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炯與醫務科吳夷臨兩人推開方子業門診診室門后,肯德基的香氣撲鼻侵入,使得兩人都不自覺地暗吞了兩口唾沫:
“方教授,您這是剛吃啊?”
胡青元拿著原味雞在啃,方子業右手拿著漢堡,看到二人進后堡嘴分離,一邊站起來招呼:“鄭主任,吳老師你們好!”
“要不要一起吃點?我們買的是套餐,這邊都沒動過……”
這會兒時間已經到了十二點四十分,鄭炯二人是吃過之后才來的。
跟著一起吃是不方便的,看著方子業兩人吃也好像不太禮貌,鄭炯有些為難地說:“那我們在門外等一等吧。”
方子業不是罪犯,他只是被投訴了‘服務態度’不好、‘懶政’,并非是十惡不赦地真做了滅絕人寰的事情。
“其實不用,鄭主任,你們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這邊先吃,鄭主任您負責傳達領導們的意見?”方子業忙回道。
“那還是等一會兒吧。”鄭炯雖然來之前在電話里被廖家園罵了一頓,可也不會輕易將氣撒出來。
吃飯為大的規矩,刻在了很多華國人的骨子里。
死刑犯臨死之前,也得吃一口飽飯。
又過了大概五分鐘,方子業就與胡青元一起把診室收拾干凈了,味道肯定散不去。
“鄭主任,吳老師,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你們坐,鄭主任您坐。”方子業客氣地請兩人進門,把位置讓給他們。
房間里一共三個凳子,方子業與胡青元一人一把,還有一張單獨的木椅凳子是患者本人的。
本來還有一張木凳,被隔壁診室借了過去。
鄭炯不是來找方子業寒暄的,也就沒格外客氣,坐下后笑道:“方主任,我這次來,其實是來問方主任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難處。”
“如果真的有難處的話,方主任不妨說出來,我們看能不能想辦法一起解決。”
“實在是沒有必要選擇相對極端的解決方式。”
“有事情都好商量嘛。”
吳夷臨甚至還主動給方子業用一次性水杯接了一杯熱水,陪笑道:“是啊,方主任,您可不知,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就陸陸續續的接到了好幾十個罵我的電話。”
“鄭主任和廖院長早有交待,以后方主任您這邊發生任何事務,我都必須要第一時間處理,而且要處理好,處理妥當,你們骨科昨天發出來的這一則通告,就是我工作瀆職的客觀證據了……”
方子業端正而坐,雙手垂立于大腿上:“鄭主任和吳老師也認為我讓我們骨科委托醫院的醫務科發布那則通告,是在發脾氣呢?”
“兩位老師誤會了,我可沒有這么大的脾氣!”
“這則通告,是我們骨科內部,經過了深思熟慮,多方探討之后的工作任務交接,是屬于正常的骨科專業任務交割,并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
所有臨床科室,原則上都是下轄于醫務科,但醫務科對臨床專科的“內務”,只有監察管理權,沒有運營權。
如同人事科對專科的人事只有建議權、拍板權,而沒有直接干預權一樣。
不會出現,骨科的哪個教授去哪個專科,哪個教授負責什么病種、什么術式,都是由醫務科和院長辦公室來‘分配’的情況。
醫療機構的專業壁壘非常高,某一些教授的可取代性非常狹窄,專業性也非常強。
要完成一臺手術,也不是換個廚師炒菜,沒有飯粥也行的吃飯喝水。
鄭炯忙道:“方主任,固然,骨科有骨科的內務,但醫院也有醫院的發展重心。”
“我們新院區目前的情況方主任是跟著一起過來的,也都看到了。”
“可以說是諸科待興,所以我們本來打算的就是先發展幾個特色專科,特色術式。”
“其中,創傷外科的功能重建術、毀損傷保肢術,是我們醫院在外科領域打算發展為標志特色的擇期、急診病種,這都是寫進了我們醫院發展方案里的。”
“以此為核心,帶動骨科其他亞專科的發展,換句話說,它們就是招牌,也是最好提升我們新院區綜合實力的具體體現之一。”
“方主任大可不必因為一時之氣,或是一小部分病人,就直接宣布放棄做這兩種術式!”
“我們畢竟是醫院,還是要把病人的心聲放在心里的,那么多患者都希望方主任您能夠做這樣的手術,方主任還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有不少主任,想要有這樣的境遇都難得呢。”鄭炯討好得格外世故。
所有人都非常明確這一點——方子業的技術無法被取代,即便是知名的國手級教授,在這兩個術式方面,都是顯得相對‘不專業’的。
這樣的特殊局面下,方子業只是坐了半天的門診,就讓新院區的醫務科和院長辦公室那邊頂不住壓力了。
方子業道:“不不不,鄭主任,您這就錯了。”
“我放棄再常規開展這兩種術式,不代表我們骨科放棄,更不代表我們新院區放棄。”
“我們科室的王宗凱教授和蘭天羅醫生還是會繼續做這兩種手術的!”
“這性質是不一樣的。”
鄭炯瞇了瞇眼角:“方主任,這不還是一個意思么?”
“患者們對這兩種術式質量的認可度,誰能比得過方主任您嘞?”
“我們醫務科后臺都看得到數據,外科系統,就方主任您還有肝膽外科的王院長等少數幾人的號源剛一開放,就可以被秒掉的。”
“我們作為職能部門,當然也做過背調。”
“目前,我們漢市開展這兩種術式的醫院不下于八家,但我們醫院的數量、質量,都是相對更好的。”
“很多患者,也都是奔著方主任您來的。”
“是吧,既然患者把我們放在心里,那我們也應該把患者放在心上,讓他們滿意才行……”
方子業點頭,語氣篤定:“對,鄭主任,我非常認可這一點。”
“只有我們先把患者放在心上,患者們才會把我們放進心里,這并不是充要條件,而是前置條件。”
“但是,鄭主任,可能我們的經歷不同,所以想法就不一樣。”
“您也知道,我是恩市人,我之前還去過恩市中心醫院里待過一段時間。”
“恩市中心醫院骨科的主任告訴我,我的家鄉需要我,我的老鄉們需要我,甚至,我們縣人民醫院的醫生也告訴我他們需要我……”
“再之后,我還去過魔都六院這樣的名院,與那里的老師進行切磋探討。”
“魔都六院的老師告訴我,更困難、更復雜的病種需要我,魔都六院有更多疑難雜癥需要我。”
“我去年,還去了恩市療養院,恩市療養院里的很多病人也需要我。”
“從這幾個方面來看,被需要,是我的榮幸,但并不是我必須如此選擇的理由。”
“畢竟我只是一個人,只有雙拳而非四手,更不能分身。”
鄭炯瞬間啞然。
在方子業說恩市中心醫院和巴縣人民醫院的時候,鄭炯想到的是平臺。
在方子業說魔都六院的時候,鄭炯趕緊掐滅這個念頭,然后想到的情懷。
但等方子業把療養院搬出來后,他連情懷兩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論及情懷和純粹,目前整個國內,應該沒有比‘部隊’、‘消防’、‘警察’那幾個系統遇到了突發事件還更加純粹的地方了。
“方主任,可是?”
“目前我們新院區,的確是需要你出面來打出特色的啊?”
“你看,在這里,我們附近有多少兄弟單位?”鄭炯看在大層面沒辦法說服方子業,便趕緊改了另外一條思路。
一個醫院要發展,必須先“活”下去,中南醫院的新病區,再也沒有了之前的‘距離同濟、協和’遠地理優勢。
方子業對著胡青元掃了一眼,讓胡青元先把門關上。
看著胡青元把門反鎖上后,方子業才道:“鄭主任,您格局小了。”
“你考慮的,只是我們新院區先在光谷這邊的立足問題!”
“但我們骨科目前規劃的,是我們新院區,是否可以再探尋一條讓我們醫院的骨科,都能夠再次單獨站起來的長支架。”
“不僅僅是要在光谷分院區這附近立足,而是要在漢市、在鄂省,在全國的專科面前,都略顯獨特。”
“我方子業目前也不會多少別的,就會做做手術,更大概率,也就會做一做與我們創傷外科相關的病種。”
“鄭主任您覺得呢?”
鄭炯和吳夷臨兩人愣了,呆滯下來。
嘴巴開合無言,眼珠子亂竄難定。
中南醫院近些年來,骨科發展迅猛,不說一部分特色屹立于世界之巔,可也真的彎道超車到了全國的前列,甚至成了標桿。
鄭炯來找方子業,是因為方子業這個最大的標桿想要把這個標桿給扔掉!
鄭炯不敢說方子業還能不能有新的突破,他的潛意識已經做了回答。
應該可以,而且是大概率可以。
可鄭炯還是要表達自己的想法:“可是?方主任。”
鄭炯的思維已經被壓榨得有點阻滯,說話斷續:“我們能不能委婉一點?”
“先顧好眼前,既要照顧到目前來我院就診患者的需求,又考慮到新病種的治療探索?”
方子業道:“鄭主任,您說的是非常對的。”
“既要又要,肯定是我們醫院的發展方向,應該是每個醫院的發展大計。”
“但既要又要,不能單獨論于個人。而應該用在一個集體上。”
“是一群人去既要,另外一群人去又要。”
“如果讓一個人既要又要,那思想從根本上就不純粹了,就沒有辦法集中心力了。”
“就好像鄭主任您,如果我既要求您具有醫療機構的具體行政管理,還需要具有某個專科技術的總體細節評定能力?”
“您往哪邊去發展?”
“能不依托組建本院的專業評審團么?”
“您在為某個醫生進行手術授權的時候,自己去看他到底夠不夠資格么?”
鄭炯快速回道:“方主任,這兩件事的性質是不一樣的。”
方子業則也快速回道:“鄭主任,這兩件事的性質可能不一樣。”
“但是,如果要一個人同時會行政管理和專業能力評估,是有可能做得到的。”
“如果要一個人分心不同的病種還要去搞科研,可能一輩子都做不出科研成果!”
“我們華國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這么多年。”
“有多少精彩艷絕的前輩,都倒在了中途?為什么您就覺得我方子業一定能行,且一定要行?”
“您不是為難我么?”
“我比他們聰明多少啊?”
“之前,我做那么多課題的時候,我都是一心一意的!您如今要我分心,我做不到!”
“我們骨科譴派委任我作為新病種治療方案的研發工作,我也同意,也欣然接受,還是愿意做這件事。”
“也只能相對純心地做這么一件事。”
“如果鄭主任您實在是有異議的話,去找我們骨科的主任說吧,我們新院區的骨科,依舊隸屬于本院區的骨科……”
“鄧主任和宮主任兩個人,讓我既要又要的話,我就這么做。”
“如果沒有讓我既要又要的話,那我就做我自己的。”
“很簡單的事情。”
鄭炯帶上了脾氣:“那現在來我們新院區就診的這么多患者怎么辦?他們罹患疾病,腿腳不便,就是奔著方主任你來的,你就置之不理?”
“這么多病人!”
“你方子業可以做得到心安理得的不理會?”
“就讓他們求你不得,又來舉報你?”
方子業說:“我很同情他們,其實也愿意幫他們。”
“但說句關上門才能說的話,這里面,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是貪心過剩者。”
“如果他們沒有權或者沒有錢,他們干不出來只找我方子業的事情,因為他們的家庭支持不了他們如此‘耽擱’等待!”
“鄭主任,我們新院區,目前之所以這兩類患者的數量更多,您考慮過根本原因么?”
“是其他病種的患者不夠多嗎?”
“并不是!”
“是因為我們把創傷性功能障礙和創傷性毀損傷兩個病種吃透了,而且做得好,所以才出現了病例集群效應。”
“不代表,就是這兩個病種的患者更多。”
“其他且不論,就我們創傷外科,目前會面臨截肢的病種,依舊不在少數!”
“他們來了沒用!”
方子業說到這里,輕輕地敲了敲桌面,強調道:“鄭主任,你懂嗎?”
“來了也沒用。”
“所以你看不到!”
其實,方子業也并不覺得,自己放棄之前的兩種手術,就有多么高大上,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
方子業從不愿意站在道德的制高點。
這其實也只是方子業的一己私欲,就是一定程度的,盡可能地多做一些自己可以做,別人做不了的事情。
這只是為了單純地滿足方子業自己想做!
方子業既然通透了自己這樣的想法,就從不會標桿自己是道德標兵。
鄭炯沉默了,吳夷臨也沉默了。
他們認定了方子業的話,因為方子業說的是事實。
方子業才又道:“而鄭主任你們,更加關心的都是腫瘤等特殊患者的死亡率數據,從來不會關心骨科的截肢率相關數據。”
“因為你們不是骨科的醫生,所以你們不關注沒關系,但我自己是骨科的醫生,我得關注。”
“很多人都只是關心殘疾人的數量。”
“如果只是想著如何提升他們的保障,而不去從根本上地想減少殘疾人的數量,沒有用的。”
“這時候,既要又要,是一部分人去想著提升他們的生活質量、生活保障,另一部分人,想著讓正常人盡量不變成殘疾人。”
“第二條路,只有大環境,還有我們醫療技術水平的提升可以糾正。”
“想要糾正、減少這個冰冷的數據,就要有人去開始做,至少是開始。”
“功能重建術和毀損傷保肢術,不是沒有人做,有人在做,而且我已經看過很多臺手術,我覺得他們做的都非常不錯了。”
鄭炯二人離開后,胡青元一邊將肯德基的袋子提起,略不解地偏頭:“師父,你不是說你要被PUA么?”
“我怎么感覺,剛剛是鄭主任他們被師父你PUA了?”
胡青元仔細地回顧了一遍談話內容,再次認可了自己所說是事實。
“PUA嘛,無非就是站在某種角度對其他角度進行狂轟亂炸。”
“你師父也被P了啊,只是我們P的角度不同,沒有輸贏之分。”方子業背著手解釋。
“我去找地方瞇一會兒,你怎么安排?”
“師父,我打算去科室的醫生休息室,下午一點四十分,我打你電話。”胡青元已經知道方子業的門診坐診習慣是提前開診半小時。
“瞇一會兒吧,養養神。”
“今天給你指出來的查體問題,你回去之后再好好補,不用現在就馬上花時間去查漏補缺。”
“你不是記不住內容,而是沒有形成固定的套路與系統。”
“查體術在教材書上,是分散的,不固定的。或是集群的,不是特異性的。”
“每一種病種除了有教材上的一套查體之外,還要有自己的習慣,這些東西,等師父有空了就整理給你。”方子業交代。
胡青元搖頭道:“師父,那不用。”
“是我學習,不是你灌我,您只要在我每次查體的時候,提醒我哪些忘了,哪些沒做,或者需要再做哪些就好了。”
“我自己整理套路。”
胡青元緊隨方子業身側,壓低了聲音:“畢竟師父您現在是閱診視野早就超過了教材、指南。”
“我整理好之后,再發給我的師兄弟們。”
方子業腳步輕輕一頓,而后才繼續往前走:“這樣也好。”
方子業自思自己的積極性不比胡青元差,好學心、努力程度也不亞于胡青元。
但自己與胡青元比起來,在學習方法、學習思路上,就不是一個量級的……
蘭天羅、洛聽竹都與胡青元不同,他們不是方子業的學生,所以方子業無法站在‘上位者’角度去觀察他們的攀爬過程,自然不會那么細心地去注意他們爬樓的時候怎么抬腳、一步跨多少。
但方子業在胡青元身上看到了這些……
所謂學霸,就是其他人把你玩、躺平的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
所謂學神,就是其他人在你覺得十分晦澀的知識點上,看起來如同112這么簡單。
如果一個學神,還有學霸的習性,那就是傳奇。
至少也是學霸中的“小極品”……
新院區才新建,但主任辦公室里也是有一個獨立休息“小床”的。
不用去醫生休息室與住院醫師一起擠,不用怕被占了躺著休息的位置,這就是每個病區主任‘帶頭大哥’的固有特權之一。
方子業進主任辦公室的時候,蘭天羅在薅方子業的茶葉,他看到了方子業進來后,也只是給方子業再多泡了一杯。
而后快速解釋一句:“師兄,我得去瞇一會兒。”
“你伴著茶水休息?”方子業多問一嘴。
住院總很忙,忙著急診,忙著會診,忙著休息,忙著吃飯等一切。
蘭天羅的聲音從門外繞進:“去工作的時候來一口,避免精神不佳影響狀態。”
個人有個人的習慣。
方子業才關上了主任辦公室的門,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段老師,你好。”
方子業走向椅子,蘭天羅都把茶泡了起來,如果不趁熱喝一口,就太對不起蘭天羅了。
茶葉內有一定的咖啡因,但這玩意兒對如今的方子業已經局部免疫,喝了之后不會影響睡眠。
住院總階段,恩市期間,再回漢市后,方子業不知道有多少次用咖啡和茶葉配過睡眠。
“子業,你那邊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問題?要不要幫忙?”段宏的聲音敦厚實誠,沒有任何陰陽怪氣。
段宏教授是一個很儒雅敦厚的人,至少看起來如此,他的電話也讓方子業的心里一暖:“段老師,不用幫忙,謝謝您啊。”
“其實就是那么回事。”
“我來新院區后,就又發生了去年類似的事情,想要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必須要做好斷舍。”
段宏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做好斷舍,固然會讓你們老師他們享受平靜,其實你這么做,會放棄掉你們醫院最大的特色。”
“子業,你應該清楚,你們醫院的特色,如今已經不在這兩種術式上了,而是在于方子業你本身。”
方子業理解段宏的意思,以段宏等人的基本功厚度,即便是后系統性學習功能重建術與毀損傷保肢術,隨著時間的精進,都會把鄧勇甩一大截。
再過幾年,中南醫院的宮家和教授也是后來者,目前綜合水平還比不過段宏。
方子業聞言,深呼吸了一次,才謹慎道:“段老師,容我冒昧一句。”
“您和吳軒奇并沒有冒昧下山?再有新山頭出現的時候,您們能做到穩穩占據先機么?”
段宏沒有回話,只是呼吸短暫的急促了幾秒。
方子業道:“中南醫院的特色只在于方子業,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即便這是事實,那這也是不好的事實!”
“這是底蘊問題,底蘊的問題,需要交給時間去慢慢解決,而不應該由我,我們這幾個人一蹴而就。”
“如果只是賴著不走,最多也就是守住一段時間的繁華,最后也都會歸于真實。”
“如同暴發戶一般的,曇花一現。”
“段老師,我現在覺得,所謂的底蘊,除了人才底蘊之外,還有專科內的特色方向、特色選擇。”
“所謂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
“所以,不管是從我個人的角度,還是從我們家的角度,我都必須這么選。”
“因為我還年輕!”
段宏再次深呼吸了幾次,而后語氣變得更加溫婉:“你這么說的話,那的確辛苦你了!”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你這么小,就要開始考慮頂梁柱的問題,的確不容易。”
“而且,你能夠在這種情況下,選擇急流勇退,如同閉關一般地收斂自己。”
“我并不特別理解,但我也只能單方面地支持你。”
“不是遇到了麻煩就好,如果遇到了麻煩,可以提出來,我們一起商討一下。”
方子業道:“我會的,段老師。”
“我的臉皮沒有這么薄。”
“只是,段老師您應該是可以看得明白的,目前的骨科,至少是從我們創傷外科的視野來看,我們的優勢只在于毀損傷、功能重建、骨缺損。”
“其他的很多病種系,比如說感染、比如說骨不連、比如說軟組織的缺損等,我們鄂省都是不占優勢的。”
“更遑論,更往后去,保肢術、重建術等重點領域。”
段宏理解方子業的意思:“子業,你提的這些我都明白,只是?”
“如果不平衡的話,你撿一個丟一個,對你們醫院發展并不利。”
“綜合考量下,其實你應該繼續帶著把這兩種術式發展到極致的。”
段宏的建議,與之前方子業的想法一致。
方子業回道:“段老師,我也是這么考慮的,不過我回來待了三個月之后,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或許,先找一條路,去維穩科室里基本功,是一條不錯的選擇。”
“但這樣,會給我們科室學生的思維打上非常‘嚴苛’的標簽,這并不利于他們成長起來后的思維躍遷。”
“所以,我的打算是,繼續往前走,不說做到百花齊放,每個方向都有自己的規律,至少要做到幾朵花綻放,讓學生們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有所選擇。”
段宏請教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一個學生,從始至終接觸的都是類似的固化治療思路,會讓他們形成思維定勢?”
方子業肯定道:“肯定會有固化的思維定勢,而且要破開這個思維定勢非常難。”
“如果只是做毀損傷保肢術,他們做任何手術,都會帶這方面的痕跡,這是本能。”
“我們學過的所有東西,都會或多或少地影響我們的習慣,不僅僅是操作習慣,還有思維習慣。”
“這也是我最近才看出來的,比如說我的老師袁威宏,做手術的過程中,就會帶有他自己的風格。”
“我的老師鄧勇,也會有他的風格。”
“我也會帶著自己的風格。”
“但從更客觀的角度來說,我可以把我的風格控制得更沒有存在感一些。”方子業的聲音不大,語氣卻非常篤定。
他與段宏并非是爭辯,而是在探討教學有關的問題。
什么身份做什么事情,思考什么問題。
以前的方子業,自己都在學習階段,根本不會考慮該怎么帶學生,也不會去考慮怎么發展科室。
即便考慮了也沒卵用,就是好高騖遠。
可如今的方子業,卻是必須要將這些東西提上日程的,至少是要納入進考量范圍。
個人能力,專科底蘊,教學氛圍,是三個維度的概念。
其中,教學氛圍或者教學習慣,是最為沒有定數的。也是發展的根本大計。
“嗯,做事會帶個人痕跡,這的確是很難改變的。”段宏回道。
方子業則繼續說:“而且,段老師,從另外一個層面上來講,不管是功能重建術,還是毀損傷保肢術,雖然可以撐起來一個專科,撐起來一個地域特色。”
“但并不長久!”
“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無其能,不思其梏!”
“我還是希望我們鄂省的骨科,有一定自己的專科特色的,這個特色,應該不簡單只是有自己扎實的基本功。”
“真要突圍而上的話,也不僅僅只是我們醫院往上逆流,整體氛圍也得跟上。”
“這種跟,簡單地喊口號肯定不行,而是要有具體可行的路線和措施,一個小局部也不行。”
“一兩個病種不行,只能是一條完整的體系鏈,完成了這些之后,才有可能生生不息。”
“雖然只是有可能,但不做的話,可能這兩個字都談不上了。”
段宏聽完,回道:“既然子業你有自己的考慮,那我也支持你。”
方子業則笑道:“段老師,而且,再說句更冠冕堂皇的話,就算是我方子業對不起來找我求診的患者,我們鄂省的骨科,也對得起功能障礙和毀損傷的患者。”
“我們鄂省的整體醫療水平,在這兩個病種中,已經平均位于全國的超一流水平。”
“即便是華山醫院、積水潭這樣的名院比我們的底蘊更強,但在這兩個病種方面,我們做的手術質量,也不會劣于他們,只會更好。”
論及全國了,段宏當然表態:“這個我也不否認!”
下午的門診,秩序依舊有點亂。
不僅是上午未能如愿的患者來罵街,還有新診病人也在方子業的診室門口罵街。
不過方子業的態度堅決。
在診室里打架肯定是打不起來的,就是在診室門口,圍群吐槽方子業在亂搞、沒有醫德的人特別多。
當然,也不是全部。
一些來找方子業看病的其他病種系的患者,在方子業開了住院證后,就沒有加入到譴責方子業道德人品有問題的“道德大軍”中。
門診持續到了下午的七點半,才終于消停。
方子業帶著學生胡青元走出診室時,唐婉竟然還在,而且還在和病人家屬耐心解釋:“方主任說自己的分工有變,那就是有變啊。”
“這你們有什么好發脾氣的,我們國家的西北部有那么多地方需要人才。”
“那么多人都能勝任怎么不去呢?”
“有這個能力,但不去建設發展的人,是不是都是人品有問題呢?”
“你家里只有三萬塊錢,你鄰居家欠了兩萬九千,你把錢給他們不會餓死你就非得給嗎?”
“什么叫工作任務,工作任務就是,工作單位,因為自己的發展重心不同,對本單位內的職工進行的分工協作。”
“我們醫院又不是不做這種手術了…是吧…”
“還有宮教授他們在做啊……”唐婉的聲音非常溫柔,只是說話的內容有點標新立異。
方子業出門后,還是有人不死心地看了看方子業,而后靠上去來。
“方教授,我們為了等你的號,都等了好幾個月了,您就把我父親收了吧,多做一臺手術咯?”
“方教授…”
“方教授…”病人和家屬們的眼神都非常真摯,感情懇切。
說實話,方子業雖然知道能站在這里的人,大部分家境都還不錯,可這一刻也頗為動容。
人活著,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質量和生活狀態,這本身是沒有錯的。
不過,每個人的時間和精力都有限。
如果沒有本院區的病人那么鬧,可能方子業不會這么決斷,但既然有人不患寡但患不均,那方子業也只能朝著自己抉擇的方向毫不猶豫地走去。
“謝謝大家的厚愛和認可,但其實,我們醫院還有我們鄂省很多教授的水平都是相當好的。”
“在他們那里做了手術后的患者,術后恢復都非常好。”
“我也有自己的分工任務,所以說,只能給大家說一句抱歉了。”
“想必大家也都有自己的工作,工作任務重心偏向就是工作任務,定下來就不好輕易更改了的。”
“希望大家可以理解,我真的非常感謝你們能如此厚愛我。”方子業給所有人都鞠了一躬。
而后,方子業就帶著胡青元默默離開。
“方教授。”
“方教授。”
“你真的不管我們了嗎?”有人這么問了一句。
方子業頓步,回頭,眼珠子轉了一圈,才笑著道:“沒有不管啊?自己不做不代表不教學,不做質量評審。”
“在進行學術會議的時候,在帶團隊的時候,也還會做。”
“比如說我們專科的王宗凱教授在開展手術時,我也會跟過去看的……”
“我只是不再常規地開展這兩種術式了。”
“你們去找其他教授吧,他們的技術真的很可以的,做完手術后,也能夠達到你們的預期。”
“沒有必要為了期待自己的最完美,就強人所難嘛。”
方子業說完,就徹底離開了。
先回了一趟科室里查房。
明天又是手術日,方子業還是會親自讓人匯報一遍明天患者的基本情況,方便方子業回去之后推算手術。
在一邊聽著匯報的過程中,方子業接到了很多人的信息。
比如說陳宋院長的,陳廣白醫生的,還有療養院宋立波院長的。
都是在問方子業有沒有遇到什么麻煩,需不需要幫忙解決……
方子業一邊回信,一邊聽著胡青元等人的病情匯報。
某一刻,方子業的眼皮一抬:“那個8床的D二聚體多少啊?”
“是0.1!”
“他寫錯了。”胡青元有過目不忘之能。
林方忠選擇把自己的筆記劃掉。
方子業才繼續低頭看信息。
“噠噠噠!”
“噠噠噠!”就在這時,主任辦公室的門被客氣地敲響,聽這個節奏,就不是熟人。
“方教授,方教授在嗎?”門外,緊接著傳來了更加客氣的音色,聲音有點拘謹,還有些輕輕顫抖。
馮俊峰把門打開一角,伸出頭去,看清楚門外情況后,問道:“你們是?”
“請問方教授在里面嗎?”
“我們是新院區的病人,我們是特意組隊來給方教授賠禮道歉的。”一個中年男子的陪笑聲從外傳進。
胡青元把門帶上了,回頭看向方子業。
方子業已經放下了手機,道:“我喊你們匯報術前檢查結果,不僅僅只是教你們評估手術禁忌癥,還有要注意術前術后各項指標的動態變化,仔細去體會凝血、感染、炎癥這些指標的不同態。”
“這才是目的。”
“你們先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手術……”方子業驅散了自己的學生師弟們。
而后站了起來來到門口把主任辦公室的門打開,把門外站著的幾個人引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