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厚芳也不知去哪里了,只有吳老爺一人,他明顯提前做過功課,此刻看見錢珍娘,登時就認了出來,連忙快跑上前來弓著身子諂媚道:“錢部長——”
錢珍娘上下打量了一番吳老爺。
隨后很快得出結論。
此人配不上李招娣。
可事已至此,錢珍娘自然不好表露半分。
吳老爺察覺到那銳利的視線,登時有些汗流浹背,卻不敢起身。
也不知這是下馬威還是給李招娣做面,無論是哪一種,錢珍娘位高權重,也不是他一個商賈能夠得罪。
吳老爺擦了擦汗,只能將身子埋得更低,胸前長衫幾乎快要沾地。
“吳老爺。”錢珍娘自然不會為難這位吳老爺,她反而笑瞇瞇的虛虛扶起吳老爺,端是笑得滿面春風,讓人看不出半點心底的不滿,“殿下后面還有幾個會要開,倒是讓您久等了。今兒個怕是見不著殿下了,趕明兒,等什么時候招娣出了月子,再把囡囡帶過來給殿下好好瞧瞧。”
吳老爺甚至看都不敢看錢珍娘,只能連忙應聲。
“吳老爺,白姨娘是我們殿下的閨中密友,也是我們這些人的舊友。今兒見了殿下可不夠,得讓她和我們這些老友都認認臉,今晚說不定還得給她擺上兩桌,不知要到什么時間去了。要不這樣,您先回去,等明天我派人把白姨娘給你送回去,你意下如何?”
錢珍娘語氣雖然是在商量,可話里的意思卻是不容置疑。
吳老爺縱橫商場多年,哪里聽不懂錢珍娘的意思,連忙笑道:“那是自然,自然。白姨娘能再見舊人,我心中也是替她歡喜。這樣吧,鶯娘,你就在府衙好好陪殿下他們幾天,孩子也不用擔心。什么時候想回來了派人說一聲,我立刻讓管家來接你回去。”
白姨娘急忙恭敬謝禮。
這一謝禮,吳老爺仿佛又感覺到了錢珍娘身上那股威壓。
他只暗中瘋狂給李招娣眼色,示意她別做出一副誠惶誠恐受寵若驚的樣子。
奈何李招娣可不敢造次,恭恭敬敬的謝恩以后,吳老爺這才擦著腦門上的汗離開府衙。
而錢珍娘則抓著李招娣的手,笑著說道:“走,今兒個趙班頭、大壯哥、還有那個徐慧嘉都在,我帶你去見見他們。他們若是知道你死而復生,還不知道高興成什么樣子。”
而走出府衙的吳老爺,卻越想越覺得不對。
臨走時,那錢部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竟感覺比刀還要銳利。
這讓人不得不多想。
吳老爺雖然看著身材有些矮胖,可他混跡商場多年,自然早已修煉得跟人精差不多。
他一走出那等候區的大門就一直在腦子里想,方才殿下和那錢部長對他都是不冷不熱的,尤其是那錢部長,看著笑瞇瞇的好說話,實則是強勢霸道得很。
難不成是因為白鶯娘?
一定是了。
他這種小人物和這些人又沒有什么恩怨過往。
甚至在今天,他連這些人的面都見不上。
思來想去,吳老爺越發覺得不妥。
對啊,殿下是什么樣的人物,那是眼瞅著要一統天下的女帝。
不說殿下,就說那錢部長,那也是響當當的一方人物,更不要提金州府徐家政務班子的那些元老,如今各個都是位高權重制霸一方。
吳老爺是個商人,自然在來之前就已經將情況掌握得透透的了。
雖說金州府和大周朝的官職不一樣,官制也不一樣,可是換湯不換藥,可以想見,等昭王殿下一統天下以后,那錢珍娘、江永康那些,怎么也是侯爵起步。
可白姨娘卻還是個妾——
這不僅是這些元老們臉上無光,殿下臉上也無甚光彩啊。
吳老爺一個激靈,似乎立刻明白問題的癥結才哪里了。
是他疏忽了!
他竟然犯了這么一個大錯!
從白姨娘說她認識昭王殿下開始,他一直忙著打探金州府的情報去了,又一心想著如何借著白姨娘這門關系飛黃騰達,完全忘記了這破天富貴中的危機!
也難怪那錢部長看他不上,是啊,誰愿意自己的密友給別人做妾?這不是生生打這些元老們的臉嗎?
吳老爺這么一想,只覺得后背都打濕了。
他一走出府衙大門,吳夫人就立刻迎了上去,她撇下丫頭獨自上前,時不時的望望府衙內的情況,卻見白姨娘沒有跟上來,心中大急:“如何?鶯娘當真認識昭王殿下?她人呢,為何沒跟你一起出來?你們在里面說了些什么?”
吳老爺不動聲色的說道:“鶯娘自不會騙人的。她不僅是殿下的閨中密友,還認得徐家政務班子的元老呢,且聽起來關系不錯。”
吳夫人立刻捂著胸口,“天菩薩”的叫了起來,“哎喲哎喲,咱們是走了什么狗屎運!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咱們吳家后面幾輩子的富貴都有了!有了這層關系,咱們吳家可算是飛黃騰達了!咱家的功臣呢,鶯娘呢,她怎的不出來?”
“她留下陪殿下說話了。”
“說話好,說話好,說話才能聯絡感情。將來咱們才好開口求殿下辦事。就讓她留在府衙,等她啥時候想回來了,我親自上門來接。說不準我也能見見殿下呢——”
吳老爺唇角一扯,并不做聲。
而吳夫人完全沉浸在抱上皇帝大腿的喜悅之中,完全沒注意到身邊人那冰冷的目光。
當夜,天香閣的頂樓雅間,內外皆有兵士守衛。甚至連方圓一里內都有守衛,寸步不離的守在酒樓附近。
雖說這一行人再三交代勿要勞民傷財,可店老板一認出那張熟悉的臉后,哪里還敢開門做生意,愣是將底下二樓和一樓都直接清場,只留三樓的雅間有人出入。
那店老板更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又叫來了婆娘盯著后廚,自己則化身小二,恭敬的端茶送水毫無怨言。
三樓雅間,只有徐振英、趙喬年、徐慧嘉、劉大壯等人,甚至就連向來形影不離的周厚芳和兩個秘書也沒有出席。
只因今天的主角是李招娣。
李招娣的歸來,自然是讓眾人百感交集,就連劉大壯和徐慧嘉這種在前線的人都抽空回來,愣是要親自見一見這個當年掉隊的姑娘。
眾人見面,自然又是一番噓寒問暖感慨良多。
甚至趙喬年還拿出了珍藏許久的一壺酒。
席間,李招娣不可回避的說起了離開嵐縣以后的事情。又說起她是怎么被賣了兩回,怎么被人關在地窖里,又是怎么被人毒打,最后被賣到吳家做妾。
眾人聽完,自然都是心疼。
那劉大壯更是氣得摔了酒杯,“要我說,不如干脆讓那姓吳的休妻再娶!把你扶正!你李招娣當年可是我們這群人的妹妹,怎可給一介商賈做妾?!”
趙喬年立刻在桌子下踢了劉大壯一腳道:“劉大壯,你喝酒喝糊涂了?什么商賈,金州府早就沒有這三六九等之分!你看不起商賈,把商務部的鳳兒至于何地?”
劉大壯一聽到“鳳兒”兩字,又想起那丫頭如今潑辣的模樣,復又坐下,望了徐振英一眼,漲紅著臉說道:“我沒那意思。我曉得商務部每年掙了那么多錢維持我們的運轉,功不可沒,我沒有看不起商人,我那就是話趕話說到這里了。”
錢珍娘連忙打圓場:“是是是,我知道大壯哥就是不舍得招娣受苦。那吳夫人又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怎好讓人家吳老爺休妻?你們男人家動動嘴皮子,可知道即使現在婚姻風氣開放了,可被休棄的女子還是免不了被指指點點。這種休妻再娶的話,以后可不能亂說。”
倒是徐慧嘉說話更實際點,“與其想著休妻,不過讓那姓吳的直接一紙放妾文書,從此以后,招娣就跟著珍娘干。招娣聰明,肯定學東西快,等掃盲中級班一過,干什么不能養活自己?”
這話倒是得到了眾人的認可。
徐振英卻看了一眼招娣,她極其罕見的也喝了兩口酒,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緒,“不要把個人的意愿強加到招娣的頭上。一切還是要尊重招娣的意愿。招娣,你做什么,我們這些娘家人都支持你。”
李招娣也是眼眶一紅,望著這些曾經最關心的人,她心中感慨萬千,舉起酒杯說到:“我知道大壯哥的意思。當年大壯哥和姑娘肯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去救我妹妹引章,這份恩情,我從沒有報答過。今日我就借著這杯酒,也感謝姑娘和諸位的關心。至于將來何去何從,我還沒有想好——”
她低下頭,露出羞愧的神情。
她實在不好說出她很滿意如今的生活。
看著一個個光鮮亮麗的昔日伙伴,察覺到他們之間不可逾越的差距,李招娣縱然有些遺憾,卻也不悔。
若非他們方才義憤填膺,李招娣甚至都沒發覺自己給吳家做妾,原來會讓姑娘面上無光。
是啊。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是跟以前一樣笨。
姑娘都快當皇帝了,她卻是別人的妾——
早知道會給姑娘臉上抹黑,她就不來府衙同他們相認了。
她似乎忘記了,這些人早就不是當初賣肥皂時候的流放犯人,而是動一動手指就能讓整個吳家灰飛煙滅的龐然大物。
吳家夫人雖然曾經打罵過她,可她也不曾多有怨恨。
這哪個主母不恨小妾?
主母打她怨她,她都能理解。
可是他們話語之間,就能逼著吳老爺將吳夫人休棄,這讓李招娣多少有些心驚膽寒。
錢珍娘立刻捏了捏她的手,“沒關系,現在沒想好,那就回去慢慢想,不著急。”
她又招呼眾人,“行了,別說這些傷心的事情了。招娣死而復生,我們又故人相逢,北伐勝利在望,喜不自勝,今晚不醉不歸!”
今日李招娣死而復生,又是北伐勝利在望,加之老成員們這些年天南地北的,也很少像這樣聚在一起,眾人難免有了半路開香檳的意味。
今日一醉,明日徐振英便要北上和趙毅談判,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前進。
是以眾人都喝得有些放縱。
徐振英也是。
這是她跨入這個異世第一次喝到如此醉醺醺的程度。
她并不嗜酒,甚至也明令禁止軍隊的人縱酒,可是她今天心里有事,郁郁不安,因此也難免貪杯。
喝到后面,眾人都有些不省人事。
江永康見她獨自憑欄遠眺,便坐了過來。
兩個人一同坐著,望向底下的盛世大觀。
很快,這天下所有的一切都要冠上她徐振英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種心態。
江永康見她瞇著眼睛,雙頰緋紅,身體綿軟,本來以為她睡著了,哪知那人卻突然睜開眼睛。
目光清明而銳利。
如一把刀狠狠插入他的胸口。
徐振英聲音低沉,只望著他,問他:“江永康,六年前,你為什么要送走李招娣?”
仿佛瞬間,萬籟俱寂,人世間無半點聲響。
那一瞬間,天地之間只剩下了她那雙冷漠猶如神女的眼睛。
半刻。
江永康甚至可以清晰的聽到夜風吹拂的聲音。
江永康的身體僵在那里。
他低垂著腦袋,月色落在他半張臉上,仿佛籠罩一層無法言說的陰影。
他身上還有酒的香醇。不知從何處飄來了桂花,落在他的肩頭,平添一抹孤寂。
他蠕了蠕唇,似乎想要說什么,可是最終卻沒有張口。
果然是…瞞不住她嗎?
夜風,似乎更急了。
她只是忽然想起這件事,然后忽然的惡作劇一般的詐一詐他。
可是江永康的沉默,讓她覺得渾身發冷,那冷意從腳底往心里鉆,像是毒蛇一般無法阻擋。
直到那涼意勒住了她的脖子。
她眼底的眸光一寸一寸的熄滅。
她唇角微微勾起,隨后起身端坐,她什么都沒說,她只是素手撥動酒杯,隨后含笑,一仰脖子,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她眼底沒有淚。
整個過程,她一直很平靜。
平靜到一種殘忍的地步。
江永康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忽然掙扎站起來,悲愴大呼一句:“徐振英!!”
這一聲,驚醒了在場所有人。
所有人的酒醒只在剎那!
徐振英扭頭看向他,眼底有隱隱的笑意,“江永康,明日你不必去北伐談判,換張婉君去。”
說罷,她又望向錢珍娘,“明日你去跟財務部對接一下,讓馮部長按照本金六十萬,六年每年百分之五的利息結算,盡快撥發給江永康。今日慶功就到這里,明日一早準時出發北上。”
徐振英說完這話,頭也不回的往下走。
正所謂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風雨散,飄然何處。
而屋內人驚得瞬間全都站了起來。
站在背后的江永康卻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黑血來——
雖說這兩千人護送北上的隊伍,明明勝利在望,可不知為何,隊伍里總有一種陰沉的氛圍。
江永康被留在鳳翔府,一沒卸他的職,二沒對他有任何明面上的冷落,可是天香閣的事情還是在高層之間不脛而走。
而這件事肯定瞞不住。
財務部一大早就接到結算六十萬的事情,各個都是摸不到頭腦。
錢珍娘只好對外統一口徑,都說是曾經嵐縣發展的時候,江部長自掏腰包六十萬墊付,如今國庫有錢了,自然要還清。
眾人自然對江永康又是一番歌功頌德。
然而也有那敏銳的,很快就反應過來江永康和昭王殿下之間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情。
否則這六十萬早不還晚不還,非得大戰在即的時候來清算?
更何況昭王殿下定的是江永康隨駕北上,卻被臨時換成了張婉君,任誰看了都會多想。
更神奇的是,江永康一大早就開始閉門謝客。
種種跡象表明,金州府怕是要變天了。
不知情的高層官員們自然是風聲鶴唳。
這件事蝴蝶效應異常明顯,江永康在軍隊中威望不低,甚至可以說是一呼百應,不少人擔心兩個龐然大物在這樣關鍵時刻內訌起來,對北伐大業相當不利。
更有人擔心江永康在這個時候造反。
徐振英沒留下任何指示,可是留守鳳翔府的高層人員卻已經明顯察覺到了危機。
尤其是錢珍娘和趙喬年,在一攤渾水之中那是毫不猶豫的占到了徐振英這一邊,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扣下了江永康的兵權,甚至派親信去盯著江永康的住宅。
這一系列動作,立刻引起了鳳翔府高層的恐慌。
甚至還有人擔心天下一統在即,昭王殿下是不是要卸磨殺驢,鏟除異己,來一場權力的清洗?
而好在江永康一直閉門謝客,只除了處理一切日常的政務,并沒有異常舉動,更沒有調兵遣將之舉,好歹讓這風波稍微平息。
“你覺得,那一晚殿下和江永康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趙喬年曾私下問錢珍娘。
錢珍娘搖頭,“那一晚你也在,你看出他們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么嗎?”
趙喬年也只能搖頭,“他們攏共就說了兩三句話。”
錢珍娘也是心驚肉跳,“殿下不會說的。我有預感,這件事不會小。否則殿下不會臨陣換將。”
錢珍娘小心翼翼的拉過趙喬年,“趙大哥,實不相瞞,雖說和江永康共事多年,可有時候我真的打從心眼里害怕他。”
想起流放路上種種,趙喬年道:“當初我第一眼見那小子,就知道此人不簡單。他眼睛里有恨。心里像是憋著一頭猛獸。”
“我亦有同感。一切只能等殿下從北境回來以后再說。這些時日,務必要盯緊了江永康。北伐勝利在望,我們可不能自己的后院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