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內,眾相公齊聚。
都在等待趙禎任命太子賓客的詔令。
吳育看向歐陽修,笑著道:“歐陽相公,論文采學識,還是你最宜擔任太子賓客呀!”
“客氣,客氣!吳相勤勉穩重,乃當朝士大夫楷模,更宜任太子賓客。當然,也可能是張相、曾副使,我還差得遠啊!”歐陽修輕捋胡須,笑著說道。
曾公亮笑著搖頭。
“老夫老了,能教太子的事情有限,還是計相與歐陽相公更有希望。”
王堯臣連忙謙讓道:“哪有,哪有,有張相和曾副使在,我資歷尚淺,擔不起,擔不起啊!”
“計相,你若擔不起,那老夫更擔不起了!”張方平也開口道。
不遠處。
首相文彥博和次相富弼聽得頻頻撇嘴。
這群“副相”看似謙讓,其實誰都想成為這個太子賓客。
太子賓客雖為從三品。
但卻是實打實的未來帝師。
教授太子為人之道、為君之道,日后榮耀無限。
不但致仕后享受的待遇非同一般,以后留存后世的名聲也不一樣。
若大皇子趙暽日后比當今的官家還要優秀,那就更能名垂青史了。
這時。
三司使王堯臣突然開口道:“諸位,太子賓客的人選有沒有可能是景明?”
政事堂瞬間安靜下來,眾副相都有些傻眼。
怎么將他忘了!
依照常例,都是當朝副相兼任太子賓客,蘇良作為御史中丞比副相是矮上一級的。
但官家若欽點蘇良,他們還真沒話說,并且也爭不過。
“有可能,極有可能,并且老夫覺得若是景明,實乃社稷之福!”文彥博率先開口道。
其他相公紛紛點頭。
若是他們中間的某個人競得此職,其他人或許會不服氣。
但若是蘇良,他們無人不服。
政績軍功都擺著,論硬實力,誰都比不過蘇良。
就在這時。
內侍省傳來了趙禎的諭令。
御史中丞蘇良兼任太子賓客,三司鹽鐵推官王安石兼任太子詹事。
另外。
左右庶子、侍讀、侍講、中舍人、舍人等太子屬官也都定下來。
全是青壯年。
無一人年齡超過四十五歲。
而蘇良之子蘇子慕也多了一個“太子侍讀”的官職。
蘇子慕這個職位并非是仰仗著蘇良之功,而是靠著他自身的能力獲得。
文彥博望著名單,道:“從此名單便可看出官家對太子的期待啊!景明與介甫皆為全宋變法之先鋒,其他屬官也皆為朝堂的青年翹楚,日后,這些人就是朝堂的棟梁啊!”
其他相公紛紛點頭。
不出意外的話,下一朝,蘇良與王安石就是大宋的正副宰相。
太子冊封典禮進行后,朝廷宣告大赦天下。
全民興奮,紛紛慶賀。
正所謂:儲君立,社稷穩,天下安。
此次立儲,意味著大宋朝著“盛世”又跨出了一大步。
入夜。
汝南郡王府,熱鬧非凡。
趙允讓為慶祝朝廷立儲,將全家人都集聚在一起,擺了數桌宴席。
他高興。
其子趙宗實更高興。
這對父子先后作為皇位繼承的替補人選,人生的前十余年都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做這種名不正言不順的備胎是極為辛苦的。
吃飯、睡覺、說話、行事,樣樣都要小心謹慎。
既不能表現出對皇位的渴望,又不能不努力勤勉為成為一名賢良之君做準備。
稍有不慎,就會遭到彈劾,就會被請進宮內訓話。
而今,太子新立,他們將心徹底放在肚子里,以后終于可以盡情享受生活了。
與此同時。
周邊諸國也都送來了慶賀大宋立儲的賀帖,就連遼國和東瀛也都對大宋表示了慶賀。
大宋一一回禮,盡顯大國風范。
眨眼間,到了五月份。
天氣漸熱。
大宋滅夏進展得甚是順利,捷報連連,三日一傳。
龍羽軍追著西夏鐵鷂軍打,目前就剩下一支六百人的鐵鷂軍還未曾滅掉。
大宋東邊的海上貿易和西北河湟區域的經營也都甚是順利。
一切向好。
五月初八,午后,垂拱殿。
兩府三司的相公、臺諫主官蘇良,還有開封府包拯、學士院、館閣、國子監的主官都被喚入大殿內。
眾臣入殿之后,都是一頭霧水,紛紛看向首相文彥博和次相富弼。
然而二人也是一臉懵,不知官家喚眾人來作甚。
當下的官家,已經越來越有主意,從往昔的被動變成如今的掌控一切了。
稍傾。
趙禎面帶笑容地走進殿內。
群臣觀其表情便看出其心情不錯,喚眾臣來應該不是宣布什么壞消息,更可能是好事。
趙禎環顧下方,笑著說道:“眾卿,朕喚你們來,乃是為了即將到來的麥忙。”
麥忙?
有官員一愣,默念了好幾遍才明白過來。
五月乃是收割麥子之時,農家百姓甚忙,故稱麥忙。
但官員們久在城內居住,根本意識不到當下已經到了收割麥子的時候。
“五月麥忙,農人甚是辛勞。朕準備攜汴京城的京朝官們,連同國子監的學子、教諭們,前往汴京城周邊的麥田助百姓收麥,為期五日,一方面為了強身健體,另一方面也欲讓大家體驗一番百姓的辛勞,更懂得一餐一食當思來之不易,眾卿以為如何?”
蘇良聽到這個主意,頓時笑了。
自全宋變法后,官家尤為喜好鍛煉身體。
或者說,喜歡沒苦找苦吃。
去年,重陽踏青變成了君臣徒步比賽;今年,官家又想著與眾官員去農田割麥。
蘇良是喜歡這種體驗的,但有些官員已皺起眉頭。
在如此高溫的天氣里,割麥甚是辛苦,更何況還要干長達五日,有的官員根本不知麥是如何割,如何捆的。
趙禎面色認真,接著道:“六十歲以上官員可不用參與此事,然六十歲以下者,無病不可告假,更不可裝病,此事將記入官員考績之中。”
“割麥之時,包括朕在內,身邊不可有侍從助力,衣服草帽農具水壺干糧皆自備,午時就在田間地頭吃飯歇息,天黑未完成任務,不可離開農田……”
“館閣的官員們,必須都要參與,日日在屋內待著,身體一個比一個弱,該是曬一曬太陽了!”
趙禎一口氣說完后,環顧四周,道:“眾卿可有異議,若無異議,此事就交給開封府安排了!”
官員們見趙禎興語氣頗硬,怎敢反駁。
并且這種助民之事,根本就找不到理由反駁。
“臣無異議!”
文彥博率先表態,他向來喜好運動,經常晨跑,并不懼這類體力活。
“臣無異議!”其他官員也都紛紛拱手。
最后。
包拯拱手道:“官家放心,開封府一定將此事安排妥當!”
五月十三日,不到五更天,星辰明亮。
蘇宅院內。
蘇良與蘇子慕父子兩個身穿一襲絲制黑灰色薄短衫、薄長褲,頭戴草帽,腰間掛著一個水壺,蘇良還提了一個小竹筐,里面放著饅頭和餅。
唐宛眉望著這對父子的親子裝,忍不住想笑。
“注意田地里的蟲子,注意別讓鐮刀劃著了,別太拼,尤其是你,蘇子慕,別逞強,別總想著超過太子和二皇子……”
唐宛眉認真交待著。
蘇良和蘇子慕卻是不時對視,根本沒有聽在心里。
唐宛眉在開口前,父子兩個便猜出唐宛眉要說什么了。
片刻后,父子倆上了馬車,他們根據要求,要在城外集和,然后一起去麥地。
蘇子慕甚是興奮。
他在百家學院體驗過割麥子,并且經歷了一株麥子變成饅頭的全過程,粗通農事。
約半個時辰后,眾人匯聚在城門外。
京朝官們,國子監的學子、教諭們全都來了。
烏泱泱一大片,依照開封府的安排站成了隊列。
包拯根據趙禎的要求,將此事安排的甚為細致。
無論官職大小,食物都只能帶饅頭和餅,外加一壺清水,不然容易攀比,將割麥變成野外露營。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
天大亮,以趙禎為首的眾相公、五品以上的官員,連同大皇子、二皇子和蘇子慕三個男孩,全來到了一片金黃色的麥田前。
包拯早就為每個人都安排妥當。
每人割麥的量,相當于一個普通百姓的七成,割完就能坐在田間地頭休息,天黑便能回家。
若割不完,那就繼續割。
此規矩,算是照顧到絕大多數人了。
首先。
數個農戶來到蘇良等人面前,教授如何割麥、捆麥,如何協作將麥子從田中運到地頭。
看似簡單,其實許多官員聽了三遍才聽懂。
趙禎手持鐮刀,認真學著,其他官員自然不敢怠慢。
此外。
開封府和御史臺的多名吏員都在周圍巡邏監督,有偷懶者會被記錄下來。
約半刻鐘后,眾人都入了麥田。
有禁軍士兵、醫官站在麥田周圍,防止出現意外。
趙禎、文彥博、吳育、張方平四人負責一塊麥田。
他們旁邊,則是太子趙暽、二皇子趙晗和蘇子慕三人。
富弼、蘇良、歐陽修、王堯臣四人則分在了一起。
歐陽修走進麥田,忍不住感慨道:“麥浪金黃,沉甸如金,又是豐年,當吟詩一首啊!”
歐陽修扭臉一看。
一旁的富弼、蘇良、王堯臣三人已經彎著腰割起來了,他也連忙揮起鐮刀。
若排在最后,那是相當丟臉的一件事情。
最初,官員們大多都很興奮。
因為此事很新奇。
但不到半個時辰,便有人累得頭暈眼花,嬌嫩白皙的手上也都磨出了水泡。
割麥甚累。
尤其是在這樣的烈日天氣下。
趙禎也是滿頭大汗,但看到旁邊的三個孩子還彎著腰割麥,他自然不能停下。
周邊的官員也都看著他呢!
而此刻,在一片麥田中。
數名館閣官員望著前方一個超過了他們近一倍的背影,一邊擦著臉上的汗,一邊罵道:“就他厲害,就他會割麥子,他這樣豈不是顯得咱們更加笨拙,包希仁還真是會安排!”
館閣官員罵了幾句后,只好繼續低頭割麥。
那個超了他們近一倍的背影,不是別人,正是王安石。
當下的王安石,正是精壯之時。
并且他甚喜農事。
當年任齊州知州時,每到麥忙,他都是拿著鐮刀就去地里了,與司馬光還曾比賽過。
論割麥,恐怕樞密使狄青來了都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他簡直是一騎絕塵。
后面的館閣官員一邊罵他不通人情世故,一邊埋頭往前趕。
將館閣之臣與王安石同列,正是趙禎的主意。
這些經常持筆伏案的館閣官員,經常出病,且經常呈遞一些不知民間疾苦的奏疏,乃是最應體驗此番勞作的官員。
至于國子監那群嬌生慣養的學子們,則是由皇城司的士兵監督,他們絕對不敢偷懶。
很快,日到午時。
有吏員高聲道:“午時到,休息半個時辰!”
官員們聽到此話,皆是長呼一口氣。
然后三三兩兩,扶著腰,回到田間地頭的林蔭下。
有人靠在樹上,有人躺在地上,有人去路邊舀起剛打來的井水“噸噸噸”地就牛飲起來。
有的拿著饅頭,就著開封府提供的咸菜疙瘩就吃了起來。
有的過于疲憊,直接就躺下睡了。
這半個時辰,正是用于吃飯休息,之后,他們就要干到太陽落山了。
眾人痛并快樂著。
此乃底層百姓的日常,他們不敢抱怨,也不應抱怨。
一處樹蔭下。
王堯臣看向大口大口喝著涼水的歐陽修,笑著道:“歐陽相公,在麥田半日,可有新詩問世?”
歐陽修白了他一眼。
“老夫都快累死了,腦子就像漿糊一般,心中全無詩意,全無詩意!”
此話落后,蘇良等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才是人間真實。
館閣的一些官員和國子監的一些學子最初也都抱著在麥田中寫詩的想法。
但真勞作起來,身體被掏空后,根本就沒有精力寫詩,也再也尋不到一絲詩意。
天黑之后。
不到半個時辰,除了一些過于笨拙者,官員們基本都完成了收割任務。
然后雙腿雙手顫抖著坐上了回家的馬車。
明日對大多數人而言,就像是一場噩夢。
蘇良與蘇子慕回家后,迅速洗漱吃喝,躺在床上就睡著了。
翌日,一切照舊。
眾官員們漸漸適應了一些,表現比昨日強了一大截。
不過也有三名館閣官員,不知是勞累過度中了暑,還是被表現太好的王安石氣暈了過去,被田邊的醫官診治了許久,才漸漸緩過勁來。
五日后,近黃昏,
君臣割麥之行,宣告結束。
眾官員的臉上滿是土塵,但甚是興奮,苦日子終于熬到頭兒了。
與此同時。
趙禎命人在田邊蒸了許多饅頭,意在田邊吃完饅頭,作為此番體驗的終結。
這些饅頭都是今年新麥所制,麥香濃郁,甚是可口。
眾人也都餓了。
趙禎坐在地頭,一邊驅趕著蚊子,一邊大口大口吃著饅頭。
做過體力活兒,吃飯尤香。
他就著咸菜疙瘩,一口氣吃了四個,并喝了三大碗井水。
大皇子趙暽、二皇子趙晗、蘇子慕三人,坐在田間地頭,臉上滿是灰塵,唯有手是干凈的。
三人一手拿著一個大饅頭,一手拿著一個咸菜疙瘩,手邊放著水壺,吃得津津有味。
此番經歷,足夠讓他們銘記一輩子。
最后,趙禎還告知中書,每年麥忙之時,朝廷都要舉行此類活動,地方官員也應效仿,無償為百姓勞作。
此等活動,不但省錢,而且意義非凡,值得年年舉行,讓官員知民間疾苦,知種糧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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