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日,太子邵瑾離開晉陽,兵分兩路。
一路以太子中庶子魯尚、家令庾澤(原中庶子,后丁憂去職)為首,西行岢嵐,然后北上馬邑。
這一路匈奴人較多主要考察移風易俗之事,可重點詢問秀容令邵度(邵慎嫡長子)。
太子出石嶺關北上,進入新興。
新興太守孫玨已然調任兗州別駕,現任太守則是前議郎邵球。
四月初一,他率郡丞孫璧以下十余人出城三里,道左相迎。
但邵瑾沒有入城,略略寒暄之后,直接來到了忻定縣(原定襄)北境的滹沱河畔。
滹沱河水在四月的暖風里漲了,泛著渾黃,如一條莽撞的土龍,裹挾著上游的元氣,奔涌東去。
河灘上,新發的水草一叢叢探出頭,倒映著水光,顯出幾分倔強的生機。時有牛羊馬驢過來啃食,搖頭擺尾,自在無比。
河岸高處,便是忻定縣境里散布的村落了。
黃土夯筑的低矮院墻,圍著一戶戶人家。
墻頂枯草與新芽雜糅在風里微微顫動。
幾株老柳立于村口,枝干虬曲,剛抽出不久的柳條被風牽扯著,四處擺動。
村道由塵土與牲畜蹄印碾成,坑洼不平蜿蜒伸入灰蒙蒙的房舍深處。
數縷炊煙從茅草屋頂擠出,筆直上升,隨即被四野的風吹開,散入浩渺天宇。
幾處籬笆院內,農人正將去年秋日精心堆起的草垛拆解開來,枯草簌簌落下,預備墊進畜欄,或混入灶膛。
這就是新興郡的鄉村,一個擁有四縣、21200余戶、75600余口的北方邊郡的真實情況。
有幾分風物,有幾分野趣,有幾分人氣,亦有幾分窮困。
好吧,或許新興郡七萬余軍民不覺得自己有多貧窮,因為他們什么都不缺,就是他們所擁有的種種似乎都低了一個檔次罷了。
有,但不夠好。
“新興這么小的郡,竟然擠了七八萬人,而一戶還不到四口人……”邵瑾看了頗為感慨,遂問道:“莫非戰爭所致?”
太守邵球來這里的時間也不長,不過數月罷了,聞言回道:“新興本來沒什么戶口,而今大多數是軍戶,忻口、沙河、五峰三大龍驤府便有一萬四千余戶,剩下的數千戶百姓乃歷年收容,一戶往往只有二三口人,有的甚至只有一口人,都成老鰥夫了。本郡土地也不是很充足滹沱河頗有幾分脾氣,時常沖毀堤岸,與汾水不好比。”
“上次巡視并州,有人提及滹沱河動不動改道,且河床虛浮,泥沙甚多,不易利用。”邵瑾說道:“這么多年了,就沒些許改善?”
“聽聞州中治理過,效用不大。”邵球答道。
“那是治理不得法。”邵瑾說道:“沒水便罷了,水勢如此雄渾,卻難以治理,實難相信。”
說到這里,他似乎做出了某種決定,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孤回京之后,定要啟奏陛下,請都水監派員來此查探,無論花費什么樣的代價,都要將雁門、新興境內的滹沱河整治妥當。河床過高,引水困難,那就廣設翻車、風車提水。”
邵球一聽,低聲問道:“殿下,徐州那邊還在治河呢。”
“最遲過完今年,差不多就整頓完畢了,屆時想想辦法,多發些人丁,北上整治滹沱河。”邵瑾說道:“郡內邸閣存糧如何?”
“尚有三十一萬斛。”邵球回道:“雁門郡大概有二十六七萬斛,太原則不下百萬。”
“夠了。”邵瑾說道:“北疆安定,烽煙暫熄,諸倉所存軍糧可拿出來治河,以后花幾年工夫慢慢補上就是了。”
太子都這么說了,邵球再無二話。
對新興、雁門二郡百姓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滹沱河整治一番后,別管將來如何,短時間內農業條件會大大改善,相當于朝廷給他們發賞賜了。
如果當年一度提及的代北水運院可以重啟的話,那么商業環境也會有所改善,二郡七縣十一萬余百姓的生活會上到一個嶄新的層面。
當然,對邵球個人的發展來說也是樁大好事,他甚至都想提前做準備了。
四月初十,雁門郡廣武縣境內出現了長長的隊伍。
毫無疑問,這里比新興郡更靠北,更冷一些。
牧草剛剛返青沒多久,曠野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泥土腥氣、腐爛根莖與新生青草的特殊氣息。
洛陽二月初就春耕了,晚一些的也在二月下旬,但雁門不同。
時已四月,農人們才剛剛揮動沉重的鐵鍤,將板結的泥土翻開。
鋒刃過處,黑褐色的土塊帶著春暖花開后的濕潤,被撬起、翻轉、敲碎,露出底下更為深沉的沃壤。
健牛拖著直轅犁,在農人低沉的吆喝聲中奮力前行。
鐵犁破開大地,留下道道深溝。
有人跟在犁后,把烏亮的粟種,仔細點入那濕潤溫暖的犁溝深處。
村外洼地,一架簡陋的翻車正吱呀作響。
粗壯的木輪被水流推動,輪周斜綁的竹筒次第沒入水中,盛滿,又在高處翻轉,將渾濁的河水傾入木槽。水流沿著田邊疏浚過的溝渠,淙淙流進剛播下種子的田畝。
幾個赤膊的漢子守在渠口,黝黑的脊背在陽光下閃著油光,小心地用木锨疏導水流,讓這來之不易的生命源泉均勻浸潤干渴的土地。
不遠處的河灘上,幾個村婦蹲在青石邊捶打衣物,木杵擊打濕布的悶響,混合著水聲、風聲、牛鈴聲,以及遠處模糊的犬吠,構成這河岸四月最真切的聲音。
“其實往年春耕多在三月下旬,今年開春后太冷了,雨水幾乎沒有,故推遲了十余日,等到下了一場雨后才開始。”鄉村土路上,太守袁恒(袁能之子)跟在邵瑾身后,小心翼翼地說道。
邵瑾隨意應了一聲,然后指著遠方春耕的場景,道:“我聞雁門府兵都要親自下地耕種,可屬實?”
“是真的。”袁恒點頭道:“雁門郡有大堡、恒山二龍驤府。土地雖足,卻不如太原富庶。本鄉府兵也較為淳樸,親身下地忙農事的不少。殿下請看,那人身高體壯,一身腱子肉,身上還有傷疤,定然是府兵無疑。殿下再看那邊,那幾人就瘦弱多了,顯然是部曲。”
袁恒一邊說,一邊指著。
邵瑾看了過去,微微頷首。
確實,府兵不能一概而論。有的地方百姓富庶,府兵更富庶,有的地方天生就窮,府兵作為地方富戶,其實也強不到哪去,只能說窮地方物價也甚廉,當地府兵若不采買外地貨物,只在本地花錢,倒也能過得不錯。
另外,如果能夠出征獲勝,繳獲大量戰利品回到窮鄉僻壤,甚至能奢侈度日很久。
之前討伐李成時,并州府兵就大舉出動,繳獲甚多,一度讓地方上物價騰貴,此便是明證。
基于這種認知,邵瑾開始認真思考父親的有些舉措。
前番征遼之后,他給左右驍騎衛、左右飛龍衛將士普賜一馬,此并非無因。蓋因這四衛軍士出征需要用到馬匹,或做戰馬,或做乘馬,或做馱馬,總之是要的。
戰事結束之后,肯定會有損失,所以他將繳獲的馬匹拿出來了相當一部分,一口氣賞出去了近三萬匹。
你的馬損失了,那正好補上。沒損失,就當加賞了。
這其實就是在小心翼翼地維持這四衛府兵的戰斗力,不讓他們因為窮困而怨聲載道。
但左右羽林衛、左右金吾衛等部就沒這等好事了,僅有財帛、糧食賞賜罷了。
這便是因人而異、因地制宜。
不能談到府兵就認為他們是一樣的,事實上大不相同,無論是戰斗力、財富、生活習慣還是忠心,其實都有差異。
今后制定各項有關府兵的國策時,當注意這一點。
“右龍虎衛將士頗為不易。”想通之后,邵瑾慨嘆道。
他想了想后,當場喚來中舍人袁耽。
“殿下。”袁耽長身玉立,器宇軒昂,說話的聲音中正平和,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挑不出毛病,真正的士人風范。
邵瑾以前很欣賞這種風度,認為大臣就該如此,現在還是很欣賞,卻沒以前那么熱衷了,此刻只招手讓他走近一些,低聲道:“卿即刻手擬一疏,就說并州春旱,請普賜右金吾衛、右龍虎衛將士二匹絹帛。”
“是。”袁耽沒有問為什么,立刻去寫了。
不過三萬八千余匹絹罷了,數目不小,但朝廷還給得起。
陛下將太子派過來,應該早就料想到這些事了,這就是給太子施恩的機會啊。
寫奏疏的同時,不知道為何,他有些慶幸了起來。
前晉、劉漢、大梁甚至拓跋鮮卑在并州反復拉鋸,導致士族寥落,甚至鼎鼎大名的太原郭氏都沒多少人丁、資財了,太原王氏更是淪落為無足輕重的土豪,而也正因為如此,并州沒什么上得了臺面的士人與他們競爭。
不然的話,就憑邵家父子對并州十一郡國(含涼城、馬邑、云中、代四郡國)的重視,麻煩可不小。
奏疏一揮而就,文采飛揚,字跡端莊,送上去后,邵瑾看得贊不絕口,很快便遣人快馬帶回洛陽。
四月十六,隊伍分批出雁門關,進入了馬邑境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