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夜。
蘇良在開封府畫完搶掠人物肖像后,便回到了蘇宅。
飯畢,書房內。
他打開桌前的木匣,取出官家篩選的八位監察御史候選人履歷,認真看了起來。
監察御史向來都是一個肥缺。
雖只是八品,但有時正職五品的官員都來搶這個差遣。
因其是官員仕途躍升之跳板,凡是擁有監察御史任職經歷者,幾乎都能成為地方大員甚至朝堂宰執。
像文彥博、包拯、歐陽修等人,都任職過監察御史。
再加上當下朝堂第一寵臣蘇良為臺諫主官,使得臺諫的話語權越來越大,官員們都擠破了腦袋想要成為一名臺諫官。
就在這時。
蘇良翻閱到一份官員履歷時,突然停了下來。
此官員不是別人。
正是今晚“鬼神”搶掠的受害者,大理寺司直白振。
“白振,字方遠,現年四十一歲,進士出身,相州人,曾在洪州任知縣、通判,任大理寺司直近三年,租住于州橋南殺豬巷……”
“為人寡言謹慎,稍孤僻,甚愛惜羽毛,幾無陋習,常捐俸祿于地方官學、私學,有“白清貧、清貧知縣”之美譽,政事之能上乘,文采斐然,極少犯錯,為專注于仕途,妻子父母皆留在家鄉相州。”
緊接著。
蘇良看完了所有監察御史候選人的履歷,然后陷入深深思索中。
監察御史之職。
除了須是進士出身、須有地方主官經驗等基本條件外,最重要的一個條件就是德行無瑕。
德行無暇者,最宜任臺諫官。
而白振在八名候選人中,綜合評價可得第一。
然而,蘇良卻覺得有點不對勁。
殺豬巷,顧名思義,乃賣肉屠夫所居之處。
雖然當下的賣肉屠夫都轉移到了南城市集,然這里未曾拆遷,依然是一些貧苦人家租住的地方。
一個大理寺司直,住在這里,給人一種“沽名釣譽”的感覺。
其次。
他家中余財僅有三貫二百文,其余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更是讓蘇良無法理解。
他乃是一名年俸現錢收入達三百貫的京朝官。
即使經常資助官學、私學,也不可能自己的吃喝儀表不顧,將俸祿全都捐了出去。
要知。
大宋的士大夫官員,儀表甚為重要,而置辦一件普通的冬衣,就要花費兩三貫錢了。
即使他喜清貧,對物質享受不在乎。
那也應如王安石那般,應有的體面還是有的,不可能行善行的,將自己變成了貧苦戶。
此舉有極大的“博無功利之名”嫌疑。
有時。
無功利,就是最大的功利。
他極有可能是為了升遷,而扮作這種姿態。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沒準兒他比‘畢生惟愿成圣’的王安石還高出一個境界呢,明日閑暇時,見他一面,便能知其內在涵養。”蘇良喃喃道。
翌日一大早。
街頭巷尾售賣民間小報的小攤販便吆喝起了昨晚“鬼神搶掠士大夫官員”的消息。
汴京城已許久沒有發生過這類搶掠之事了。
且此事,甚是契合百姓閑談。
“臘月打夜胡,鬼神搶掠朝堂士大夫。”
“士大夫租住殺豬巷,與貧民共處,卻無人知。”
“年俸三百貫的大理寺司直,家內余財只有三貫二百文。”
“士大夫獨居陋室,無一名使喚伙計。”
這些情節隨便拿出去一個,都夠年節下的汴京城百姓閑聊五壺茶,十斤干果的時間。
更何況加在一起全都發生了。
不到午時。
大理寺最清貧司直白振之名,便傳的滿城皆知了。
很多百姓都知曉了他為官學、私學捐錢的事情,還有一些書生,為其做詩寫文,懇請朝廷重用此類官員。
白振在殺豬巷住了三年都無人知。
而這次因一次被搶掠,卻一躍成為了汴京城的名人。
與此同時。
開封府也張貼出了其中一名搶掠者“灶王”的畫像,全城緝拿。
包拯壓力很大。
若年節前找不到兇手,那過年時將會有許多百姓不安,甚至會造成更多搶掠事件出現。
近黃昏。
劉三刀架著馬車帶蘇良來到了殺豬巷,準備見一見白振。
蘇良明日午后就要向趙禎匯報心中的候選人。
而他的意見極大地影響著趙禎的決策,故而他必須要慎重。
稍傾,蘇良的馬車停到了殺豬巷巷尾,最后一座小院的院門前。
此處,就是白振的租住之所。
稱其為小院,其實遠比蘇良剛入汴京所租住的一進院小。
進門是院,院內有一個前廳,一間臥室,前后各有一間簡陋的棚房,后為茅房,前為廚房。
此刻,院門落鎖,主人顯然不在家。
蘇良剛準備下馬車,突然見一個身穿黑袍,頭戴一頂小帽的男人快步走向白振租住之所,其低著腦袋,走到門前,便去開鎖。
根本沒有瞧見不遠處的馬車。
這時,蘇良道:“可是白司直?”
男人扭過臉,當看到蘇良時,不由得一愣,然后連忙走到蘇良面前,拱手道:“下官大理寺司直白振,參見蘇中丞。”
蘇良雖不識得白振,但也常去大理寺監察,白振自然認得他。
蘇良走下馬車,笑著道:“白司直,本中丞還以為認錯人了呢?年節將至,大多官員都宅在家中,白司直這是去購買年貨了?”
白振面帶苦笑。
“蘇中丞,街頭小報都傳遍了,你還不知?昨夜下官被賊人搶掠,今早一睡醒,就成為了名人,有商人要為我送吃食,有書生要找我論學問或結拜,我不喜熱鬧,故而躲一躲,去了隔壁街的茶館。”
“本中丞倒是聽說了,不知白司直是否缺年貨?”蘇良笑著道。
“不缺,不缺。今年天冷,臘月大理寺政事較多,我便沒有回老家,一個人,需要準備的年貨并不多,并且朝廷發的便已夠用了!”
蘇良點了點頭,道:“可否請我喝杯茶?”
“蘇中丞光臨寒舍,求之不得,求之不得!”白振連忙將院門打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當即。
蘇良與劉三刀一起進入了院內。
院內幾乎無一物,不過非常干凈整潔,白振連忙去開屋門。
這時。
蘇良注意到白振腳下的布鞋上沾著草泥。
雖然后者將鞋底的泥都刮干了,但鞋面上還有殘余,其長袍的衣角處也有泥漬,且是剛干不久的模樣。
蘇良不由得微微皺眉。
剛才白振稱去了隔壁街的茶館,但周圍根本沒有如此泥濘的地方,除非他出城了。
白振剛才應該在說謊。
但涉及個人隱私,蘇良便沒有多問。
前廳內,破桌破椅,外加兩個帶有缺口的花瓶,還有三副沒有裝裱的字。
連一件值錢的擺件都沒有。
很快。
白振點燃炭爐燒起了水,從一旁則是拿出一包廉價的茶碎。
蘇良忍不住打趣道:“白司直,朝堂過得如你這般清貧的官員可不多,你才是我朝百官之楷模啊!”
“蘇中丞謬贊了!下官自幼家貧,過慣苦日子了,手里有錢后,便想著讓窮苦人家的孩子都能讀書,故而俸祿全都花在更有價值的地方了!”
蘇良捋了捋蓄了許久的胡須,道:“白司直,你很適合做臺諫官啊!”
聽到此話,白振興奮地站起身來,立即朝著蘇良拱手。
“蘇中丞,下官無畏權貴,敢于直言,文采筆力雖比不過蘇中丞,但也不差,一直對臺諫官之職,心向往之!”
“當然,一切還需聽朝廷安排。”
說罷,白振將自己寫過的一些文書從里屋拿了出來。
“蘇中丞,此乃下官寫的一些文章,煩請閱之。”
“好,我看一看。”
說罷,蘇良認真地看了起來。
不多時,白振將一杯茶端到了蘇良和劉三刀的面前。
“不錯,不錯,文采不錯,邏輯也清晰……”蘇良贊嘆道,然后放下了文書。
片刻后。
蘇良與劉三刀離開了白振的宅院。
路上,蘇良透過馬車前的窗口朝著劉三刀問道:“三刀,你覺得這位白司直如何,他來做臺諫官可合適?”
劉三刀想了想,道:“談吐有節,清貧不貪財,應該會是個不錯的臺諫官。”
蘇良笑問道:“這些有沒有可能是裝出來的?”
劉三刀一愣。
“他若能裝一輩子,那就是真的了!”
“有道理。”蘇良笑著答道,他對白振的文書說不上滿意,但感覺還行。
不過,剛才蘇良提出對方有做臺諫官之姿時,對方表現的過于熱情,讓蘇良覺得,此人絕非“清貧”那么簡單,心中還是熱衷于仕途功名的。
而對于對方衣袍與鞋子上有泥,可能出了城而隱瞞蘇良。
蘇良并未在意,對方可能有私事不愿提而已。
蘇良決定,明日午后向趙禎回復:監察御史一職,大理寺司直白振,可以一試。
雖然蘇良覺得他有沽名釣譽之嫌,但能做成這樣,且長年累月地保持清貧,那就是真的了。
翌日,清晨。
蘇良本準備睡個大懶覺,哪曾想一大早就被唐宛眉叫醒了,她稱劉三刀有急事尋蘇良。
蘇良連忙穿上衣服,奔到了前院。
劉三刀朝著蘇良道:“頭兒,包學士派人喚你去城南認尸?”
“什么?認尸,大過年的認什么尸?”蘇良一臉懵。
“搶掠白司直的兇手找到了,但已身死!”
蘇良微微皺眉,大過年的發生此等事情,實在是晦氣。
“好,我洗把臉,馬上就去!”
與此同時,白振也被開封府衙役喚去認尸。
(本章完)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