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喜歡,其實最初引我入門的師傅是個老生,”少女說著,將手中一柄折扇信手打開,腿一勾頸一沉,擺出了架勢,啞聲唱道,“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久困沙灘……”
明明是明艷少女,聲音卻壓得極沉,唱腔中有恰到好處的停頓破敗,一張臉在折扇后忽明忽暗,原本靈動的雙目里流淌出沉沉暮氣,一招一式間,竟現蒼涼衰老之境。
少女唱得入神,卻沒發現聽戲之人已然臉色煞白,雙唇緊閉,連身體都開始發抖,搖搖欲墜。
少女本是興之所至,拎起一段四郎探母的唱詞逗男人玩,見狀臉色也變了,連忙噤了聲。她不知發生了什么,本能地跑過去想扶住男人,卻被一把推開。那力道極大,她沒有防備,趔趄幾步后跌倒在地。少女雖天真卻不傻,她知這人在商場只手遮天,不會是柔和的性子,只是她從未在他身上看到過失控的一面,此刻面對如此暴戾的眼神,她退卻了。
“以后不準再唱!”
男人看著對面閃爍不定的眼色,心頭涌起怒火,一甩袖大步離去,可更大的恐懼感攫住了他,釘住了他的腳步。男人終歸沒能走出院子,他再次甩袖,轉身回屋,將少女扶起,極盡溫柔卻強硬地摟住了她的腰,原本高昂的腦袋則垂下,輕輕伏在少女的肩頭。
“以后不準再唱。”一樣的話語,卻是柔軟而嘆息般的語氣,帶著抱歉和請求。
少女沒有問為什么,但那之后再沒唱過刀馬旦之外的戲腔。男人一直在等她重新提起那日的事情,他想等她問起,這樣,他就能說服自己,將這無數輪回里的孤苦等待與她分享——告訴她,她曾多么勇敢多么執著多么偉大,竟感動上天將一個死人復活,而他又是抱著怎樣的歉疚與愛,生生世世,朝夕不倦,天涯海角,非她不可。
可少女一直沒有問,連秦鑒也以為她忘了那日的一切,卻沒想到,曲終人散時,她躺在男人懷里,用最卑微的聲音問道:“這么多年,我總想問一句,你在看我的時候,其實是在看另一個人吧,她……是唱老旦的嗎?”
她沒有勇氣等到回答,生命與眼角的一滴淚一同終結在空氣中,原來即使共度了一生,到頭來還是錯過了。
男人聽到呼嘯的風聲,他低下頭,看到自己心臟的位置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洞,悲傷輕而易舉地穿過。
我愛的人,一直都是你,從來都是你,是你忘了啊。
原本以為所求不過相伴一生,可卻糾纏太多輪回,他不想失去身邊這個人,他不想一遍遍地經歷死別,他不想這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還得記得,記得她曾如此愛他,愛到顛倒了生死,愛到重塑了人世,愛到這滿天神佛都無能為力,她憑什么忘記。
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活下來的是我,陷入永無止境的尋找的是我,而忘記一切的卻是你!在一次次的相遇與離別后,男人回到原點,對著那面銅鏡吶喊著,他在憤怒、不甘與懼怕中,生出了妄念。
“不如,把她給我吧。”
“誰,誰在說話!”寂靜無聲的古廟中突然發出聲響,男人嚇了一跳,回身四望,卻空無一人。
“是我,我在這里。”
男人尋找到了聲音的源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佛臺上的那面銅鏡。
“怎么,你行走古物之間,收集了那么多靈器,對自己親手所制之物,反倒沒有信心了?”銅鏡的聲音帶著調侃,男人找回了往日的沉靜,看著鏡面中同樣盯著自己的那張臉,緩緩說道:“我倒沒想到,你竟然獲得了人性。”
“不如說是你先通過我獲得了鏡格,我又通過你習得了人性,既然我們兩已經綁在了一起,或許我能幫你解脫,走出現在的困境。”
“哦,一面能說話的鏡子,我不知道你能幫我什么。”
“再找到她后,把她給我。”
“給你?”
“是啊,或者說,讓我們合為一體。我能永生,卻被困在一面鏡子之上,而她擁有鮮活自由的身體,卻偏偏所活不過百年,讓我們兩合為一體,取長補短,從此常伴你左右,不好嗎?”
“那陪伴我在這世間的,是她還是你?”
“重要嗎?”鏡子似乎早就料到了有此一問,答得氣定神閑,“你后來遇到的,浣紗女、小廚娘又或那個刀馬旦,真的還是當初的那個她嗎?”
男人的食指幾不可見地抽動了一下,隨后拿起那面銅鏡,將鏡面朝下,合在了佛臺之上。動作有條不紊,心卻亂了,少女的遺言又回響在他耳畔——這么多年,我總想問一句,你在看我的時候,其實是在看另一個人吧。
男人逃也般的離開了古廟,沒有走鏡域。
秦鑒閉上了眼睛,紛紛墨跡還在變換,關于他過往的畫面一幅接著一幅晃過,可他無需再看。事事循環,過往都經不起推敲,那些遺失的記憶,他都想起來了。是他,是他自己放棄了關于他們的所有記憶,就在這古廟里。
那是他的心魔,一旦聽過了鏡子的話,他就再也無法將懷疑與渴望從心里抹去,猶豫掙扎了很久,他還是回到了古廟里。他想,我只是回去看一眼,并不是為了那面鏡子。可余光瞥到鏡子的那一刻,他又動搖了。他想,這里是我和她最重要的地方,常常要來,與其每次都舟車勞頓,還是打開通往這里的鏡門吧——并不是為了這面鏡子。
這樣想著,他走向了佛臺,鏡面重見天日的第一刻,他就后悔了,可他沒能把鏡子合上,他聽到了鏡子急迫的喊聲,他說:“等等,我能幫你找到她。”
一聲尖利的鳥鳴劃破這個潮濕的春夜,秦鑒一貫沉穩的手顫抖了兩下,聽著振翅之聲由遠及近又漸漸消失,他終究還是把鏡子立好了。
“你要如何找?”
“你別忘了,我才是鏡子,你能通過鏡域出入,靠的便是我的眼睛,我能看到這世間所有的角落。”
“那她……”秦鑒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她現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