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揚州城。
大雜院明德齋,一間堆放著甚多書籍的房間內。
蘇良認真思索著唐澤對他的考驗:七日內,在不違背道德與法令的前提下,使得何家與王家放棄提親。
他逐漸想明白了唐澤的心思。
首先,唐澤對這兩家的兒郎定然是不滿意的。
其次,唐澤只有這么一個寶貝女兒,他自然想找一個能保護女兒的賢婿,故而在考驗蘇良的能力。
何家是官,王家是商。
硬碰硬。
當下的蘇良顯然是沒有這個能耐的。
蘇良想了想,將一直在明德齋跑腿的瘦小少年小石頭叫了過來。
“小先生,你提親成功了沒,今年能吃席嗎?”小石頭好奇地問道。
蘇良笑著揉了揉他的頭。
“快了!我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去找魚叔幫個忙,調查一下城西何家的何有德、何九思父子,還有城南王家的王宕、王辰父子,主要是他們的性格為人,周邊人的評價以及近兩年來做過的好事或壞事。兩日后的晚上,咱們去找魚叔,切記,調查時莫被發現了!”
“沒問題。”小石頭點頭道。
魚叔乃是揚州城的一個老乞丐,專職當乞丐,副業賣消息。
大多數人都拿乞丐不當人,做什么事情都不避他們,而他們又經常游走于街巷間,知曉的小道消息甚多。
隨即。
蘇良從一旁的木盒里拿出一串銅錢。
“將這些錢交給魚叔,算作辛苦費。”
“小先生,這不用吧,魚叔肯定不會收的,要不是你,他兒子現在可能在大牢里呢!”
蘇良搖了搖頭。
“一事歸一事,魚叔查探消息,肯定要用錢,我不能請他幫忙還讓他自掏腰包,讓他收下。”
“好吧!”小石頭拿著銅錢,快步跑了出去。
而這時,不遠處傳來明德先生的聲音。
“良兒,良兒……”
蘇良快步跑到明德先生的榻前,拉住他的手,道:“先生,有何事?”
年逾古稀的明德先生,白發白須,老淚縱橫。
“良兒啊,我……我的病是醫不好了,你別再花錢買藥了,你是個讀書的好苗子,一定能考中進士,將錢都用在別處吧!”
蘇良笑著道:“先生,您說什么呢?沒有您,我可能就餓死了,放心,過些日子您就會好起來的。”
明德先生的臉上滿是淚花。
“我……我當年不過就行了針鼻大小的善,卻換來你在病榻前伺候,如親兒子一般要對我養老送終,我……我有福氣啊!”
“什么就送終了?我還要您看著我高中進士,然后隨我一起享清福呢!”
蘇良的臉上又是眼淚,又是笑容。
他心里知道,明德先生大限已至,大概率是堅持不到今年冬天了。
當日晚,蘇良正在讀書之時。
小石頭滿臉笑意地跑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個竹筒。
蘇良不由得大喜。
竹筒正是蘇良與唐宛眉平時交流的信筒。
蘇良本以為唐宛眉被唐澤禁足,不可能再傳出書信。
沒想到還是傳出來了。
他接過竹筒,拿出里面的書信,正欲打開,突然發現小石頭探著小腦袋看著,比蘇良還要興奮。
“去,看看后院水缸里還有水沒?沒有了,去打滿!若打滿了,就去睡覺。”
小石頭撇了撇嘴,快步走開了。
蘇良關上房門,連忙打開書信。
看過內容后,心中大喜。
唐宛眉告訴蘇良,唐澤只是想要考驗一下蘇良,蘇良即使做不到,但只要拿出了態度,依舊沒有問題。
她還稱,無論如何,她的心中只有蘇良,她會慢慢說服她爹的。
蘇良看完信,整個人就如同打了雞血一般。
“我一定能想出辦法,讓何王兩家退親!”蘇良攥著拳頭,非常篤定地說道。
這一刻,唐宅內。
唐澤坐在書房內,拿起一旁蘇良的讀書心得筆記,翻看起來。
他剛看完前兩頁,便眼睛發亮,然后挺起胸膛,坐直了身子,認真閱讀起來。
約半個時辰后,唐澤已翻看了大半。
他站起身,喃喃道:“此子,詩賦上等,而策論更是上上等,文字犀利如刀,竟有些范文正與歐陽永叔的風格,不,比這二位士大夫更加犀利!”
“這小子,平日里展現出的文章并不是全部實力啊,有大才,有大才,難道老夫真的撿到寶了?”
唐澤輕捋胡須。
他多次科舉未中,但一直都在育人子弟,非常了解當下的國情與科舉文風。
他自然能辨別出,什么樣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好文章。
蘇良的這些文章,揚州城九成的讀書人都寫不出來。
兩日后,夜晚。
蘇良與魚叔住處獲取過情報后,便再次回到了大雜院明德齋。
此刻的他,已有五成信心。
何家比較容易對付。
何九思甚是好色,乃是青樓妓館的常客。
這段時間,他心血來潮,看上了一個名為柳三娘的有夫之婦,二人還租了一處小院,經常私通。
柳三娘的丈夫乃是一個木訥的木匠,即使知曉此事,可能也不敢抓奸。
但柳三娘還有個厲害的婆婆,名為孫九婆。
孫九婆乃是一個悍婦,在街鄰四坊中,頗有罵名。
蘇良合計著。
作為揚州州學太學博士的何有德甚愛臉面,若將此事告訴他,他必然會花錢為兒子擺平,恐怕沒法令其退親。
但若告知孫九婆,讓孫九婆去抓奸,向來愛財的她,一定是樂意為之的。
依照她的能耐,一定能將此事鬧大。
此事,蘇良已經交給了魚叔。
何九思與柳三娘私通被抓之日,便是何家顏面盡失之時。
到那時,何有德自然沒臉再向唐家提親。
至于王家的王辰,里里外外都是個老實人,成親信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
雖是商人之子,但只會死讀書,沒膽做壞事,品德上也沒啥污點。
唯一愛好就是看話本,尤其是才子佳人那類。
蘇良還未想好該如何對付他。
兩日后,近黃昏。
小石頭飛快地跑到了蘇良的面前。
“小先生,那……那對奸夫淫婦去……去那處小院了,已經有人告知孫九婆了!”
“好,咱們去看一看。”
何九思與柳三娘私通,經常都是午后。
相對于晚上外出,顯然是白天更方便,二人的那種云雨之歡,也就一盞茶的功夫。
約一刻鐘后。
當蘇良與小石頭來到城東那處小院所在的巷子時,剛好看到孫九婆提著一個木棍,帶著三名中年漢子沖到了院子前。
這種陣仗立即吸引了周圍許多人前來圍觀。
一名漢子爬上短墻,很快就從里面打開了大門,然后孫九婆提著長棍就沖了進去。
蘇良等人都守在門口,這類抓奸之事,向來都是百姓喜歡看的。
并且這種事情官府很少管,除非出了人命。
很快,里面傳來孫九婆的咆哮聲。
“你這個賤女人,大白天便與狗男人私通,我……我先打死這個男的,再打死你!”
緊接著。
蘇良等人就看到一個渾身赤條條,白花花,手里抱著一件布衫掩面而逃的男子。
男子用衣服捂著臉,瘋狂地朝著外面跑去,身體被圍觀者看了個精光。
而這時,孫九婆也追了出來。
手里還拿著何九思的其他衣物和靴子。
“大家都要為我作證啊,這個男的是城西何家太學博士何有德的兒子何九思,老娘要去他家討個公道!”
說罷,孫九婆便帶著兩個漢子朝著何府奔去。
而另外一個漢子則將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柳三娘帶回了家。
圍觀者們都紛紛跟了上去,蘇良與小石頭也跟了過去。
約小半個時辰后,孫九婆來到了何府前。
她見何府前站著兩名護衛,若硬闖進去,指定吃虧。
當即便將手中的衣物、靴子扔在了地上,而她則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開始嚎哭。
“老婆子我真是命苦啊!兒子好不容易娶了個媳婦,卻被人欺負了!”
“他何家仗著家中有人做官,那何九思竟然欺辱有夫之婦,玷污了我的兒媳婦,還被我抓了個現形,不活了,我不活了了啊……”
孫九婆的哭戲可謂是一絕。
并且將所有的責任都歸咎到了何九思的身上。
門前護衛結合剛才何九思狼狽回家的模樣,地上何九思的衣物、靴子,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其中一個當即便回去稟報了。
一刻鐘前,何有德已從州學返回家中。
何家前廳。
何有德聽到護衛的匯稟,又結合剛才何九思鉆進屋子不出的場景,立馬就明白了。
他的兒子是什么德行,他還是有所了解的。
他向唐家提親,就是盼著何九思成親后能老實下來。
沒想到,竟然被人抓奸了。
當即,何有德便大步朝著外面走去。
稍傾,何有德走出大門時,孫九婆正罵得起勁。
“這……世上還有天理嗎?有個官身就能無緣無故欺負老百姓嗎……”
何有德看向前方地上何九思的衣靴,面色有些難看。
這下子,何家要丟大人了!
他走到孫九婆的面前。
“孫九婆,你莫在此處撒潑!這衣服靴子非我兒所有,你誣陷栽贓也不看看地方!”何有德瞪眼道,他自然不能承認。
聽到此話,孫九婆頓時惱了。
“何博士,何大官人,不止是我看到他了,這里站著的十余人都看到他光著屁股跑了出去,還能有假?此事,告到知州那里,我都占理!”
“我看到了,就是何九思!”小石頭在人群后喊道,然后迅速低下了腦袋。
何有德陰沉著臉色,頓時不知該怎么做了。
而就在他思考時,孫九婆又罵上了。
“老娘我詛咒你們何家的男人,沒有一個能站起來……”
頓時。
數個圍觀的男人包括蘇良在內,都倒吸一口涼氣。
這里的“沒有一個能站起來”,指的自然不是腿。
而是不舉。
這一刻,何有德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他是絕對說不出這樣低俗的話語的。
何有德知曉再強硬下去,孫九婆可能會有更難聽的話。
他想了想,朝著孫九婆微微拱手。
“九婆,此事……此事是家門不幸,我代表犬子向你道歉,我……我愿意賠償,咱們進院說如何?有這么多街坊鄰居在這里看著,我不會害你的!”
頓時,孫九婆拍了拍屁股站起身來。
她知曉兒媳出軌后,目的就變成了索要賠償,而今,正中下懷。
翌日上午。
在揚州城多個乞丐的幫助下,何九思欺辱有夫之婦的消息便傳開了。
這種情況下,官府必然會介入。
如果何有德賠償到位,那此事大概率會私了。
不過,何家的顏面已經受損,不可能再有臉朝著唐家求親了。
很快。
唐澤與唐宛眉也知曉了此事,二人都認為,此事定然是蘇良觸發的。
唐澤非常開心,畢竟避免了女兒跳進一個大坑。
接下來。
蘇良便一直思索如何解決王家的求親之事。
可惜,絞盡腦汁思索了三日,他依然是毫無頭緒。
最后,蘇良決定,直接尋王辰道明情況,給他講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
因兩世為人,蘇良的口才比文采還要強上許多。
這日下午,一座茶館中。
蘇良以“以文會友”的名義將王辰約了出來。
王辰看到蘇良后,不由得一愣。
“你……你不是那個在唐宅,咱見過的……你……竟是蘇景明?我讀過你的文章,寫的真漂亮啊!”王辰激動地說道。
他知曉蘇良之名,只是一直未曾見過。
蘇良看向他,突然站起身,朝著王辰鞠了一躬。
“王公子,請受我一拜!”
“你……你拜我作甚?”王辰連忙站起身來。
蘇良面色認真,看向王辰,道:“王公子,你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一見鐘情嗎?”
“啊?”
王辰一愣,以一種異樣的眼光看向蘇良。
蘇良知對方會錯了意,連忙道:“王公子,請先聽我講一個故事!”
“去年八月初,城東千荷園,十余畝荷花盛開,我在虹橋之上,見到了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子,她宛如一朵荷花般撩動了我的心。”
“自那次相救之后,我倆的感情就如小荷才露尖尖角,逐漸成長,而后,我們經常見面,看荷,賞花,談詩詞,去郊外泛舟湖上……”
“今年年初,上元節夜,我用卓文君《白頭吟》的那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向她訴衷腸,告訴她,待我高中進士之日,便是娶她之時……”
“但是此事卻遭到了他父親的反對,覺得我的家世不好,為她托媒相親,另擇良婿……”
蘇良一臉深情地講著。
內容比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要生動許多。
王辰哭得就像個淚人。
為蘇良所講的美好愛情而哭泣,為被世間俗氣的家世錢財所阻而感到傷心。
最后,蘇良道:“我說的那個女子,便是唐家唐宛眉,求王公子成全!”
蘇良再次躬身拱手。
王辰一邊擦眼淚,一邊道:“我懂了,你們兩情相悅,我實不該打擾,我回去后便告訴我爹,讓他不再去唐家提親。”
“多謝了!”蘇良感激地說道。
這一刻,蘇良的心中長呼一口氣,終于將事情完滿解決了。
三日后。
揚州城西的一處酒樓包間內,唐澤與蘇良二人相對而坐。
“小子,你確實有些手段。老夫可答應你與眉兒交往,但僅限于吃飯聊天逛街,你不得有其它的想法。”
“待你考中進士,再來提親,期間,眉兒若有別的意中人,只要她想嫁,老夫依舊會毫不猶豫地將她嫁出去!”
“明白,明白。”蘇良笑著,只要唐澤不強求,便沒有人能搶走唐宛眉。
飯畢。
唐澤回到家中,向唐宛眉講述了與蘇良談論的內容。
唐宛眉撇嘴道:“爹,要是他下一屆考不上怎么辦?女兒就一直等著?”
“考不上?即使考不上,你也只能嫁給他了,不然不就變成老閨女了,爹如此講,是讓他有壓力,能夠更好地讀書,做學問,這小子,有做官的潛質!”
“爹爹,你真好!”唐宛眉一臉笑容地挎住了唐澤的手臂。
“女大不中留啊!”唐澤無奈搖頭。
半年后。
明德齋創辦人明德先生病逝,蘇良將其厚葬,并選擇將明德齋繼續做下去。
三年后,即慶歷元年。
蘇良獲得解元資格,年底,只身奔赴汴京城參加省試、殿試,明德齋的孩子由唐澤照管。
慶歷二年三月初。
蘇良金榜題名,考中進士,登進士榜第十二名,同月,被授長清縣縣令,自此入仕。
四月底,蘇良返回揚州城,踐行承諾,以官身迎娶唐澤之女唐宛眉為妻,一時傳為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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