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張婉君和徐慧嘉點了五千士兵,埋伏在鳳翔府和河中府的必經之路上,苦等了兩天后,總算等來了朝廷的先頭部隊一萬人。
他們占據居高臨下的地理優勢,在山谷之中和這一萬人開展了激烈的廝殺,自不必說。
鳳翔府這邊順利被金州府的人接手,而北境卻沒那么太平。
雖說眼下已是夏秋交接,水草還算豐茂,韃子們都躲在關外修生養息,暫時不會殺到關內來,可是周衡的那道圣旨卻是徹底打破了北境這一時片刻的寧靜。
趙毅的帳內,只有十幾個心腹在內,傳旨的太監一送走,十幾個人心腹就迫不及待的把那圣旨來回看了好幾次。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招將軍回汴京?還說要給先帝送靈?按照禮制,要么是太子殿下、要么是皇親國戚中選出得力一人,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將軍一個外人。”
“還看不明白嗎?這送靈是假,想騙咱們將軍回去是真!就說先帝這才駕崩多久,太上皇就打著內憂外患的借口,一切從簡,恨不得將先帝草草下葬,可見此人心胸。眼下這是什么時候了,他還想著把將軍從這位置上擼下去?”
“我看不盡然,汴京城的情況怕是比我們想象得更加復雜。”
屋里的將軍們全都望向趙毅。
趙毅眉頭輕蹙,面色發青,“我昨日接到線報,周衡和周瑩兩人都已經死了,徐振英幾乎快全面占領東境,眼下汴京城又出了這樣大的事情,這是難得的機會,想必金州府的人很快就會朝著汴京城而來。”
“周衡死了?”
滿屋皆驚,“怎么死的?”
“說是被活活燒死的。”
滿屋駭然,一時之間無人敢說話。
白慈恩便道:“這樣算起來,徐振英至少已經占領大周朝三分之二的領土。也難怪陛下頒發明旨讓將軍回朝。”
“不可,萬萬不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更不能回去!鬼知道皇帝老兒是想招將軍回去抵抗金州府的士兵,還是想趁機奪權害命。將軍一走,那可就是掉入狼窩之中!”
這番話立刻引來贊同,“沒錯!此乃多事之秋,這幾年陛下又一直往我們身邊安插人手,甚至不止一次的想要將軍的性命。將軍此去,必定會兇多吉少!”
可又有人問道:“將軍不去,若金州府的人真打來了怎么辦?”
“怎么去?雖說眼下北境還算太平,可萬一要是韃子知道汴京城內憂外患,你能保證他們不提前打過來?這北境的百萬老百姓怎么辦?”
趙毅騎虎難下,也是左右為難,隨后他將目光投向了白慈恩,白慈恩蹙眉,語重心長:“將軍,你可曾想過陛下為何不直接以保衛汴京城的理由召您回京,偏偏圣旨上要以給先帝送靈為借口?”
眾人沉默了,紛紛思考。
趙毅一怔,隨后沉聲說道:“陛下懷疑我。這圣旨…也是在試探我。”
“沒錯。”白慈恩面色更加凝重,“將軍,現在進也是死,退也是死。”
其他將士立刻道:“白將軍,什么進也是死,退也是死,唉,你們這些讀過書的說話最難懂,這眼下到底是咋回事?”
白慈恩不語。
他怎么好說今上這封圣旨,可以說壓根沒給趙毅將軍活路,這分明是要趙毅將軍帶人回去支援。
可今上又害怕趙毅將軍不肯回去,因此特意說是給先帝送靈。
這是試探、是哄騙,更是殺機。
“我聽明白了,反正就是,回去就是死,對不對?”
趙毅抿唇,下顎線緊繃,面色發白,往日鐵血沙場的將軍,此刻看上去卻是如此的無助。
“趙將軍,不能回去!不能回去!這皇帝早就看不慣您,三番兩次的想要您死,你這一回去,保不住汴京城倒還好,可是一旦保住了汴京城,那可就是皇帝卸磨殺驢的時候了!”
“管他什么大周的江山,這大周江山是他周家的,可不是你趙家的!趙將軍,咱們軍人是該忠心,可卻不能愚忠!今日您萬萬不能回去,回去便落入了那皇帝老兒的陷阱之中,到時候他一定卸您的兵權,咱們這些人又有什么活路?!”
“大膽!”
忽然簾子被人掀開,冷夜的長風就這么無情的灌了進來,趙毅桌前的燈火一跳,隨后便又是五六個年輕將軍大闊步走了起來。
領頭那位更不得了,沾著“周”姓,是某位親王之子,據說極得周勉喜愛,因此才將他派到這北境里,一則是求個功名,二則也是替周勉當好眼線。
此刻,年輕的降臨一臉陰沉,劍指趙毅,“趙將軍,陛下既然有旨,為何不見你帶人回京救援?你眼中可還有陛下?可還有王法?你是否想學那徐振英,來個造反自立嗎?!”
屋內的人紛紛臉色一變。
這些人可都是周勉安插在北境的探子,一個個家里顯赫不說,且都對周勉是忠心耿耿。
他們開這會的時候,故意沒叫這幫人,也沒想到這幫人竟敢不經通傳就擅闖主將大營。
“周將軍,你少給我們將軍戴帽子!你也不想想,我們北境現在是什么情況,你信不信,一旦今天趙將軍前腳一走,后腳韃子就會聞見味兒打過來!汴京城危急,難道我北境就安穩?”
“就是,就算陛下要讓將軍回京,那將軍不得至少和我們商量一下臨走的安排?”
“當真?”那周將軍面色微微一松,卻還是將信將疑,他一雙厲眼環顧四下,“既然是安排戰事,為何不叫我們這些人?爾等可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哼,等我回去,我一定要參你們這些人一本,讓你們知道,這北境還是我大周的土地,你們也全都是我大周的臣子!誰要是敢生了異心,陛下一定會誅他九族!”
屋內人皆雙拳緊握,瞪著那周將軍。
那周將軍卻完全不將他們放在眼里,他是皇親貴族,和這些草莽不可同日而語,這屋內他也就看得上趙毅和白慈恩。
見趙毅手里還揣著圣旨,周將軍微微一笑,笑容里卻有幾分冷意,“趙將軍,北境的軍務您都安排好了吧?若是安排好了,可別想著拖延時間。汴京城已是十萬火急,陛下說了,讓你收到圣旨即刻出發!若是拖延,難保不會治你一個拖延戰機之罪!”
趙毅看他一眼,冷聲說道:“這個我自有安排,就不勞周將軍費心了。”
周將軍雖態度緩和,可做事卻是滴水不漏,“既然如此,不如我讓李桂和無雙兩人留下,若將軍有什么需要辦的,就讓這兩個人搭把手,多個人也多條臂膀,如此一來,我們明日便可啟程返回汴京城——”
這一下,趙毅底下的一個年紀稍大的將軍立刻怒了:“娘的,你算個什么東西?!不過一個四品的小將,也敢對我們將軍無禮?老子在外面打仗的時候,你還在尿褲子呢!你在這里裝什么大頭?!我們將軍說了,自有安排,怎么,現在就派人監視我們將軍?”
周將軍拔劍而向,“老東西,說話注意點!我乃平王之子,雖沒有承襲爵位,卻也是周家人!”
屋內人登時全都“刷刷刷”的拔劍而向,一時之間,屋內氣氛陡然變得一觸即發。
而燈火幢幢之中,趙毅也站了起來。
那周將軍立刻大怒:“你們好大的膽子。趙毅!我就知道,你早有自立之心!你想想,你妻子孩子可全都在汴京城里!”
趙毅氣得胸脯起伏,雙手握拳。
那周將軍繼續挑釁:“你若沒有反意,就證明給我看!讓這些人先收了家伙,明日就跟我出發汴京城!”
趙毅臉色發青,揮了揮手。
“將軍!”其他人一臉憤恨,不情不愿。
趙毅吼道:“收了家伙!”
周將軍見屋內所有人都收了武器,各個對他虎視眈眈,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撲上來。
他冷冷一笑,“趙將軍,沒膽子造反的話,就別學金州那位。給我老老實實的做大周的狗!”
周將軍轉身而去。
然而變故就在下一秒!
只見站在他最近的一位小將,忽然抽出長劍,往前一送。
周將軍完全不防,只覺得身體里一涼,緊接著便看見了一張很年輕稚嫩的臉龐。
他在逐漸放空的思緒里翻找。
瀕死之前忽然想起,此人對趙毅是忠心耿耿。
可此人跟金州府的關系也是頗為密切。
四年前,便是他和白慈恩一起在軍中大肆推行牛痘疫苗——
隨后,周平的尸體“轟隆”一聲倒下。
“張超,你干什么?!”屋內的人嚇了一跳。
然而根本不給眾人反應的時間,周將軍帶過來的那幾個小將一看他死了,立刻知道情況不妙,扭身就往外跑,并且開始大呼:“趙毅造反了!”
時機不待人,眼看這幾個人就要沖出賬外,眾人只怕引發軍中嘩變,幾乎是同時,趙毅的左右兩側的軍士配合默契,屋內寒芒一閃,一刀一個,血光四濺——
這些人甚至還沒有沖到帳門口就被他們解決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所有人。
尤其是后續的連鎖反應。
等眾人反應過來時候才發現,他們竟然殺了周勉在北境放下的這些重要探子。
白慈恩也驚得站了起來。
那最先殺人的小將臉上還帶著血,似乎整個人也有些懵了,舉著劍有些不知所措。
而沒有殺人的思緒反而比較清楚,見狀立刻跪下說道:“將軍,我們殺了周勉的人,這下他更不會放過我們了!既入窮巷,合該奮力一搏才是!”
那小將丟了劍,跪在趙毅面前,“將軍,人是我殺的,這些人都是我殺的,跟將軍沒有關系!我張超爹娘都被韃子所害,要不是將軍撿了我,我早就死了!將軍,一人做事一人當,盡管將我推出去頂罪便是!”
白慈恩眉頭緊蹙,“這不是尋找替罪羔羊的事情!你做的,和將軍做的,沒有任何區別!就算你堅持聲稱是你自己做的,可陛下多疑,也一定會認為是趙將軍命你做的。”
白慈恩知道。
這下完了。
這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了。
而其他幾個將領卻道:“這幫小子如此侮辱我們,老子早就想捅死他們了。如今死了更好,咱們就不用回汴京城了!”
“對!他周勉不是一直防著趙將軍自立為王嗎?那索性咱們就干他娘的!我們如今擁有二十萬兵馬,它汴京城局勢十萬火急,咱們偏不救!在北境當個逍遙王有什么不妥?”
“胡鬧!”白慈恩怒喝,“汴京城危急,你以為跟我們沒有關系?北境和汴京城唇齒相依,你們以為金州府取下汴京城后不會來攻打我們?北境不是樂土,北境只會是徐振英最后的一塊版圖!我們逃無可逃!”
“呵,那又如何?白將軍,我倒是想問一句,若咱們北境真沒有自立之力,那周勉和徐振英比起來如何?”
白慈恩啞口無言!
因為他這時忽然明白這群人不想去營救汴京城的真實原因!
“周勉無德,疑心深重,克扣軍餉,玩弄權術,安插親信,強征暴斂,沉迷美色,天怒人怨。而那位昭王殿下,仁心仁德,天縱英才,改善民生,不拘一格,即使當年我們是敵對雙方,卻還愿意無償給我們提供牛痘疫苗,我們身上穿的棉衣,您不要說您不知道,全都是低價收購而來!更別提前年大饑荒,若非金州府的人送來了糧食,我們北境早就不復存在!將軍啊,這北境是大周的北境,還是金州府的北境,您心里當真不清楚嗎?我們吃人家的,喝人家的,穿人家的,甚至如今軍中的一切軍事訓練,都是跟人家那邊學來的!如今還要去跟他們打仗,這豈非君子所為啊——”
趙毅身子搖晃,竟險些坐都坐不穩。
而白慈恩更是臉色大變!
他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北境軍中推行改革,他學著徐振英的那一套,請老師來教有官職的兵將們讀書認字,提倡上下級和諧友好的戰友氛圍,時常搞什么軍民融合活動,甚至學著金州府的管理模式設置了宣傳員給將士們洗腦,可是不曾想,這一切的結果導向竟然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現在,這幫人反而分不清自己是大周的兵,還是金州府的兵!
方才的鮮血和嘩變,并沒有讓白慈恩有什么情緒變化。
反而是此時此刻!
當這位將軍說出這番話時,白慈恩才覺得自己錯得離譜,甚至覺得正是因為自己在軍中大力推行的改革,反而讓士兵們更快適應金州府,甚至對金州府的一切產生了感情和向往。
這太可怕了!
他無形中竟然犯了這么大的一個錯!
是啊。
他們身上穿的,是向金州府低價采買的棉衣。
他們軍中的一切,套用的都是金州府的模板。
白慈恩自己都說不出來,他到底算是誰的人!
趙毅同樣是臉色發白,他抓著椅子緩緩問道:“那你們覺得…我們應該投誠金州府?”
屋內人沉默不言,可漸漸心里都有了答案。
趙毅瞪著地上跪著的兩人,“張超你說!”
張超便道:“將軍要我說,我便說!既然進退都是死,為什么不選金州府?陛下疑心我們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屢次想要收回您手里的軍權,這一次便是最好的機會。正如剛才羅將軍所說,您去了汴京城只有兩個結局,一是死在金州府的人手里,二是死在皇帝老兒手里;可不去汴京城,也會死在賣國通敵的罪名里。將軍,您難道還看不出來,這皇帝老兒就是想利用我們為他拼死血戰,事后再卸磨殺驢!橫豎都是死,為何不選金州府?除非您當真有自立為王的打算!”
趙毅臉上泛出苦笑,“自立為王,說得簡單?你們當真以為當皇帝就是將龍袍一套,龍椅一坐,你就是皇帝了?北境二十萬將士,光是每年的軍費就高達數十萬兩。以前我們靠著朝廷,還尚且要忍饑挨餓,軍餉不足。如今自立門戶,誰掏得出這幾十萬兩銀子的軍費?還是說,讓將士們餓著肚子去沖鋒陷陣?換了你,你去不去?更不用提我這輩子征戰沙場慣了,于政務上是一竅不通,到時候不光是二十萬大軍,還有近百萬百姓的生計,都得扛在肩上,你當我是神仙不成?”
這話讓白慈恩也愣住了。
原來趙毅當真是考慮過自立為王這件事。
張超一愣,“那將軍的意思是……”
而趙毅卻扭頭看向了白慈恩,“白將軍,你也來說說,我們這屋子里的人出路在何方?”
白慈恩有些精神恍惚,他家世代忠良,如今也要背叛大周,這讓他心里五味雜陳。
可更深處,不知怎的,也難以描述的竟然有一種解脫之感。
冥冥之中,他仿佛早有預感。
若說當年在黔州府求學的時候,他心里的天平就已經傾斜,等來到北境以后,他更是致力軍中改革,無形中他的命運好像和金州府綁在一起。
似乎他看得越多、聽得越多,越和金州府的人溝通,越了解那邊的情況,他的心底隱隱有什么東西在萌芽。
原來這忠君愛國四個字,是如此的能夠被輕易動搖。
白慈恩不愿承認自己是一個意志不堅的人。
可理智卻在撕扯著他,告訴他跟隨金州府,明顯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白慈恩臉上難掩苦笑,“將軍,我說什么呢,今日將軍們說得已經夠多了。這事實擺在眼前,除了金州府,我們還有其他選擇嗎?”
趙毅抿唇不言,讓人看不出他的心緒。
很快,有人在賬外來報,說是有個自稱是興元府來的人,要和趙毅將軍見上一面。
屋內的尸體還在橫七豎八的擺著,鮮血就這么流到地上,屋內的氣氛是悲絕而沉悶的,可顯然,“興元府”這三個字還是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興元府,那不是徐振英的地盤嗎?
這樣多事之秋,興元府的人過來干什么?
一屋子人各懷心思,全都望向趙毅。
趙毅發話,“一刻鐘后,帶他來見我。”
門外那人領命而去。
屋內人立刻很知情識趣的開始收拾殘局,這幾個人的尸體還不好藏,只能讓人尋了幾床涼席將他們裹起來,隨意扔在箱子里,等晚上巡邏松動一些再處置尸身。
而白慈恩卻提醒趙毅道:“將軍,眼下多事之秋,又是汴京和金州劍拔弩張之時,咱們私下見了金州府的人,以后可就說不清了。”
趙毅道:“事到如今,慈恩你還沒有看出來嗎?”
“看出什么?”
“你真以為金州府那邊對我們北境頻頻施恩卻毫無所求?你真當她徐振英是圣人?不求回報的幫助我們?”
白慈恩蹙眉。
“我現在算是看出來了,這位女反賊是相當的不簡單,可以說是步步為營。周勉或許是偽君子,但她卻一定是真小人。從不計報酬的施恩給我們,就注定了我們今日的結局,她是用陽謀瓦解我們內部,此人心計之深,著實當世罕見。也難怪周家人都敗在她手里。你且看著吧,今日來找我們這人,一定是被她派來勸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