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節,邵勛又在觀風殿偏廳內舉辦小宴,招待外地入京的大員。
「泰真牙痛否?」邵勛瞧了瞧一別多年的溫嬌,關心道。
「謝陛下關心,好多了。」溫嬌回道。
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過去幾年有多痛苦。
先按照天子傳授的方法,每日用鹽水清洗,有用,但沒大用。
后來忍不了了,找人挫牙,但剛開了個頭,又受不了了,趕緊終止。
隨后繼續忍,實在忍不住后,有一天突然感覺疼痛好像減輕了,差點喜極而泣。
牙疼起來,真的要命啊,若非天子找隱世高人為他算命,拔牙必死的話,他可能已經忍不住這么做了。
邵勛聽了極為高興,道:「有泰真在,朕高枕無憂矣。」
別管這是真高興還是演的,姿態是做足了,溫嶠也有些感動,立刻說道:「
若無陛下簡拔,臣安能至此。」
說罷,端起酒杯,準備一飲而盡。
邵勛連忙壓住他的手臂,道:「泰真牙疾并未痊愈,飲些清水便是。待疾愈后,復與朕痛飲。」
說罷,讓宮人準備溫水。
「泰真在秦州刺史任上七年了吧?」邵勛問道。
「剛滿七年。」
「七年了。」邵勛感慨道:「換別人當秦州刺史,怕是三年就已部落離叛,
滿境烽煙。泰真是有真本事的,國之西陸全賴卿了。然河隴只是粗安一一」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
溫嶠若有所悟。
在座的還有同從河隴回京述職的靳準(河州都督)、靳康(桑城鎮將)、辛晏(河州刺史)等七八人。
很明顯,天子要對隴右地區做調整了。
這些人里面,靳準、辛晏算是方伯一類人的人物。
靳準是都督,駐西平,核心是靳部匈奴,外加劉漢滅亡后吞并的部分散落氏族,后來天子又救免了一部分劉漢禁軍及其家人西遷,還從中原招募了一批府兵余丁,實力不容小視。
尤其是過去這么些年了,靳準以本部落為老底子,或武力鎮壓,或恩義結之,或錢財相誘,基本已經把原本略顯雜亂的部隊梳理清楚了,儼然西平郡最大的勢力,且在與吐谷渾鮮卑的小規模邊境戰爭中鍛煉了部隊,今非昔比。
辛晏是河州刺史,向鎮罕,基本盤是罕營數千營兵,也是有相當戰斗力的。
靳康則在隴西,手下有數千鎮兵。
草壁鎮將靳明亦有數千兵,只不過其位于雍州,沒來罷了。
把這三大軍頭喊了過來,目的不言而喻。
果然,邵勛很快說話了:「隴右還得有知根知底的重臣鎮守,泰真一一此言一出,溫嬌還沒說話,辛晏、靳準卻臉色一變。
溫嶠用眼角余光瞟了他倆一眼,作揖道:「陛下有令,臣萬死不辭。」
「善。」邵勛笑道。
笑完,看向辛晏,道:「公明在河州刺史任上亦有數年了,可謂勞苦功高。
罕苦寒之地,實在委屈卿了。諸葛道明已然入京,卿可為荊州刺史。襄陽繁華之地,定能一慰卿族,如何?」
辛晏臉色數變。
他想過被奪權入京,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
而今身在汴梁,反抗亦是無法,最終只能低頭應道:「臣一一遵旨。」
「此事宜早不宜遲,可書信一番,將妻喚來汴梁,朕可賜宅一區,以慰辛卿之勞苦。」邵勛又道。
「是。」辛晏應道。說這話時,臉色已有所好轉,但還是摻雜了許多情緒。
「靳卿。」邵勛又端著酒杯來到靳準面前,道:「昔日朕許你成邊數年,便可入朝為官。國事繁雜,遷延過久,今可應諾矣。」
有了辛晏之事在前,靳準還有什么好說的?他是劉漢老臣、新朝降人,匈奴人看不起他,梁人也和他沒什么交情,造反的話后繼無援,必然失敗,更別說還會坑了女兒。
于是很爽快地舉杯回敬,道:「臣遵旨。」
邵勛對他的態度很滿意,遂道:「部落可交給令郎,卿入京直任教練監便可。」
原教練監裴廓年前病逝了,追贈光祿大夫,許蔭子弟一人為官,居喪結束后入職。
司徒裴在纏綿病榻許久后,比裴廓還早一個多月病逝。
他倆走后,裴家在上層的勢力大為衰減,目前僅有御史大夫裴部、民部尚書裴湛、司隸校尉裴純(原并州刺史、游擊將軍)三人一一原司隸校尉邵續已轉任殿中尚書。
不過裴部即將出任太尉,高高掛起,不掌實權,御史大夫則由山遐接任。
許是為了補償,擔任青州刺史多年的裴避將要擔任鴻臚卿一職。
但從人員配置來看,像裴、羊這些大族在中樞為官者,整體年齡偏大,走一個少一個。
不知道什么原因,這些大家族沒能形成老中青搭配的仕宦年齡結構,中間出現了巨大的斷層,一旦老人故去,一時間難以有人接替。
或許,有個無形的大手在干擾這一切吧。
邵賊太年輕了,開過年來才四十七歲,他可以給這些在打天下過程中給予他巨大幫助的世家大族體面,不找茬辦他們,就這么春風化雨徐徐消減。
一個字,熬!
把老登都熬死,大家就不用搞得太難看,也是一段君臣佳話。
「河、秦二州刺史,泰真可能薦之一二?」邵勛坐回了上首,看向溫嶠,說道。
溫嶠心念電轉,然后苦笑一聲,慚愧道:「思來想去,實無所得。」
「黃門侍郎陰元如何?」邵勛問道。
其實他本來看重桓彝的。
桓茂倫當過一陣子給事中,讓邵勛了解了他的能力,覺得不錯,此番勸降宣城紀氏功勞不小,于是準備外放他當刺史,思來想去最后給了江州,而不是秦州。
邵勛已經私下里和陰元談過話了。
此人早就把族人接來了洛陽,本身有能力,又是涼州出身,在當地維穩不成問題。
聽到邵勛發問后,溫嬌立刻答道:「陰侍郎才學上佳、交游廣闊,必能勝任河州刺史一職。」
邵勛微微頜首。
辛晏暗暗嘆氣。換個中原人去當河州刺史他都不怕,可派過去的是敦煌陰氏的族人,還是張駿舊臣,麻煩就大了。
陰元出任河州刺史后,不消數年,就能把他在當地經營的勢力慢慢瓦解。完了!
靳準則有些好笑。
他和辛晏在河州搭檔,一為都督、一為刺史,各自掌兵,真沒有矛盾嗎?事實上他倆是互相監視的狀態,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隴右民情漸復后,天子一動就是兩個人,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教練監就教練監,其實不錯。這種衙門早就有成規了,他只需要督促、考課就行,無需大改。還能離家人更近一些,好處很多。
「秦州刺史便由供軍少監滿昱出任,他曾當過天水太守,泰真并不陌生。就這么定了。」邵勛說完,端起酒杯道:「滿飲此杯!」
一系列的人事調整陸陸續續公布了出來,讓正月里在家休息的官員們都安生不了。
改元不是小事,它標明了下一階段的動向,人事調整是應有之意。而作為舊時代的老臣,原中書監張賓已到彌留之際。
正月十八日夜,邵勛攜充華劉氏至洛陽張府探望。
府中冷冷清清的,仆婢就沒幾個,處處透露著一股蕭瑟、寥落的氣息。
張賓一生存活著的就一子一女,女兒在范陽,長子本在家治產業,但為了照顧父親,早就從河北趕了過來,此刻畢恭畢敬地站在外面。
「孟孫可有遺言?相識一場,能做到的朕一定答應。」邵勛坐在床榻邊,拉著張賓的手,輕聲問道。
張賓艱難地搖了搖頭。
邵勛微微一嘆,道:「令郎亦有才學,朕可辟他為一—」
張賓枯瘦的手猛地一緊,邵勛便沒再說下去。
「何至于此!」邵勛苦笑道:「朕難道是刻薄寡恩之人么?」
「陛下春秋鼎盛。」張賓只輕輕說了這六個字。
這話沒頭沒腦,但邵勛卻聽懂了。
這個時候,他看了眼劉野那。
劉氏會意,輕輕出去了,并把房門帶上。
現在屋內就他們兩個了。
「孟孫,此間只有你我二人。朕向來佩服你的才干,今只有一問。」邵勛壓低了聲音說道:「近來立太子之聲漸漲,朕當立何人?」
張賓沉默不語,仿佛進氣少出氣多。
「孟孫。」邵勛又道。
床榻上響起了似有似無的嘆息,許久之后,微弱的聲音漸漸響起:「陛下春秋鼎盛,可令太子主持修書,僅僅每月朔望聽政。削減東宮衛隊,禁軍三監、府兵諸衛但以老臣領之。」
說完后,仿佛耗盡了精力般,張賓閉上了眼睛。
邵勛悚然一驚。
張孟孫真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所提建議都恰到好處。
這是對太子的嚴防死守,同時也是對太子的保護,父子二人之間維持著一種微妙的關系。
這種關系又是脆弱的。
若哪天太子忍不住寂寞,后果十分嚴重。
邵勛想起了還在并州的六子,他能忍受長期修書的寂寞嗎?
邵勛在天明時分離開了張府。
張孟孫已逝,老臣又走了一個。
他看著東天的魚肚白,回想起昨夜的君臣密語,突然起了一種沖動:召集禁軍、府兵講武操練。
他起自軍隊,只有軍隊能給他安全感。
回到軍隊中時,如魚得水,所過之處,眾皆歡呼。
這才是權力的底層邏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