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四年,六月十八日,午后。
齊州州衙。
齊州知州葛文林將一份文書狠狠摔在地上。
“這個蘇良,實在不像話,他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觀察推官,竟要教本官來做事了!”
“自打他去年十月上任以來,日日找茬,在他眼里,咱齊州州政全是毛病,處處都要整改,不聽他的,似乎齊州就要完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齊州知州呢!”
“待年底評察他的考績時,本官一定要將他評為末等,斷了他想要從選人官變成京朝官的念想!”
葛文林喘著粗氣,雙下巴都被氣歪了。
一旁,齊州觀察判官董大志,一個胡須花白的中年人,連忙安慰道:“知州莫氣!”
“他剛入仕途,被賜進士及第,自命不凡,腦子里還裝著‘致君堯舜’那份斗志呢,待多受挫幾次,便知什么才是真正的為官之道了。”
“像他這種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官場迎合的莽撞人,注定官途坎坷,走不長遠。”
葛文林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有機會尋他一個錯漏,彈劾他一番,貶他去偏遠之地做官。”
“是。”董大志笑著拱手。
而此刻。
齊州州衙的一處偏廳,即推官廳內。
蘇良坐在桌前,正在處理政務,其面前足足堆積了一百多份文書。
齊州觀察推官為選人階官,從八品,主要職責是為一州主官,協理州事。
官位在觀察判官之下,董大志算得上是蘇良的頂頭上司。
二世為人的蘇良,入仕之后,很快就了解了大宋官場的現狀。
當下。
靠山比政績重要,資歷比政績重要,家世比政績重要,做人比政績更重要。
除非,政績特別優秀。
蘇良,無靠山、無資歷、更不擅于溜須拍馬。
于是,他便在任長清縣知縣時,將錢谷、戶口、賦役、獄訟審理等各個方面,都做到了齊州四縣第一。
他成功吸引了上官的目光。
外加某位高官的子侄想借長清縣的政績為跳板擢升,便替換蘇良,撿了現成的政績。
而蘇良用了一年多,從長清縣知縣變成了齊州觀察推官。
由縣官變成了州中之官。
擔任齊州觀察州推官后,蘇良本想著再次憑借卓越的政績,迅速擢升。
但卻發現這個方式已經行不通了。
首先,他當下是幕職官。
干活的是他,領功的定然是知州和通判。
其次,齊州知州葛文林好吃懶做,甚是平庸,根本不聽蘇良的計策。
齊州通判王岳,又是個掛職的高官子弟,根本不管正事,只想著熬夠資歷,回汴京就職。
在這兩位懶散主官的引領下。
下面的官員全都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再加上齊州亦是個平庸之州,遠不如旁邊的青州、鄆州,根本不受朝廷重視,調來的主官,不是被貶謫過來的,便是擢升過渡,熬個資歷。
在這里做官,毫無前途可言。
蘇良推算了一下。
他若與這里的官員同流合污,一起擺爛,做個聽話的官員。
靠著熬資歷,三年或六年擢升一次,從觀察推官升遷到觀察判官,再去做節度州的推官、判官,京府的留守、軍事判官等,一大圈走下來,五十歲可能做到一州知州,然后便不可能再擢升了。
若他想著一枝獨秀,成為齊州最好的官員,那定然會遭到主官的打壓。
他要擢升,必須要由州級長官的保薦。
而齊州知州葛文林不喜蘇良這種做事總是與眾不同的官員。
蘇良若努力向上,大概率用不了兩年,就會被排擠,壓迫,然后去某個偏遠地方做官,然后一輩子就在那片地方的選海中浮沉了,終其一生,可能就是個貧縣縣令。
蘇良志存高遠,來宋一遭,心懷變宋之志,自然不甘平庸。
他思前想后,決定另辟蹊徑。
一邊做個一枝獨秀、百姓愛戴且鋒芒畢露的好官,一邊搜集齊州知州葛文林不作為的罪證。
當下的朝堂,有晏殊、龐籍、范仲淹、歐陽修等賢良之官,他們皆愛舉賢。
蘇良相信,只要自己足夠優秀,光芒足夠耀眼,絕對能讓這些朝廷大員知曉,甚至成為自己破例擢升的舉薦官。
入夜。
蘇良回到了家,唐宛眉已將飯菜做好。
自蘇良任長清縣縣令后,唐宛眉便一直陪著他。
福沒享多少,苦倒是受了不少。
齊州屬于京東路,賦稅甚重,導致剪徑造反者眾。
很多百姓動不動就吵著要造反,其實就是想吃軍糧,喊著造反的青壯年百姓,大多都被編入了地方廂軍。
當然,也有兇惡者。
有一惡匪甚至曾闖長清縣縣衙,刀都放在了唐宛眉的脖子上,幸虧蘇良及時趕到,才將其救了出來。
還有一些刁民,因蘇良損害了他們的利益,他們便找蘇良的茬,甚至想謀害蘇良。
這些都讓唐宛眉擔驚受怕。
不過,二人也算挺了過來。
在齊州城內,安全還是能保障的。
蘇良雖然仕途有些坎坷,但俸祿很高,二人的小日子還說得過去。
飯畢,二人臥房內。
唐宛眉的侍女小桃將一盤洗腳水端了進來。
而后,蘇良便開始泡腳,而唐宛眉則是輕輕按壓著蘇良的頸部。
她知蘇良每日坐衙都很辛苦,故而每晚都會為其按摩。
蘇良一把將唐宛眉拉到懷中,有些愧疚地說道:“眉兒,實在抱歉,這兩年讓你擔驚受怕,也沒跟著我過上好日子。”
唐宛眉朝著蘇良的鼻子點了一下。
“說什么呢?咱們是夫妻,現在的日子我已經很知足了!”唐宛眉雙手掛在蘇良的脖子上,滿是笑容。
六月二十三日,近黃昏。
蘇良正在推官廳處理政事,一名小吏快步走了進來。
“蘇推官,長清縣百姓聚眾三十余人,拒交長清草集商稅,與地方衙役起了沖突,有三人的腦袋還被打出血了!”
“什么?草集商稅?草集怎么還有商稅?”蘇良一臉不解。
長清草集,乃是蘇良在任時,籌辦的一個集市。
每十日一集,售賣的多是草帽、鞋子、農具、雞蛋、布匹衣料等,深得當地百姓喜歡。
這種草集,非店鋪,又沒有跨縣交易,且為散市,一般情況上是不用上稅的。
“上個月開始征收的,是知州和通判下令收稅的。”
蘇良不由得皺起眉頭。
齊州知州葛文林和通判王岳,雖然一個平庸無能,一個諸事不管,但他們也是要政績的。
政績的最直觀表現,就是賦稅。
這種草集商稅,可收可不收,這二人怎么可能放過。
“葛知州可有指示?”蘇良問道。
此小吏乃是蘇良的親隨,他自然是從葛知州那里打探出的消息。
如此多人聚眾鬧事,知州知曉后,自然應該有所指示。
小吏無奈地說道:“葛知州傳令,讓孫知縣暫且不進行壓制,欲看一看反對此事的到底還有多少刁民,待時機成熟后,再一網打盡。”
這位孫知縣,名為孫全,便是撿蘇良成果的那位高官子弟。
他唯葛文林之命是從,沒有一絲主見。
蘇良想了想,道:“我現在便去尋葛知州。”
蘇良對這位葛知州非常了解。
他如此下命令,乃是盼著沖突升級,若有百人鬧事甚至造反,那此事定然會驚動路監司。
而葛文林若將此亂迅速擺平,便是大功一件。
這就是葛文林常用的“小功變大功”之策。
此人雖懶,但喜歡取巧。
百姓家長里短的爭端,他懶得主持公道,有時各打五十大板,有時讓他們私了。
但對于這種“刁民作亂,與官衙為敵,拒交商稅”的大事情,他甚是喜歡。
只要能擺平,就是大功一件,就是政績。
故而他喜歡將這些矛盾沖突熬到很大,然后再解決。
蘇良快步走到后廳,知州通判處理政事之處。
他看到了齊州觀察判官董大志,卻未曾看到知州葛文林和通判王岳。
“董判官,不知葛知州與王通判在何處,下官有要事稟報。”蘇良說道。
董大志將雙手背在后方,道:“二位上官近日處理政事較為疲累,去香水行(澡堂)解乏了,你有何事,匯稟給本官亦可。”
齊州溫泉甚多,有延年益壽之功效。
葛文林和王岳都有泡著溫泉喝小酒的習慣。
“下官聽聞,長清縣一些百姓因草集收稅之事,與縣衙衙役起了沖突,下官想知曉,葛知州會如此處理此事?”
董大志瞪眼看向蘇良。
“蘇推官,你是不是管的寬了一些,長清縣之事自然由長清縣縣令轄制,即使匯報給了知州,知州如何處理,還需讓你知曉?”
“你作為推官,任務是為知州與通判排憂解難,而非添堵,你若沒有什么事情便回去吧,此事,不是你來操心的。”
蘇良向來都不是被人懟一頓而不敢反抗的主兒。
“董判官,你別以為我不知曉,葛知州喜歡將小事變成大亂后再處理,以此居功。但此事關系著百姓性命,極有可能鬧出人命,必須從早解決!”
“蘇良,你好大的膽子,竟然如此以下犯下,詆毀葛知州!此外,本官也高你半級,你竟然以如此語氣向本官說話,心中還有為官之規嗎?”
蘇良看向他。
“你高我半級又如何,吾乃官家親賜的進士及第,你是何級別?”
“你……你……你……你這個官,算是做到頭了!”
董大志氣得甩袖離去。
蘇良之所以不懼董大志,乃是因他是慶歷二年進士榜第十二名,被賜進士及第身份,屬于第二甲。
董大志不過是個同進士出身的第五甲。
大宋崇文抑武,官場除了看官職外,還看科舉時的進士排名。
前二甲能享受的禮遇以及破例晉升的機會,遠遠不是后面的等級能夠相提并論的。
故而,蘇良面對他,甚有底氣。
并且,這個身份還是蘇良的護身符。
即使蘇良犯了死罪,有進士及第的身份在,都不會被處死。
即使蘇良因罪被奪去官職,只要還有這個身份,依舊可以東山再起。
這就是大宋進士身份的榮耀。
翌日清晨。
蘇良再次尋知州葛文林和通判王岳,想要催促他們盡快處理此事,以免矛盾升級,鬧出人命。
然葛文林和王岳明顯是聽了董大志對蘇良的控訴。
對蘇良的提醒置若罔聞,只稱他們會處理,然后命蘇良前往禹城縣清算田畝,丈量耕地。
官大一級壓死人,蘇良無奈,只得前往。
六月二十八日,近黃昏。
蘇良終于將禹城縣的事情全部忙完。
然后他剛回到州衙,便聽到了一件令他極為憤怒的事情。
就在兩日前。
長清縣草集一百多名擺攤的小販因商稅,再次與征討商稅的衙差出現了沖突。
矛盾升級。
一名六十八歲的賣鞋翁,氣急之下,用剪刀捅死了一名衙役,捅傷了一名衙役。
而后造成大亂斗。
最后導致三名百姓身死,四名衙差身死,十余名受傷。
鬧出大事的百姓,無奈之下,只得逃到山上,躲避官府的追緝。
而這種外逃,外加不交商稅,在官府那里立即就被定義成了:意欲造反的盜匪。
就在昨日。
知州葛文林、通判王岳、長清縣知縣孫全攜五百名士兵與衙役,將一百多名“反賊”全都抓進了州牢。
這就是逼民造反。
葛文林成功地將一件民間小沖突,變成了州衙的平亂大功。
蘇良暴怒。
他想了想后,率先回到了家。
家中。
蘇良將近日來搜集的葛文林懶政的證據全都拿了出來。
“宛眉,我可能要與葛文林鬧翻了,他不敢對我怎么樣,但有可能會用你來威脅我,你是在齊州唯一的軟肋。”
“我這里有葛文林懶政不作為的證據。我派了兩個信得過的親隨保護你,我希望你帶著此證據,與小桃一起,立即前往青州,將此證據交給京東路安撫使,知青州富弼,他定會為我主持公道的。”
唐宛眉知曉蘇良搜集葛文林罪證的情況,當即點了點頭,道:“好,我立即出發,你也要注意安全。”
蘇良點了點頭,然后與唐宛眉抱在了一起。
片刻。
唐宛眉離家后,蘇良再次前往了州衙。
此刻的他,已經沒有什么害怕的了。
這一次,他的目標就是將尸位素餐的葛文林徹底拽下馬來。
州衙后廳。
知州葛文林端著酒杯,哼著小曲,甚是悠閑。
他的為官之道是:在不作為中獲得優良的政績。
就在這時。
他聽到后面有腳步聲,不由得扭過臉來。
“蘇推官,有事嗎?此刻已經放衙,有事明日再說吧!”葛文林冷聲說道。
董大志控訴蘇良時,添油加醋,稱蘇良要進京彈劾葛文林。
這導致葛文林非常厭惡蘇良。
蘇良沒有退下,反而又朝前走了兩步。
“葛知州,你真是好算計啊!明明是芝麻大小的事,在你的一番治理下,竟變成了平亂之功!”
葛文林面色陰沉。
“蘇良,莫瞎說!刁民作亂,難道本官不該管?你這樣說話,有證據嗎?若沒證據,就是詆毀上官,本官在你的考績中會言明此罪的。”
葛文林最大的倚仗,就是能控制蘇良的考績。
而考績,決定著蘇良的未來的仕途。
大多官員對上官唯命是從,就是因仕途攥在上官的手中。
蘇良不屑一笑。
“葛文林,你這樣做,毀掉的是上百個家庭,會讓更多齊州百姓憎恨朝廷,不服官衙的管理,會讓齊州變得越來越糟糕,你就是齊州的罪人!”
聽到此話,葛文林頓時怒了。
“怎么?你要彈劾本官?”
“本官自入仕以來,沒有貪墨,沒有行賄,更不沾染女色,私德無暇,你以何罪名彈劾我?”
“懶政!尸位素餐!對百姓之事能拖就拖,在齊州寸功未立,逼百姓造亂而創政績,這不是罪嗎?你這種懶官,比那些貪而做事的官員更加可恨……”
“蘇良,你還真是個書生,對官場一無所知,若如你所言,全朝一半的官員都有罪!本官治下,一片清明,且有政績,這是懶嗎?真是一派胡言!”
“你初為推官之時,勤于州事,本官本來很看好你,你若懂事,聽本官的話,三年之后,在本官的舉薦下,必能擢升,日后前途無量!”
“沒想到,你竟是個愣頭青,臭石頭,接下來,本官會讓你的仕途越來越坎坷!”
蘇良已罵痛快,頓了頓后,道:“齊州州衙的主座上,放一頭豬都比你強!”
說罷,蘇良拂袖而去。
“蘇良,明日午時之前,你若不向本官道歉,本官讓你的仕途就此中斷!”葛文林無比氣憤地咆哮道。
夜,四更天。
蘇良帶著筆墨出門,來到州衙旁的一段白色矮墻前。
他蘸墨提筆,筆走龍蛇,率先寫出五個大字:齊州懶官疏。
他與葛文林已徹底決裂。
接下來就是你死我活的官場斗爭。
他要以此疏彈劾葛文林,令百姓知,令朝廷知,甚至令天下知。
當下他的底氣,是民意,是這片文章的力量,是整個齊州正義者的支持。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