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徐振英收到明小雙的密報時,微微嘆息一聲:“果然還是不行嗎?”
望著底下十幾張迫切的臉,無奈笑道:“明小雙沒能勸降趙毅,趙毅點名讓我去北境談。”
“什么?!”屋內一片震驚。
徐振英繼續緩緩道:“他說,他的軍營,只允許我一個人前去。”
“殿下不可。”林老登時勸道,“我們還不知道趙毅作何打算,若他不是真心降服,那殿下豈不是踏入危險之境。明小雙不行,換我這把老骨頭去,我和趙毅還有些交情,總比他好說話些。”
“放心,此行不會有任何危險。”
可徐振英手底下所有人都不贊同,尤其是江永康:“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殿下,如今是多事之秋,又是咱們北伐的關鍵時刻,您不能有任何閃失。”
周厚芳略一思索道:“殿下,我陪您去。”
趙喬年也立刻站起來:“我也陪您去!”
林老也道:“這些人還不夠。不對,為何要我們前去,如今大勢已定,咱們兵強馬壯,他既然想要談判,就讓他到鳳翔府來!”
這一聲立刻得到了眾人的聲源。
“沒錯,讓趙毅到我們鳳翔府來!我們十幾萬人在這里等著他!”
“就是,自家的地盤還是更為穩妥!”
“對啊,咱們又不是打不過他們,憑啥要我們低頭?實在不行,咱們干過去!殺到北境!咱們有人有火器,還怕干不過一個趙毅?”
周厚芳卻道:“不能說氣話。如果真能和談解決,甚至勸降趙毅,那么我們可以和北境形成掎角之勢,汴京城自然不攻自破。也就是說,這一次勸降關系到我們后面是否還要繼續打仗。”
“沒錯。所以這次勸降趙毅,事關重大。如果真能成功,我們至少能挽救數十萬百姓于水火之中。”
眾人自然知道勸降趙毅很重要。
如果趙毅真的能被勸降,后面根本就用不著打仗。到時候汴京就成了一座孤島,是退也不行,進也不行,完全淪為他們的囊中之物。
更何況北境還有韃子。
這一來,北境的安寧也可保住。
林老卻還是搖頭,“殿下,北境局勢錯綜復雜,那邊不僅有趙毅的勢力,還有周勉安插的暗探。若他們之間政見不合,即使趙毅想投誠,萬一有擁護周勉的人對您下手呢?您一個人去,實在是太危險了。”
錢珍娘點頭,語氣卻是不容置疑,她是元老,說話自然比旁人底氣更足,“殿下,您不能去。就算要去,也不能去他們軍營,我們可約在一處地方相見。您去了趙毅的軍營之中,我們可就被動了。”
徐振英卻笑著一掃眾人:“難道你們沒看出趙毅這是在試探我嗎。”
屋內眾人一臉疑惑的望著她。
徐振英笑:“諸位就沒有想過,眼下汴京城危機萬分,周勉一定是連夜下旨催促趙毅去救駕。可趙毅卻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等著和我商談。我這一去北境,至少也是十日的路程。周勉能容忍趙毅為了我這個反賊,耽誤救援的黃金時間?難道趙毅就不怕周勉給他扣上一個通敵賣國的罪名?”
林老聞言,眼中大亮,欣喜說道:“趙毅他是準備向我們投誠!”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
是啊,如果趙毅不投降,為何要拖延救援時間,反而等著和徐振英商談?
這分明是一個投誠的信號啊。
錢珍娘卻道:“既然他有意投誠,為何非要殿下孤身去北境?”
徐振英笑,“都說良辰擇木而棲,他大約是想考驗一下我夠不夠格坐那個位置。”
這一下,眾人有些拿不準主意了。
林老問:“那殿下…還是要去嗎?”
徐振英略一思忖,“我覺得你們說得對,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尤其是在眼下這種時候。他不是要和我們密談嗎,那就廣發報紙,將此事宣揚出去,讓汴京城的人也知道他們的援軍怕是來不了了!趙毅沒有了后路,只能任我拿捏,到時候我們再選一個彼此都覺得安全的地方和談。”
屋內人大驚。
論心狠,還是不如昭王殿下啊。
如此一來,趙毅可算是徹底沒有退路了。
這一招釜底抽薪,不僅完全掌握了北境和談的主動權,甚至還讓趙毅別無選擇。
林老捋著胡須,哈哈大笑,“殿下,我這回才真的明白當初您為何堅持要辦報紙了。這報紙分明就是一把殺人的好刀啊!怪不得您總說,戰爭不僅是一場資源爭奪,更是話語權的爭奪。”
不過徐振英卻道:“會不會把他逼太狠,反而會困獸之斗?”
林老搖頭,“以我對趙毅的了解,他應是不會。他在北境經營很多年,一直有個愛民如子的好名聲。為了他手底下的幾十萬人,他也不會跟我們做無謂的困獸之斗。”
“也得做兩手準備。”徐振英起身,“林老,你負責主筆,把我們和北境和談的消息散播出去。戰事繼續推進,我這邊從鳳翔府直接出發,江永康、趙喬年、周厚芳、常遠山,再挑兩千士兵和我前去。準備一下,我們盡快出發。”
而此時此刻,鳳翔府的等待區內,卻有兩人靜坐等候著。
吳老爺和他的美妾白姨娘,此刻正緊張的坐在這里,先前的接待員告知他們需要在這里等候,直到屋內有人叫,他們才能進去。
白姨娘穿著一件棉衣,外面裹著的那件狐貍毛大氅,還是夫人壓箱底的東西,平日里夫人都不舍得穿,可一聽說她和徐振英是舊相識,立刻讓人從箱子里拿了出來,并且熨燙齊整后親自給她披上。
夫人對她更是前所未有的好臉色,甚至親自將她送到府衙門口,可惜被攔在府門外。
如今兩人焦急萬分的望著里面的動靜。
而散會后,那守在大會議室的士兵才告知周厚芳,說是外面有個聲稱是殿下熟人的求見,周厚芳也不耽擱,將這消息通傳給了徐振英。
徐振英則是一臉迷糊。
她的熟人?
哪個熟人?
周厚芳見她皺眉,便道:“是個年輕的婦人,看起來不像是來鬧事的。她說是您的故人,著急見您。您看要不要我去打發他們走?”
徐振英掏出了懷表,“行,還有十分鐘時間,帶他們進來看看。”
很快,外面的人得到了通傳。
那吳老爺此刻忍不住哆嗦,他下意識的抓著白姨娘的手,反復確認著:“鶯娘啊,你當真認識昭王殿下?你會不會是記錯了,這兒可是鳳翔府的府衙!”
白姨娘一心只想著徐振英,此時此刻哪里還顧得上這肥頭大耳的吳老爺,她胸脯不斷起伏著,腳下步子飛快,望著周遭的一切,想著她當時離開嵐縣的場景,還沒見到人,就已經紅了眼眶。
徐振英聽見外面的動靜,剛一抬眸,冷不丁就聽見一聲凄楚的呼喚:“姑娘——”
聲音竟是如此的熟悉!
而周厚芳明顯感覺到徐振英臉色一變!
她騰的一下站了起來,險些打翻桌上的茶杯,只見她快步朝底下那年輕婦人走過去。
“招娣?!”徐振英的心口狂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么。
那張臉…分明就是死去多年的李招娣!
沒錯,就是她。
只不過如今的她,看起來比當時多了兩分成熟的韻味,兩頰也有了一些肉,眉宇間更是多了一絲哀愁。
她身后還跟著一個身材略胖,一臉討好笑容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一進屋就直接一個大叩拜:“殿下…小人吳登高拜見殿下!”
徐振英愣在原地,而李招娣卻已經抓住她的手,一聲又一聲“姑娘”的喚著,隨后哭得泣不成聲。
而徐振英也紅了眼眶。
周厚芳見此,立刻知道這婦人大約是以前殿下的舊友,便對那中年男子說道:“這位吳老爺,您到旁邊吃茶吧。容殿下和這位姑娘說說話。”
那吳老爺明顯不想走,可是見昭王殿下和白姨娘兩個人只顧說話,他在這里也尷尬,只好順從的跟著周厚芳離開。
“招娣,你竟然還活著?那老鴇不是說你跳下護城河死了嗎?”徐振英也是拉著李招娣的手,一臉急切,“你既然活著,為什么不來找我?”
好不容易等李招娣哭完了,兩人才坐下說話,而顯然李招娣似乎不知徐振英在說什么,“什么老鴇?”
徐振英道:“當年你被賣的第三天我們就入了城,我讓江永康到處尋你,卻只尋回了一個老鴇。她說你跳到河里淹死了!”
李招娣紅腫著眼睛搖頭,“是有個姓李的老鴇。我也是被賣了以后才知道他們不是要大戶人家的丫鬟,是買窯姐兒。我知道以后,自然是誓死不從,他們就將我綁在地窖里,那里面還有好些跟我一樣的姑娘。后來不知怎的,我昏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離開的路上。”
徐振英道:“也就是說,在我們攻下嵐縣的時候,你就已經被人帶出嵐縣城了?你可記得時間?”
李招娣搖頭,“那都是六年前的時間了。我就只記得,吃了那個老鴇遞過來的饅頭,我就暈了過去。那幾天嵐縣發生了什么,我完全不知。”
“后來我就落到了一個叫嚴媽的人牙子手上,她以前是人家培養瘦馬的,只不過年紀大了,就幫著調教姑娘,教一些琴棋書畫,將來能把手里的姑娘們賣去給大戶人家做小妾,價格也能高一些。”
提起此前種種苦難,李招娣表情平淡,可徐振英心里卻不是滋味。
當初為什么就陰差陽錯的錯過了呢?
若是當年她再多問幾句,多核實一下,是不是就能避免李招娣的悲劇?
而很快,門外腳步聲響起,原來是錢珍娘聽到了消息,立刻放下一切趕了過來。
“招娣!”
李招娣站起來,望著錢珍娘的臉,又是痛哭流涕。
而錢珍娘更是和李招娣兩個人抱頭痛哭。
“我剛才聽周秘書說起,我還不相信,我這緊趕慢趕的趕了過來,才知道竟然是真的!你當真沒死!”
“是,托殿下的福,我好好活著呢。這些年被碾轉賣了兩回,如今給吳家老爺做了妾,在亂世之中,沒病沒災,已經是很幸運的事情。”
錢珍娘上下打量著李招娣,見她雖身形清瘦,卻一身的綾羅綢緞,皮膚也算細膩,手指上的繭也都慢慢褪去了,想來真如她所說,這些年沒吃什么苦。
可是錢珍娘望著一身婦人裝扮,笑眼盈盈的李招娣,依然是心如刀絞。
若是李招娣當年沒有被賣,如今不說封侯拜相建功立業,至少也能養活自己。
不至于做了別人的妾室。
錢珍娘卻突然膽戰心驚。
若不是遇見徐振英,李招娣的結局不也會成為她的結局嗎?
能給大戶人家做妾,衣食不愁,不必逃難、不必顛沛流離、有一處遮風避雨的地方,這是亂世之中多少姑娘期望中的生活——
錢珍娘聲音哽咽,“你既然活著,為什么不來找我們?這些年殿下名聲大噪,說起來鳳翔府離金州府也不算很遠,難道你都沒聽說過殿下的名字?”
“我剛逃出嵐縣的時候,起初不知道自己要被賣入花街柳巷。知道的時候,就總想著逃跑。那兩年不太聽話,被媽媽鎖在后院里,也不曾聽聞外面的消息。后來被吳老爺買了做妾,也是成日在后院里,只聽說金州府那邊有個極厲害的大王,甚至我也是前兩年才知道那大王是個姑娘家。大家都叫那邊的人是青頭幫,或是叫什么女大王,至于姓什么,叫什么,我還當真不知。”
徐振英也是感慨。
想來他們也不過隔了兩個州,路程加起來不過幾百里路,可惜招娣一直在后院之中,加之消息滯后,她對于徐振英的一切消息竟然都是懵懂無知。
聽說李招娣被賣做妾,錢珍娘心里一陣陣的難受,她紅著眼睛問:“那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那吳老爺對你好不好?”
李招娣笑著說道:“自然是好。至少衣食無憂,也平平安安的活到了現在。我還有個女兒,眼下不過三個多月大,等過一段時間我把她抱過來給姑娘瞧瞧。”
錢珍娘這才注意到李招娣身子豐腴,看起來真像是剛生產沒多久的婦人。
想起來他們兩人年紀相差無幾,可一個已經為人娘親,困與后院,她卻跟隨殿下東征西戰開闊見識。
還真是同人不同命。
尤其是李招娣將這些年的遭遇輕描淡寫,可是錢珍娘哪里不知,這亂世當頭,她孤身一個女子流浪在外,豈有什么好日子過?
不過李招娣看起來似乎完全沒往深處想的樣子,她只是瞧著錢珍娘比起從前,不知變了多少,笑容里皆是欣慰,“珍娘,你高了,胖了,也更威武了。聽說進城那天,你騎著馬和江部長并排而列,說不出的威風,給我們婦道人家長了臉。我那丫頭回來就一直念叨著,說當了女官的姑娘們有多厲害。如今一看,果然是不得了。”
錢珍娘被她說得心里苦澀無比,面上卻浮出笑來,“哪里威風,既然你和殿下相認,以后也可以跟我們一樣。如今你有了我們給你做靠山,你是想出來做事還是其他,我們都給你撐腰。”
李招娣眼睛里都是光,卻不答這個問題,她看起來比當初不知沉穩了多少倍。
在外面顛沛流離那么多年,她似乎變成了一個更加懂事的姑娘。
“那他們呢?徐四姑娘、徐五姑娘、還有方家的大小姐二小姐都還好嗎?大家呢?”
“都好。徐四姑娘現在是殿下的秘書,坐守金州府呢。方大小姐在東境戰場上收尾,方二小姐和徐五姑娘如今主管教育這一塊,女學生們遍天下。其他人都挺好的,眼下都為殿下做事呢。”
此時此刻,李招娣似乎才猛地發覺自己和她們之間的差距。
這差距看不見摸不著,卻像是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橫在她們之間。
錢珍娘喊徐振英殿下啊。
以前他們都是叫她姑娘的。
李招娣知道徐振英今非昔比,方才一路進來,從侍從們的態度她就能窺出一二,若非如此,老爺和夫人也不會這么急匆匆的將她打扮梳洗一番后,并將她親自護送到府衙門口。
這一切都是因為,眼前這個人,或許將登上那個至尊寶座。
不過她很快調整自己的心緒,隨后她似欲言又止的問道:“那…那…我爹娘他們呢?”
房間里安靜了片刻。
錢珍娘笑得苦澀:“招娣,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難不成你還念著他們?你別忘了,當初你為什么會被賣?”
李招娣垂首不語,像是做錯事情的孩童一般拘束。
徐振英便道:“他們都很好,無病無災,都好好的活著,現在應該在金州府。你若是想見他們,我可以派人護送你回去。”
錢珍娘略有些吃驚的望向徐振英。
徐振英可是從來不掩飾對李家那對狗男女的厭惡。
再者,好像那位曹夫人已經被李秀才休棄了吧?
可為何殿下卻說李招娣的爹娘一切都好?
難不成在殿下心里,這兩個人還活著,就是一切都好?
又或是殿下為了安慰李招娣才這樣說的?
李招娣緊蹙的眉頭微微展開,她眉眼彎彎,聽到這個消息以后說不出是一種釋然還是其他。
她遲疑片刻,才有些怯弱的望著她們二人說道:“算了,聽到他們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當年我娘把我賣到嵐縣,我已經算是償還了他們的生養之恩。李家有弟弟在,爹娘養老都不愁。何況我早就改了姓,姓白,不姓李,我也不是李家的人了。我…就不必和他們相見了。”
錢珍娘這才松一口氣。
徐振英也道:“如此也好。當斷則斷,你如今過得還算不錯,又何必去沾惹前塵往事。”
徐振英想起方才那個胖胖的中年男子,那人大約有三十多歲的樣子,一身綾羅綢緞,說話做事都頗為圓滑,“方才那位就是你的夫君?”
李招娣搖頭,“我只是吳家的妾,那是吳老爺,不是我的夫君。吳老爺正房原配還在呢,可不敢這樣說。”
徐振英心中又是一疼。
昔日的伙伴,如今淪落到給一個大她十幾歲的男人為妾,徐振英心里很不是滋味。
錢珍娘也是一樣,她試探性的問道:“那吳夫人對你可好?”
李招娣略笑笑,“談不上好壞。吳夫人早些年性子急,要面子,還有個善妒的名聲,在她手底下不好過活。莫說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怕她,就是老爺也怕她。不過現在大少奶奶懷孕了,她也沒空理會我們,倒是得以喘息。這當家主母嘛,有哪個會喜歡夫君房里的鶯鶯燕燕?面子上過得去便可。”
錢珍娘眼睛一紅,險些又落下淚來。
李招娣見狀,連忙遞了帕子過去,替她拭淚,心中也是感動,“瞧我,倒惹得你一直流淚。我是沒趕上好時候,不像你們,一直跟著姑娘,如今還能和男子一樣封侯拜相。雖說如此,可我不是也這么過來了嗎。再說這世間的婦人們,不都是這樣嘛?這亂世當中,能無病無災、衣食無憂的活著,已是極大的福氣。能和你們相認,我已經十分滿足,我想得開,這些都是我的福氣呢。”
徐振英見李招娣似乎當真很想得開,做人切忌心比天高,李招娣她自己不覺得苦,徐振英便也算放下心來。
她不能以現代人的標準來衡量李招娣過得是否幸福。
正如李招娣自己所說,亂世當中,人活著比什么都強。
更何況李招娣從來也不是一個擁有大志向的姑娘。
也許現在的生活,當真是她最好的結局。
可不知為何,徐振英的心還是很痛,她只能強打笑臉,“沒錯,能活著相見,已是不易。你下次把你女兒帶過來,讓我們這些做姨的都瞧瞧,這轉一圈,能得不少小金鐲子呢。”
李招娣立刻笑開,“姑娘現在富可敵國,我可不跟您客氣,您的鐲子必須比旁人厚上三分,否則我可不收。”
徐振英也笑:“那是自然。”
而錢珍娘卻要拉著李招娣去見其他人,兩人出門,發現那吳老爺還如坐針氈的等候在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