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后,開封府后衙。
包拯、蘇良、王安石三人圍在“瑞石”左右,邊端詳,邊等待著百家學院的石匠師傅到來。
今日若驗不出瑞石真假,那便只能視真對待。
許多官員都覺得包拯三人此舉甚是掃興,毀掉了一段歷史佳話。
大皇子趙暽被敕封為儲君乃是板上釘釘之事。
如今趁著瑞石之祥舉行典禮,寓意著天命所歸,更有利于大宋的江山穩固。
考究真偽,過于較真,沒有意義。
但三人卻不這樣想。
蘇良和王安石向來不相信天命,而包拯則是事事講求證據,以防有人借機謀私。
不多時。
兩名頭發花白的石匠手提各種工具,快步走了過來。
一位姓劉,一位姓張,皆年過六旬,都是與石頭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老石匠。
二人連忙朝著蘇良三人拱手。
他們在來時便有開封府衙役告知他們要做什么,故而帶來的工具非常齊全。
包拯道:“二位,麻煩你們在不損壞此石一厘一毫的情況下,驗出石上四字到底是天然形成還是人工刻制?”
“是。”
二人再次拱手,然后便認真地檢查起來。
二人先是繞著大石轉了兩圈。
然后觀石紋質地,又看青苔,甚至還翻閱起帶來的書籍。
最后,才觀察起那有些風化的四個字:傳位一子。
甚是仔細。
約半個時辰后。
二人驗石完畢,手持毛筆在一旁寫了起來。
又過了一刻鐘。
劉師傅朝著三人拱手道:“包學士、蘇中丞、王推官,經過我們的觀察,此四字絕非天然形成,而是有人以利器刻之,時間大概在六個月到一年之間,絕不會超過一年,此乃我們判斷的依據。”
張師傅將一張紙遞給了包拯。
此紙之上,撰寫著此石的質地,青苔形成的大概時間,以及文字形成的原因和風化的時長。
每一點都有據可循。
包拯看完后,點了點頭,命人將二人送了出去。
而后,他看向蘇良和王安石。
“既是人為,必有所圖,老夫猜測應該是……”
包拯還未開口,蘇良和王安石幾乎齊聲道:“大赦天下。”
“沒錯!”
包拯認可地點了點頭。
若此時立儲,朝廷必然會大赦天下。
從太祖太宗到真宗,還有當下的趙禎,都非常喜歡大赦天下。
除了三年郊祭大赦外。
若天下遇到干旱、蝗災、暴雨、地震等,也都會進行大赦。
當朝大赦的力度非常大。
除了謀逆、偽造符印、謀殺、劫殺等大惡之罪不會輕判外,其他罪行皆會輕判,甚至會直接赦免囚犯,還其自由。
一些普通的犯死罪者,大概率也會免死,而處以刺配兩千里之刑。
朝廷宣赦時,還會舉行盛大的儀式。
比如,開封府的罪犯若遇大赦,將會被帶到宣德樓前,由開封府舉行一場盛大的大赦儀式,在他們高呼皇帝萬歲后,直接會被原地釋放。
此舉自然是為了收攏民心,彰顯圣恩。
偽造祥瑞者,最有可能就是奔著此目的。
偽造祥瑞,乃大逆之罪。
今日有人寫傳位一子,明日就有可能有人寫傳位二子,后日可能就有意欲謀反者偽造祥瑞造反。
大宋的百姓特別相信這種天象。
此風絕不可漲,此事必須要調查地明明白白。
當即。
包拯、蘇良、王安石三人拿著石匠檢測出的結果,來到了垂拱殿。
大殿內。
趙禎看完檢測結果后,不由得皺起眉頭。
“沒想到真有人敢犯大逆,查,細查,一定要查出兇手。”
趙禎非常生氣。
歷史上,這種石上有字的祥瑞其實并不少,并且有的還真是天然形成,令人不得不信。
趙禎想了想,看向三人。
“包卿、蘇卿、王卿,此次你們同去相州一趟,將此事迅速調查清楚,之后朝廷該立儲還是要立儲的,你們要率先上奏請立儲君。”
聽到此話,蘇良三人都是一愣。
此案并不難查,根本不用三人同去。
甚至都不用包拯去,開封府派去一名判官就能很快將此事查出來。
更何況。
有包拯這位查案高手在,蘇良和王安石根本無須去。
趙禎見三人有些發愣,又道:“必須是你們三人同去,一個都不能少,有些話,朕無法明說。”
頓時,蘇良三人明白趙禎的意思了。
昨日,他們三人在大慶殿上反對“因瑞石立儲”,雖然不是反對立儲,而是懷疑瑞石的真偽,但畢竟是因他們而使得大皇子趙暽無法成為儲君。
待趙禎百年以后,沒準兒會有臣子拿此事針對他們。
那時,包拯或許也已不在人世,但其家族子弟尚在。
而蘇良和王安石絕對是朝中重臣。
若有人挑撥離間,在趙暽面前提起此事,稱三人曾反對立儲,沒準兒會對他們造成不良的影響。
從龍之功是大功。
而三人攔截立儲,無論是何原因,都有可能變成罪過,讓君臣之間產生間隙。
當年,劉太后對趙禎甚好,但當劉太后使得趙禎無法認回親娘后,他還是憎恨劉太后,甚至憎恨劉太后重用的臣子。
趙禎知曉皇帝也不是圣人,也有情緒變化。
故而他想讓三人同去查案,待案情查清,三人再率先請奏立儲,那便無人能夠栽贓陷害他們了。
趙禎作為一國之君,想得非常周到。
“臣遵命。”三人齊聲道。
趙禎見三人明白了他的意思,當即笑著點了點頭。
當日。
眾京朝官都得知了瑞石為假的消息。
有甚是詫異的,有覺得應該將其當作真的,更有官員覺得包拯三人乃是在顯擺自身的能耐……
翌日,天剛蒙蒙亮,一列車隊駛出了新酸棗門。
正是包拯等人一行。
相州距離汴京不過四百余里,他們趕一趕,走得快一些,三日便可抵達。
蘇良與包拯同坐一輛馬車,而王安石與相州知州路文遠坐一輛馬車。
馬車內。
王安石與路文遠相對而坐。
路文遠一臉郁悶,沒想到來送祥瑞,竟然送來一個假的。
“王推官,瑞石造假與我絕對沒有任何關系,我深知偽造祥瑞乃是大不逆之罪,絕不可能冒險做此事,更沒有任何理由做此事!”
王安石看向他。
“路知州,沒人懷疑你呀!”
“還沒懷疑我?沒懷疑我值得你們三位同時出馬嗎?我不懼查,但……但千萬不能冤枉我啊,我完全就是依據規矩行事,地方出現祥瑞,自然要第一時間向朝廷匯稟了……”
路文遠委屈得就像是個小姑娘。
包拯、蘇良、王安石三人同時奔赴相州的陣仗將他嚇到了。
王安石淡淡一笑。
“你放心,你已經排除嫌疑了。”
“做此事者,定然具備三個條件,其一,有親眷摯友身在牢獄,半年或一年前被判刑;其二,久居在相州,與那塊山林或周邊的農田有關聯;其三,讀過書,有家產。”
“啊?這……這是怎么看出來的?”路文遠甚是驚詫。
相州境內,符合這三類條件者,范圍一下子縮小了一大圈。
王安石道:“大皇子乃嫡長子,被封為儲君,只在早晚。其偽造此等祥瑞,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盼著朝廷大赦天下……”
“那必然是相州人嗎?有沒有可能是外地人做的?”路文遠又問道。
王安石搖了搖頭。
“不可能。此舉乃是為了救人。而大石若放在他不能經常看到之處,風險甚大,歷經一年,石頭可能被破壞或者被人拉走,各種情況都會導致前功盡棄,他不可能冒此風險,故而一定和那片山林有聯系。”
“其次,一般的小百姓不可能想出此等主意,也沒有這個膽量,更難以等上半年到一年。”
王安石緩緩講著,而路文遠則是聽得一愣一愣的,前者分析的實在太到位了。
如此一講,破案難度減少了許多。
“待到了相州,伱立即命人查找案宗即可。”王安石最后道。
“有道理!甚有道理!”
路文遠甚是激動。
此案若不能破,他獻祥瑞將會是一個笑話,甚至可能會斷絕他未來的仕途。
路文遠眼珠一轉,道:“王推官,你的推理甚是正確,我建議咱們立即匯稟給包學士和蘇中丞,你為主,我為輔,讓我也說兩句,以此將功折罪,你覺得如何?”
王安石搖頭一笑。
“你以為我能想到,那二位就想不到嗎?”
“他們兩個乃是咱大宋絕頂的聰明人,我告訴你,不過是不想顯得你做事太過愚笨而已!”
王安石的話語雖然不好聽,但路文遠還是非常感激為他指點迷津。
“王推官,不知你為何要幫我?下官實在感激不盡。”
“因為你在相州的官聲還不錯,愿意為民做事。另外你對相州的商稅處理,甚合我意,你能做一個百姓的父母官。”
王安石作為變法司成員之一,又在三司任職,外加他超強的記憶力,對大宋每個知州的情況都甚是熟悉。
“多謝了!”路文遠朝著王安石重重拱手。
三日后,深夜。
蘇良一行趕到了相州州衙,簡單吃了晚飯,洗漱一番后便睡下了。
然后第二日一大早。
蘇良帶人前往現場勘探,尋找承包山林者以及附近的農戶。
王安石與路文遠則在州衙內翻閱案宗。
包拯則是坐在官衙,待蘇良將證人或可疑人送到官衙,包拯便可是提審。
三人配合,效率非常高。
日近黃昏。
就在路文遠還有些懵的時候,兇手在包拯推理出他的一切計劃時,哭著認罪了。
認罪者乃是相州的一名販布的商人,其名為俞有亮。
其子名為俞樂,八個月前因斗毆致人重傷罪,判徒刑三年。
俞有亮還有一個老娘,其老娘甚是疼愛孫子,然身體有恙,根本等不了其孫子三年。
于是,俞有亮便早早策劃了這次偽造祥瑞之事。
一旦朝廷大赦天下,其子最多挨幾十板子就能被釋放了。
包拯當場宣判——
俞有亮偽造祥瑞,形同大逆,判處死刑。
但考慮其乃是為盡孝道,準許其子俞樂見其祖母一面,并為其父收尸。
與此同時,俞家父子之罪遇大赦而不赦。
對此,俞家父子沒有任何異議,當場簽字畫押。
路文遠看得一愣一愣的。
這三人的效率實在太恐怖了。
沒有刑訊逼供,沒有恐嚇威脅,沒有使用假證,不到一日,就結案了。
隨即,王安石用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寫完了一整套的結案陳詞。
然后,在天擦黑之時,三人便離開了相州。
路文遠感覺就像是一場夢。
往昔。
他還覺得自己乃是大才,完全有成為京朝官甚至入中書的可能。
現在的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再努力,恐怕也難以趕上包拯三人的水平。
三日后。
包拯三人回到了汴京城。
朝廷張貼公告,將此案的前因后果告知了百姓。
此案告知天下人:不可私造祥瑞。
即使是為了盡孝而偽造祥瑞,也是死刑。
與此同時。
蘇良、包拯、王安石三人,聯名上奏,請立大皇子為太子。
趙禎欣然同意。
立儲的儀式相當復雜。
趙禎先命學士院擬旨昭告天下,然后在大慶殿舉行盛大的禮儀。
由于太子還沒有到開府的年齡,故而還是住在皇宮。
好在大宋沒有專設的“東宮”,太子住在哪里,哪里就是東宮。
立儲儀式舉辦完成后,官員們最關心的就是太子的屬官人選了。
很快,又一道詔令下達。
加封首相文彥博為太子少師,次相富弼為太子少保。
這兩個職位看似很牛,但只是虛銜,并非太子之師,甚至只是宰執退休時的加官。
最香的一個崗位,名為太子賓客。
一般由副相兼任,這個才相當于太子的老師。
類似于曾經的晏殊之于趙禎。
此等殊榮,無人能比。
太子見其乃是要行禮,并稱呼老師的。
孫復、胡瑗只是講課的老師,而太子賓客是教太子如何做皇帝的老師。
政事堂內。
吳育、張方平、王堯臣、歐陽修、曾公亮、梁適等人都甚是緊張,都盼望著自己能夠擔任太子賓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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