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后。
蘇良與劉三刀騎馬行至南郊市集西南方向五里外的一片棚區前。
這塊區域因臨近南郊市集,周邊各縣的農人、小販還有一些外地人為方便做生意,便在農閑時常住于此。
久而久之。
人人都開始搭建房屋,便形成了一片簡陋棚區。
棚區內。
各行各業,各地人都有,還有一些懶漢乞丐集聚于此討生活。
在汴京城附近,有時乞討做零工都比在鄉下賺得多。
故而吸引了許多外地人來此。
曾有官員上奏,認為此棚戶區簡陋臟亂,人員混亂,有損汴京城形象,建議拆除。
但包拯極力反對。
包拯知曉,這是一群比南郊市集商販更底層百姓的生存之所,拆掉后,將會使得許多人失去生計。
故而,他欲將這里變成一片草市,作為南郊市集的補充。
當下已在改造中。
此處居民都有登記,還有差役巡邏管理,治安情況與生活條件已比往常好了許多。
片刻后。
蘇良與劉三刀在一名開封府衙役的引領下,來到棚戶區后的一片小樹林中。
途中。
此衙役也向蘇良介紹了大概情況。
樹林中身死三人,皆是棚區的長期住戶。
分別叫做蔡大石、徐三、劉實。
蔡大石四十歲左右,與蘇良所畫的“灶王”甚是相像,另外兩個則都是六十歲左右。
此三人都非開封府人,長期在汴河碼頭上當力工。
在這里有工友熟人,但無親眷。
因臘月里“打夜胡”較為賺錢,他們便扮作鬼神入了汴京城。
三人極有可能便是搶掠白振的那三人。
他們皆死于一根兩尺長的鐵錐,兇器在現場,疑似互毆而亡,死亡時間在昨日。
昨晚有人路過發現后報了案,所負責的衙差發現其中一人與開封府緝拿之人甚是相像后,便匯稟到了開封府。
而此刻。
兩名仵作正在現場驗尸,不遠處臨時搭建的草棚,便是包拯的臨時公堂。
臨近過年。
發生此等案件,影響甚是惡劣。
包拯不得不親自出馬。
他將臨時公堂設在此處,正是為了更迅速地尋證查案。
他見蘇良到來,連忙道:“景明,你仔細看一看。”
蘇良點了點頭,隨著包拯一起走到樹林深處。
這里甚是隱蔽,一般很少有人出現在這里,那名發現者乃是要大解,才意外發現了尸體。
三具尸體,一人躺著,手邊是帶著鮮血的鐵錐,胸口中了鐵錐。
另外兩人蜷縮在另一側,都側著身子,一人是后背中錐,一人是肚子中錐。
血已凝固,臉色慘白,周圍有打斗的痕跡。
蘇良也是參與過戰事的,對這種尸體,自然不懼。
當即,他走到那名叫做蔡大石的尸體面前,認真地觀察了起來。
稍傾。
蘇良想了想后,對包拯說道:“對,從殺豬巷沖出來的那個掉落灶王面具的人,就是他,不會有錯。”
因此人裝扮奇異,且距離蘇良很近,故而蘇良看得非常清楚。
聽到蘇良篤定的回答,包拯點了點頭,與蘇良從小樹林中走出,然后道:“景明,你的任務已完成,臨近年節,你速回吧!”
此案與御史臺無關,且發生在年節下,而蘇良年節下最喜的就是在家中與家人一起,故而包拯讓其速回。
“好,希仁兄,查案要緊,但也要注意身體啊!”蘇良朝著包拯的肩頭捶了一下。
當下的包拯,已五十七歲。
為了開封府,兩鬢斑白,顯老了許多,身體也大不如以前了。
包拯笑著點了點頭。
這兩日,包拯還是第一次露出笑臉。
就在蘇良準備離開之時,不遠處突然有兩匹快馬奔來。
一匹馬上坐的是開封府衙役,另一匹馬上坐的是大理寺司直白振。
二人行至小樹林前,立即勒馬,然后白振一手拽住馬繩的瞬間,另一只手輕按馬鞍,然后身體一躍,以一種非常瀟灑的姿態翻身下馬。
“好身法!”蘇良忍不住低聲贊嘆道。
沒想到一個文官的騎術竟然如此厲害。
看其動作,應該是個練家子。
大宋朝,文武全才的進士可是不多。
白振快步走上前來,當看到蘇良后明顯一愣。
“參見包學士,參見蘇中丞!”白振拱手。
包拯道:“白司直,本官喚你前來,乃是讓你來辨一辨此三人是否為搶掠你的歹人,他雖未見過他們的真容,但歹人體態、面具,那日所穿衣服,應該能辨認出來吧!”
白振道:“自然可以,自然可以!”
白振在大理寺也負責刑案,若辨認不出,那就丟大理寺的人了。
當即,白振便去小樹林辨認了。
而此刻。
蘇良望向白振的背影,突然一愣。
此刻的白振雖然換了一身灰袍,但與上次的黑袍一致長短,鞋也是同款。
白振走到小樹林內的小水洼旁時,鞋面上,衣袍的下擺,很快就沾上了草泥。
蘇良的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朝著身后的劉三刀耳語了幾句,后者立即會意,騎上馬便朝著汴京城的方向奔去。
包拯看到這一幕,面帶疑惑。
這時,白振快步走了出來。
他拱手道:“稟包學士,三人所穿衣服,所戴面具,正是前日搶掠我的歹人所穿戴,身形體態也完全符合!”
包拯點了點頭。
“辛苦白司直了,你可以回去了。”
白振朝著包拯點了點頭,然后看向蘇良。
“蘇中丞,您為何會在此處?”白振問道。
此案屬開封府之責,御史臺是無權干涉的。
蘇良笑著道:“昨日忘告知你了,正是本中丞在歸家途中看到了搶掠你之人的真容。”
“下官謝過蘇中丞,若沒有您,恐怕這三人死在這里,也無人知曉他們就是搶掠我的歹人。”白振朝著蘇良拱手,然后快步離去了。
這時。
包拯看向蘇良,疑惑道:“景明,剛才你為何令三刀先走了?你要呆在這里?”
蘇良微微一笑。
“希仁兄,沒準兒一個時辰后,此案就能找到兇手了!”
“嗯?找到兇手?你如何斷定此案不是三人互毆而亡?”
包拯面帶不解。
蘇良正欲說話,仵作將他的驗尸結果文書呈遞了過來。
包拯認真一看,更是不可思議地看向蘇良。
“從三人身死現狀和扭打的痕跡來看,是徐三和劉實合力用鐵錐將蔡大石刺成了重傷,然后,蔡大石抽出身體里的鐵錐將二人反殺,但從驗尸結果來看,蔡大石被刺的那一下,即使沒有殞命,也絕對沒有反殺兩人的氣力,案發之時,極有可能還存在第四人。”
驗尸結果,更加證實了蘇良所言的正確性。
包拯看向蘇良。
蘇良笑著道:“待三刀從城內歸來,我再告知希仁兄,現在講,很有可能誤判,影響開封府斷案。”
包拯點了點頭。
當即,二人便坐在了臨時公堂之內。
開封府眾衙役則是忙碌著喚周邊的百姓錄口供,開封府辦案,向來細致。
案發現場周邊十里內的百姓都要經過問訊,留下口供。
劉三刀騎快馬回城,一來一回,至少也要一個時辰。
很快,日上三竿。
蘇良突然站起身來,朝著包拯道:“希仁兄,你快為我尋一位騎馬快的衙差來,我……我要讓他去禁中傳遞一個非常緊急的消息。”
當即,包拯招手喚過來一名衙差。
蘇良朝其說道:“小兄弟,你立即騎快馬趕往禁中,尋到張茂則張都知,告訴他,我下午有事,無法見官家了,今日午后見君之事就先取消!”
“啊?”那衙差一臉懵地看向蘇良。
“蘇……蘇中丞,官家召你……你都敢推遲?這……這……我不敢傳啊!”
包拯也是哭笑不得。
官家的事就是天大的事。
官家召喚,臣子竟然稱有事不去,蘇良也是大宋朝獨一份了。
莫說天上下冰雹,下刀子也必須要去。
此乃臣之本分。
“景明,莫胡鬧。你有何事比見官家重要?”包拯瞪眼道。
蘇良無奈地撓了撓頭,道:“此事不決,見官家無用,算了,我寫一封信吧,你將其交給張茂則張都知。”
聽到送信,那衙役才敢點了點頭。
半個時辰后,劉三刀狂奔著回來了,額頭上滿是汗珠。
“頭兒,他昨日那身衣袍和鞋子全洗過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我本欲入其室探查,發現其房門窗口處,懸有細絲,一入門,可能就被發現,且難還原,為了不打草驚蛇,我便沒有進去。”
蘇良點了點頭。
“夜洗鞋衣,陋室懸絲,此等謹慎,讓我愈加覺得兇手就是他。”
包拯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不知蘇良到底在講什么。
蘇良看向包拯,道:“希仁兄,咱們找個安靜的地方一敘。”
當即,二人走到臨時公堂西北側的一處土坡上。
一旁由劉三刀站崗,防止有人接近。
蘇良看向包拯,道:“希仁兄,這三人可能是因我而死。”
“什么?景明,到底發生了什么,你細細道來。”
包拯頓時急了。
蘇良緩了緩道:“我懷疑殺害三人的兇手乃是大理寺司直白振。”
“為三貫二百文殺人,不會吧?”包拯不解。
蘇良搖了搖頭,道:“我雖無實證,但卻有他殺人的動機。”
“前日,官家給了我八份監察御史候選人的履歷文書,讓我挑選合適人選,然后今日午后與其商議,其中便有白振。”
“我看過履歷文書后,覺得白振還可以,尤其是為人清貧耿直,文采上乘。于是,昨日黃昏我便準備去其家見他一見。”
“當時,他剛從外面回來。他的鞋子、衣袍下擺皆有草泥,雖擦拭過,但明顯能看出原來的泥淖程度,城內很難尋得,應該是去了城外,但他卻謊稱去了隔壁街道的茶館坐了坐,以避許多書生敬仰他的‘清貧之名’,欲與其暢聊一番的瑣碎。”
“剛才,我見白振入小樹林,雖然換了衣袍鞋子,但樣式幾乎一致,而沾染草泥的程度與昨日簡直一模一樣。”
“且從此人下馬的動作來看,他會武,完全有能力殺掉這三個普通人。”
“根據這些,我做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三人搶掠白振,乃是白振使錢授意,意在揚自己的清貧之名。而他有此舉,是因知曉,朝廷有一名監察御史的空缺,而他是候選人。”
作為大理寺的一員。
其履歷被調走,他想要知曉為何而調,并不難。
“若無我看到其中一名搶掠者的真面目,白振此計可謂相當成功,昨日一日,他的“清貧之名”便傳遍汴京城了,而我也是有打算提名他做監察御史的。”
“而因我看到了搶掠者的臉,開封府又張貼出了布告,他頓時慌了!”
“他害怕蔡大石將他供出來。一旦供出來,他的仕途就全完了,為了仕途,他趁著為三人結剩余之錢的時候,殺了他們。”
“可惜,我讓三刀回去取他的鞋衣時,他已經將上面的痕跡全抹除了。”
“唉!”蘇良長嘆一口氣。
“雖無實證,但他殺三人,動機合理,種種跡象又都說得過去。”
包拯微微點頭。
“若不是你言白振為監察御史候選人,我還不知此事,此番推理,處處都說得通。”
蘇良接著道:“依照新的宋刑統,我算不上目擊證人,當下又無物證,根本無法定他的罪。”
“他又是刑判之官,深知承認殺人的后果,故而我們即使動刑,他也不會招,這……這……就有些難了。”
聽到此話,包拯胸膛一挺,有些傲嬌地冷哼了一聲。
“哼!”
“景明,你太小看為兄了!為兄有的是辦法處理此等案件。若他是冤枉的,我還他清白;若他是兇手,我就讓他主動招認,天下還沒有我包拯查不出的案子!”
“我自然是相信希仁兄的能耐的。”
蘇良聽到包拯的話語,由剛才的沮喪,瞬間變得信心滿滿。
論斷案。
若包拯查不出,那天下恐怕就沒有官員能查出來。
換言之,天下還沒有包希仁查不出的案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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