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
深夜。
遼境,帝王行宮。
遼國兵馬大元帥、大皇子耶律洪基快步走進遼帝耶律宗真的寢宮。
此刻。
耶律宗真半躺在一張軟榻上,面色蒼白。
自去年年底,他便身體不適,日日服藥,而今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愈加嚴重。
基本都是靠著一碗碗珍稀藥湯吊著,才有批改奏疏和上朝的氣力。
其鬢發花白,沒有一絲氣色,遠遠望去,就像一個六十歲的老叟。
其實他今年才四十歲。
“父皇,您……您可別嚇我,您這是怎么了?”耶律洪基面色緊張地問道。
三日前,耶律宗真在朝堂議事,精神狀況還尚可。
但今晚這種面無血色的狀態,著實嚇了耶律洪基一跳。
耶律宗真朝著耶律洪基招了招手。
“吾兒,來,坐朕身邊。”
耶律洪基連忙坐在耶律宗真身邊,并握住了他的手,心情甚是忐忑。
“兒呀,為父命數將近,恐怕熬不到今年秋日了。”
“父皇,您……”
“聽我說完!”
耶律宗真眼睛一瞪,打斷了耶律洪基的話語。
“朕死后,最擔心的便是你與耶律重元的皇位之爭,朕自然是愿意傳位給你的,但太后更偏向于耶律重元。”
“朕若身死,恐怕你與耶律重元必然會斗個你死我活,如今,北有女真,南有宋人,若有內戰,恐大遼江山不保,咱們禁不起這樣折騰了,朕欲幫你一把,提前解決隱患。”
“五日后,朕欲舉辦家宴,太后、耶律重元父子及其家眷都會參與。”
“到那時,朕要你來一次清君側,以太后與耶律重元意圖謀逆之由,囚太后,殺耶律重元父子,你敢不敢做?”
“父皇……我……我……”
聽到這番話,耶律洪基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父親,此等弒親之舉,孩兒實在……實在是下不去手啊!”耶律洪基低下腦袋。
囚太后,殺皇叔。
那是會被后世代代人戳脊梁骨辱罵的。
耶律宗真黑著臉,伸手示意耶律洪基距離他近一些。
耶律洪基連忙起身,半跪在耶律宗真的面前,在其探起腦袋的那一刻,耶律宗真一巴掌扇了過去。
“啪!”
聲音清脆。
耶律宗真雖有疾,但這道巴掌的力度卻是不小。
耶律洪基的臉上迅速出現了一道紅印。
“廢物!這點兒事情都不敢做,朕如何放心將皇位交給你,五日后的家宴朕定下了,到時伱若不愿派人來做,那朕來做,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耶律宗真乃是個火爆脾氣。
“孩兒告退。”耶律宗真迅速退了出去。
半個時辰后。
耶律洪基面色陰沉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這時。
從里屋走出一位身穿一襲紅裙的高挑女子。
此女面色白皙,甚是漂亮,偏宋人女子相。
步子優雅,貴氣十足。
她望向耶律洪基有些紅腫的臉,柔聲問道:“夫君,這是怎么了?”
此女不是別人。
正是耶律洪基的正妃,契丹人公認的才女,蕭觀音。
耶律洪基與蕭觀音成親兩載,可謂是無話不談。
耶律洪基抬頭看向蕭觀音,欲言又止,突然走到蕭觀音的面前,將其野蠻抱起,走進了里屋。
很快,里屋傳來一番云雨之聲。
稍傾,軟床之上。
蕭觀音靠在耶律洪基的胸口,道:“夫君,陛下之策,未嘗不可,此乃為了大遼江山穩固,妾認為,可行之。”
“不過……不過……”
“不過什么?”耶律洪基追問道。
“請夫君恕奴家無罪!”
耶律洪基有些著急了,緊緊握住蕭觀音那白皙的手臂,道:“你我夫妻床頭之話,無罪!無罪!”
蕭觀音理了理肩頭的亂發,緩緩開了口。
“其實,陛下此舉也是有私心的,他命不久矣,然又不想讓太后與皇太叔竊取了帝王之位,太后與皇太叔成勢,陛下早就不悅,但又不想落個囚親母殺親弟的罪名。”
“而夫君若以清君側之命將皇太叔殺掉,而后軟禁太后,那此罪過就是夫君的。”
“陛下向來自私,他愿意傳位于夫君,但又不愿自己背負罵名,故而有了此主意。不然憑借他現在的能力,將太后和皇太叔騙至跟前,令人殺之,然后再栽贓他們謀逆,輕而易舉,根本無須夫君出手。”
耶律洪基認可地點了點頭,蕭觀音比他更了解耶律宗真。
“那……那我該如何做?就這樣背下這個嗜親的罪名?”
蕭觀音微微搖頭。
“妾知夫君愿成如宋之官家類的仁君、賢君,自然不宜做出此事。”
“妾建議,夫君可先依陛下之命,殺皇叔父子,囚禁太后,然后再奪陛下之權,對外稱此事乃是陛下授意,其親兵所為,與夫君沒有任何關系。”
“夫君要明白,歷史都是活著的人講出來的,只要夫君能奪陛下之權,將其也軟禁,陛下命不久矣,你無須再聽其命行事,朝著自己身上潑臟水。”
“之后,你厚葬皇叔,然后以太子之位主持朝政。此舉,既收了陛下之皇權,又滅了太后與皇叔之隱患,咱們大遼江山迅速穩固下來,女真人和宋人才不會來火上澆油,來搗亂,妾亦會讓蕭家人助之。”
耶律洪基認可地點了點頭。
“可以。如今行宮周圍的皮室軍皆由我調配,只要能說服宮帳前守衛的皮室軍中龍部、虎部將領即可,我能做到。”
蕭觀音大喜,興奮道:“那就恭喜夫君早日執掌大遼江山了!”
蕭觀音面色嬌媚,楚楚動人。
耶律洪基摟著蕭觀音,臉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
耶律宗真酗酒好色,暴虐成性,且又剛愎自用,他早就想要取而代之了。
五日后,近午時,帝王行宮。
皇太后蕭耨斤,耶律重元父子、耶律洪基,及一系列遼國皇族齊聚一堂。
此等家宴,經常舉辦,大家早已引以為常。
耶律宗真在早上足足喝了兩碗補湯,當下的他雖然還是有些病態,但臉色紅潤,已經有了氣色。
蕭耨斤和耶律重元根本不知耶律宗真沒有幾個月活頭兒了。
畢竟,他才四十歲。
片刻后,家宴開始。
耶律宗真先是說了一番場面話。
要耶律重元和耶律洪基共同努力,守大遼江山穩固。
而后,在太后蕭耨斤說了幾句話后,耶律重元和耶律洪基紛紛表態,將會更加努力地為遼國貢獻自己的力量。
緊接著,眾人便吃喝了起來。
就在耶律宗真準備將太后蕭耨斤和耶律重元父子、耶律洪基四人喚至內屋時。
耶律重元的兒子耶律涅魯古突然拿起酒碗來到了耶律洪基的面前。
“皇兄,你最近真是辛苦,不過為何女真人越打越多呢?你若不行,不如讓陛下派我去!”
耶律涅魯古乃是個愣頭青,有勇無謀。
但卻比耶律重元還要囂張。
他爹若為帝,接下來他就有機會變為儲君。
故而他對其父耶律重元擔任下一位皇帝最是上心,一有機會便會抨擊耶律洪基。
因太后蕭耨斤對其甚是溺愛,耶律洪基每次都會避開與其講話。
但這一刻,耶律宗真不愿意忍了。
他看向比他小了足足有兩歲多的耶律涅魯古,道:“耶律涅魯古,若派你去,恐怕你前年便入皇陵了!”
“你……”
耶律涅魯古沒想到耶律洪基圍剿女真人不利,竟然還敢如此囂張。
攥著拳頭就想與耶律洪基打架。
在他眼里,耶律洪基就像個文弱的宋人,根本不適宜成為遼國未來的君主。
“住手!每次見面都斗嘴,沒完沒了是不是?”耶律宗真瞪眼道。
而后,耶律宗真看向太后蕭耨斤和耶律重元。
“母后、九弟,咱們去內屋敘敘話,為先帝上上香吧!”耶律宗真說道,然后又看向耶律洪基和耶律涅魯古,道:“你們也跟著。”
當即,五人就進了內屋。
內屋有先帝的靈位。
這也是遼國皇室的規矩,一般有家宴,都需向先帝上香。
而此刻,里面已經有弓弩手在里面埋伏了。
太后蕭耨斤率先持香,一邊念念叨叨,一邊將香插在了香爐中。
隨即。
耶律洪基跟著耶律宗真上香,耶律涅魯古跟著耶律重元上香。
就在耶律重元父子上香的那一刻,耶律宗真給了耶律洪基一個眼神,他希望耶律洪基親自殺了耶律重元。
耶律洪基立即會意。
先是朝著隱藏在門后的親兵微微點頭,然后右手握住袖中所藏的匕首,朝著耶律重元走去。
就在耶律洪基抽出匕首的那一刻,白光一閃,剛好被耶律涅魯古的余光掃到。
他不由得不驚。
“父親小心!”他朝著耶律洪基撲去。
耶律洪基見此意外,瞬間將匕首對準了耶律涅魯古,然后一刀便插進了耶律涅魯古的肚子上。
噗嗤!噗嗤!噗嗤!
耶律洪基礎拽著耶律涅魯古的手臂,使勁地捅刀。
足足捅了十余下,捅得地上滿是鮮血,捅得耶律涅魯古沒有了氣息才停了下來。
他非常痛恨這個愛顯擺,說話臭的耶律涅魯古。
耶律重元沒想到耶律洪基竟然敢在先帝的靈位前,當著太后的面兒,殺他。
第一想法就是逃。
可惜已經晚了。
在其轉身的那一瞬間,一支箭簇便刺在了他的大腿上。
與此同時。
兩眼腥紅的耶律洪基又對準耶律重元的肚子捅了起來。
噗嗤!噗嗤!噗嗤!
又是十余下。
一旁,太后蕭耨斤已經傻眼了。
她沒想到他的親孫子竟然如此對待他的親叔叔。
而不遠處。
耶律宗真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耶律洪基做了他一直想做但卻一直沒有做的事情。
隨即,耶律洪基將匕首扔在地上,然后高聲道:“來人啊!太后與耶律重元父子謀反,意圖刺殺陛下,現在已被陛下親兵所殺,將外面他們的親眷也都全抓起來!”
“得令!”
頓時。
一群士兵圍了過去,將那一眾不明所以的皇族至親抓了起來。
而太后蕭耨斤也被兩名士兵架走,等待她的將是囚到老死的軟禁。
耶律宗真輕捋胡須。
“吾兒有膽,做得漂亮,但剛才是不是說錯了,耶律重元父子乃是你所殺,而不是朕的親兵所殺。”
耶律宗真非常在乎這個,他想讓耶律洪基背負此惡名。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
“父皇,是你看錯了吧!我沒有動手啊!明明就是您指使你的親兵所為,我站在旁邊,完全沒有參與啊!”耶律洪基面帶微笑,伸著滿是鮮血的雙手說道。
實打實地睜著眼睛說瞎話,和往常的他,截然不同。
耶律宗真一愣。
“你……你竟然敢逆朕?朕的親兵何在,速速護駕!”耶律宗真高喊道。
可惜,沒有一人搭理他。
耶律洪基笑著道:“父皇,一會兒你草擬一份封我為太子的奏疏,就在這里養病吧,孩兒會厚葬你的,大遼的政事,你就別管了。你這一生并無什么政績,落個囚母殺弟的名聲也沒什么!”
“逆子……逆子……”耶律宗真攥起拳頭。
“朕的皮室軍何在?朕的皮室軍何在……”
耶律宗真喊得喉嚨都啞了,臉色越來越蒼白,眼看已經喘不過氣來,但依舊沒有人理會他。
這一刻。
他意識到,遼國的主人已經換人了。
耶律洪基看似文弱,其實下手非常狠辣。
他除了將耶律重元父子的親眷、屬下全部下獄外,立即控制了行宮外所住的所有文臣武將,并派皮室軍抓了與耶律重元一派,手握軍事大權的知北院樞密事蕭胡睹。
一些站在耶律重元一派的官員知耶律重元父子一死,紛紛拜入了耶律洪基的門下。
不過五日。
遼國太子耶律洪基便完全控制了整個遼國朝堂,并以耶律宗真生病為由,開始執掌國事。
六月初三,午后。
首相文彥博、副相富弼、樞密副使曾公亮和御史中丞蘇良被趙禎召入了垂拱殿。
遼國密探傳來軍情密報——
遼帝不豫(帝王有疾,稱為不豫),大概難熬過今年秋日。
太后蕭耨斤攜耶律重元父子謀亂欲弒君被皮室軍所殺,耶律洪基被封為太子,執掌遼國國事。
文彥博感嘆道:“這個耶律宗真夠狠的,殺弟囚母,狠辣果決!”
“對遼國而言,這并非是壞事,若待耶律宗真死后,耶律重元和耶律洪基相爭,遼國就徹底亂了!”富弼捋須說道。
這時,曾公亮笑著道:“耶律宗真身死之時,或許就是我們最佳的攻遼之日。”
趙禎眼前一亮。
“朕召四位來,就是想問一問,耶律宗真身死之時,是否為攻遼最佳之日?”
文彥博、富弼和曾公亮同時看向蘇良,他們皆認為蘇良最了解遼國。
蘇良想了想,微微搖頭。
“難說!耶律洪基或許比耶律宗真更難對付。”
“此人看似溫文爾雅,不像其父那般剛愎自用,做事粗暴,但很狠辣,并且擅于學習咱們大宋,我覺得我們還是謹慎一些,先看一看女真人的動作,然后再考慮要不要行動。”
“另外,在滅夏之前,我不建議對遼動手。”
趙禎認可地點了點頭。
耶律洪基確實擅于學宋,若不是蘇良讓其誤走歧途,沒準兒現在的遼國經過變法,又是另外一番模樣。
趙禎想了想,又道:“即使晚一些攻遼,恐怕也在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了,朕覺得攻遼之舉的準備可以提上日程,四位要上心了!”
蘇良四人聽到此話,微笑著同時拱手。
他們皆知,趙禎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御駕親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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