所以它自然可以隨意的匯編?”
心中猜測,克洛托本想直接詢問。
可不像還不等她問出口,兩人都來到了村落中的一間土房前。
薄薄的一層墻壁擋不住命運女神的目光,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道躺在床上的病重身影,也聽到了對方臨死前的呢喃。
“唔……他要死了,就在今天。”
“所以魔王先生,你帶我來這里,是打算要拯救他嗎?”
雖然失去了看穿命運的能力,但克洛托還是斷言道。
正所謂見多識廣,她不認為自己的判斷會在這種事情上出錯。
只是既然萊恩將她帶到這里來,那顯然不是為了旁觀一個人類死亡的過程……輕聲開口,命運女神再次問道:
“所以這種病癥……到底是什么?”
“大抵是某種債務吧。”
走進房屋,這一次,萊恩沒有故弄玄虛,而是很干脆的給出了自己的結論。
“所謂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
“作為世界內的生靈,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世界的虧欠。只是在正常的情況下,這種虧欠永遠不會體現出來。”
“因為奴隸欠奴隸主的債務是無需償還的,奴隸本身就是奴隸主的財產。”
“所以世界內的生靈虧欠世界的債務也無需償還,因為他們的一切都從屬于世界的規則。”
“如果沒有卡俄斯的介入,以及驟然降臨的毀滅,或許一切都會這樣持續下去。”
“哪怕被吞并,被融和,只要這個過程足夠緩慢與溫和,這種債務也只會被繼承與轉移,然后繼續不了了之……可是眼下,這一切都不同了。”
“而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這些‘債務’最終顯現了出來,所謂的病癥只是它顯現的一種表征而已。”
“當然,”緩緩開口,在背后提燈的光照下,萊恩看著木床上瀕死的漁夫:“債務這個稱呼并不好聽,所以我給它起了一個新名字,用來形容這種眾生對世界的虧欠。”
“原罪,一種與生俱來的、無法逃避的罪過……克洛托,這個名字,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