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了,天氣依然很寒冷。
仿佛老天爺高居云端,漠然看著蕓蕓眾生,然后給他們降下霜雪考驗。
雪,又下了,很大。鋪天蓋地,連綿不絕。
去歲秋天種下越冬小麥的農人憂心地看著這一切。雖說被雪覆蓋的麥苗興許沒那么冷,但就是擔心啊。
準備下個月就春播的農人則更為憂愁,再這么下下去,春播必然推遲,而后一系列的事情都會跟看推遲。
梁縣山下,三千軍士冒雪前進,很快抵達了廣成宮下。
廣成苑令何審早早得到消息,見得御琴后,立刻下拜。
不過御是空的,等了一會,邵勛、劉野那二人雙雙策馬而至,皮裘上滿是落雪。
「你父要去武威了,曾向我要人,聽聞你不愿去邊地立功?」下馬之后,邵勛拍了拍何審的肩膀,笑問道。
「臣才具一般,管理一苑可勝任,一郡則錯漏百出。便是入幕為官,亦難建言獻策,臣的眼界就只有這么大。」何審說道。
邵勛大笑,劉野那也忍不住輕笑。
何審立刻低下頭。
「不想離京就不想離京,說那么多作甚?」邵勛揭穿道。
何審是何倫之子。
正如他說的,才具確實一般,但也不差,至少管理一個苑囿沒有問題,相反整得還挺好、挺細致的。
但他也有缺點,就是貪戀大城市的繁華。一有空就把工作扔給苑丞垣繼(垣延之子),自己跑到洛陽游玩,然后再醉地跑回來一一當然,飲酒不算什么事,邵勛還沒整頓工作時飲酒的問題。
廣成宮內空空蕩蕩,除了少許年事已高的宮人外,并無他人。
這些宮人多來自洛陽、平陽。
邵勛想起了歷史上那些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年代。五代時有宮人甚至歷事數朝、七八位皇帝,反正王朝覆滅和宮女、太監沒太大關系,一個王朝覆滅,留下來繼續服侍新帝即可,就那皇帝輪流做的年代,估計他們也麻木了。
童千斤指揮親軍士卒接管了整個廣成宮。
邵勛帶著劉氏坐在正殿前廊下,俯瞰山間雪景。
「許多年前,朕半夜至此燒爆竹。」邵勛指著廣場上某處,說道。
「為羊獻容?」劉野那問道。
邵勛嗯了一聲,將女人抱入懷中,讓她避著風雪。
懷里的美人今年也三十九歲了,容顏有些衰老。
許是因為喜歡騎馬,身材保持得還不錯,但羯人本就易老,又生了那么多孩子,比不得后宮中一眾「新銳」力量了。
劉野那最近也有親人逝世,即輔國將軍劉葛柱。
侍中劉潤中自請居喪,被否決了。
邵勛看出劉閏中不想去職,讓他穿樸素一點的衣服,奪情算了。
不過,劉閏中不居喪,陸澤鎮將劉賀度卻免不了。
作為一個軍鎮,自然不能長達兩年多無主,于是征蜀后擔任單于府騎兵參軍的何奮臨時代理陸澤鎮將。
他的主要工作是什么,不言而喻。
「黃頭去年虧了不少錢吧?」邵勛問道。
「那不叫虧,請人做紡機不得花錢?」劉野那說道。
「也對。」邵勛笑道:「今年多紡些布出來,慢慢就回本了。」
荊公邵恭是沒有可能繼承大位的,從他的小名就可以看得出來。
除非實在沒選擇,比如司馬睿的兒子,不然群臣是不可能同意的。
劉野那自然懂這個道理,所以她從來沒考慮過這方面的事情。
諸王也不至于為難黃頭、大車這些毫無威脅的弟弟,對他們而言,或許并非壞事。
「什么時候回洛陽?」劉野那從邵勛懷里起身,棕色的眼珠里面閃爍著關心那天男人支開她與張賓密談,她的心中隱有猜測,結合到廣成澤散心的事情,猜測基本沒跑了。
「先過完冬,再在此躬耕。待諸般事了,我要在此召見梁奴。」邵勛說道:「去湯池準備一下,我要解解疲乏。」
二十一日傍晚,泡完溫泉的邵勛見到了女兒王蕙晚。
「陛下。」王蕙晚懷里抱著粉嘟嘟的女兒,行禮道。
這是她和甲坊令徐鉉之女,生于去年八月。
最近一年,王蕙晚大部分時候都住在不遠處的宿羽宮內,就近陪伴母親。
司馬修祎去年大病一場,邵勛順勢在宿羽宮處理政務,陪伴了她許久,至初夏才返回汴梁。
過去半年內,司馬祎時而臥床,時而能下地走走,不過在入冬以后,下床散步的時間越來越短,最近更是許久沒能起身了,這也是邵勛來此的原因之一。
「你甚至不愿叫我一聲父親。」邵勛說道。
王蕙晚臉微微有些熱,道:「阿爺。」
邵勛展顏一笑,起身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接過外孫女,看了又看。
徐駙馬也挺苦的。
人在汴梁,老婆在洛南,兩地分居。再加上丈母娘時日無多,小夫妻兩個總要注意影響,接下來一兩年都不好過。
「帶我去見見你娘。」邵勛說道。
王蕙晚應了一聲。
父女倆一前一后,很快便來到了碧霄宮。
見到邵勛來了,司馬修祎渾濁的目光微微一亮。
「隔壁是什么動靜?」她輕聲問道。
「阿娘,童將軍在指揮親軍搬運家什。」王蕙晚輕聲說道。
司馬修祎哦了一聲,又看向邵勛,道:「我現在是不是很丑?」
「我也變丑了。」邵勛輕笑一聲,說道。
司馬修祎輕輕嘆了口氣,又有些精力不濟了。
邵勛看了她一會,見情況還算穩定,便回到隔壁,攤開紙筆,寫了一封信,
著信使發往晉陽。
正月底的時候,普陽普降大雪。
正準備前往新興、雁門二郡的邵瑾只能臨時推遲行程,與一千屬吏們圍著火爐閑話。
「右金吾衛府兵確乃精銳,進退有序,殺氣凜然。」中尉陳逵說道:「上萬人之中,會騎馬的不下三一之數。」
「右龍虎衛也不錯。」秦王友辛佐說道:「會騎馬的更多,就是軍陣不如右金吾衛整肅,稍遜一籌。」
「右龍虎衛畢竟成軍晚。」右常侍魯尚說道:「年前臣回鄉探親,見得在扶風領取資糧的西川龍府軍土。此多為平吳有功之土,比右龍虎衛還不如,還得操練。」
西川龍驟府是去年火晉后新設的,位于故西川縣(今慶陽)境內。
鎮西將軍金正將休屠胡梁阿廣部北遷,騰出來的地方置西川龍府一千二百人。與涇陽龍驟府一東一西,彈壓偌大的安定郡。
「右金吾衛、右龍虎衛皆國之柱石,并州又盛產良馬,一旦有事,兩萬虎賁策馬南下、東進,須臾可至。大王巡視經年,已然結下不少交情,將來這都是一」
陳逵話說一半,自覺失言,便不再多說了。
袁耽笑看了陳逵一眼,仿佛在說你膽子怎么這么小?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避諱的?
邵瑾咳嗽了一聲,止住了僚屬們越來越不著調的話。
其實他心中也頗多振奮。
去年他走遍各處,推廣文教之余,對府兵也非常上心。
他甚至上疏梁,請左國苑、樓煩監出放良馬,半賣半送了兩千余匹給諸郡衛土,搏得了不少名聲。
秋后會操之時,作為并州觀察處置使,他也到場了,親眼目睹了數萬人演練軍陣、分進合擊、騎馬機動的場面,并為之心潮澎湃。
會操結束后,大軍開往西河、岢嵐二郡,進山圍獵。他全程參與,認識了不少府兵軍校。
高級軍官還矜持一些,不愿卷入是非,但中下級小校可沒那么講究。他們本來就沒什么認識大人物的機會,逮著一個秦王在眼前,結識的沖動很高。
正旦前,甚至還有一些別部司馬、副部曲將、部曲長史級別的軍校上門送禮,好在邵瑾沒昏頭,將他們拒之門外,并暗中勸其離開。
父親把他派到這里來,肯定是有一定容忍度的,但有些事情太過容易被人借題發揮,不宜沾染。
就在他準備說話時,信使匆匆而至。
邵瑾先看了一下信封,確認上面的字是父親親筆之后,臉色一肅。然后又仔細檢查下密封,最后才拆開閱覽。
看完之后,他沉默不語。
僚屬們也不說話了,個個放下酒樽,以目示意。
邵瑾將信遞給此間地位最高的辛佐、陳逵二人。
辛佐先接過,默默看完后遞給了陳逵,陳逵看完又遞給其他人。
轉了一圈后,信又回到了邵瑾手中,
「陛下去歲命我年前不必回京,好好在并州辦差,此時又召我去廣成苑,卻不知何意。」他說道。
「京中無消息傳來。」袁耽搖了搖頭,看向眾人道。
「莫非—」辛佐咽了下口水,道:「龍體———·唔。」”
眾人面色齊變。
「胡鬧!」邵瑾不悅地看了一眼辛佐。
辛佐知道自己孟浪了,立刻作揖賠罪。
宇文悉拔雄見一時間沒人說話,便插言道:「去歲兩番上疏,請立太子,陛下雖未同意,卻也沒明言反對。而今吳地已平,又改元大赦,想必要立太子了,
大王需得做好準備。」
袁耽看向宇文悉拔雄,微微有些不滿。
這斯說得確實有道理,但這里輪得到你來出風頭么?
邵瑾用贊賞的眼神看向宇文悉拔雄,道:「卿所言甚是。」
說完,他猛然起身走了幾步。
火爐好像有些熱,他忍不住將皮裘解下,遞給侍立于一旁的舍人。
心也膨地跳了起來,怎么都沒法平靜下去。
他感覺臉可能也有些熱了,血洶涌而上,澎湃不已。
良久之后,他長吁一口氣,道:「你等議一議。孤若去了廣成苑,陛下會怎么問,孤該怎么答。」
這句話仿佛是一個信號。在座眾人間的氣氛一下子熱烈了起來,尤其是袁耽、辛佐、郭德等河南土人,更是與有榮焉,一副大展拳腳的模樣。
苦等這么多年,事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