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
三司使王堯臣便將商人上官羽的《汴京二十四街營造總略草案》呈遞到了中書和禁中,并申請廷議。
與此同時。
蘇良、包拯、王安石三人也紛紛呈遞奏疏,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近午時。
蘇良得到消息,官家與中書同意了王堯臣的廷議申請,并定在午后于垂拱殿討論此事。
午后,垂拱殿內。
兩府三司諸相公、臺諫官蘇良、范鎮、知開封府包拯等十余名官員聚坐在一起。
趙禎開門見山地說道:“汴京二十四街營造之事,城內傳的沸沸揚揚,無論是朝堂還是民間的意見,朕都聽了一些。”
“此事的關鍵不在是誰所提,也不在朝廷能多收多少商稅,而在于我們要將汴京城變成一座什么樣的城市。”
眾臣齊齊抬頭。
趙禎一句話便道中了重點。
重建汴京二十四街,意味著求富求貴。
一旦實施此策,開了這個口子,便意味著朝廷要將汴京城打造成天下無與倫比的富貴之城。
若不執行此策。
則如包拯、蘇良、王安石的想法,汴京城不應是富人之城而應是天下百姓之城。
“眾卿都講一講吧,此事今日務必要說個明白。”趙禎說道。
首相文彥博率先出列。
“臣以為,此策可行。我朝即將步入盛世,盛世之朝可參考大唐長安,長安之盛非當下汴京可比焉。”
“改造汴京,乃是為彰顯我大國氣象,至于使得貧富差距擴大,底層百姓只得出逃汴京,乃是城市發展的必然趨勢,白樂天還曾言‘長安城,居大不易’呢!”
三司使王堯臣緊跟著補充道:“臣附議。蘇中丞、包學士所提的要保留汴京城的煙火氣兒,不過是習慣了當下現狀而已,以后的汴京城將會是另外一種煙火氣,此煙火氣兒未必不如當下。”
這時,歐陽修站了出來。
“非也。拿我大宋汴京與唐之長安相比,目光未必顯得短淺一些。唐之長安雖盛,但階級差距更大,窮苦百姓更難出頭,言路也比不上咱們當下寬廣。”
“我大宋汴京若想成為盛世之下的天下第一城,我以為應是包容一切,而不是舉一國之力養一城。”
“別國來訪我大宋之時,不是感覺到只有來到汴京才算來到了大宋,而是來到了汴京,能看到我大宋所有州府的繁華,下面的各個州府應是向汴京城看齊靠近的,但當下的汴京城根本無法作為地方州府學習的標桿,差距已經太大,不可再加大!”
聽到歐陽修的話語,大家都是眼前一亮。
汴京城作為大宋州府標桿,目前難以復制,因為其是用財力和物力堆砌起來的。
王堯臣微微搖頭。
“難道汴京太繁華是壞事,我們要走回頭路嗎?”
聽到此話,包拯站了出來。
“計相,不是走回頭路,而是汴京城日后的方向不應是朝著高貴豪奢前行,而應該放在更為重要的方面。”
“還有比商貿更重要的嗎?”王堯臣反問道。
“有!汴京城若再改革,重點應放在官學私學之上,放在醫療診病之上,放在讓百姓過得更自由、更有尊嚴之上!”
“一味地蓋新樓,擴商貿,促進消費,只是在滿足少部分富貴人家的享樂需求。這些人過得更好,不意味著大宋迎來了盛世,唯有底層百姓的基本需求都得到滿足,才意味著迎來了大宋盛世!”
“當下,汴京城八十一家正店,一千余家腳店,即使逢年過節之時也完全夠用,根本無須再求富麗堂皇,此策有些舍本逐末,且會導致大商人壟斷商貿,小商人無法經營,短期看似利大于弊,然長期而言,弊大于利……”
包拯說完后,富弼站了出來。
“我贊同包學士的意見,汴京二十四街的益處在于增商稅,增大商人利,然卻也會使得小商人們無法為業,這樣的革新,不如不革!”
緊接著。
張方平、吳育、蘇良、范鎮等也分別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大半個時辰后。
待眾臣們都停止討論,趙禎緩了緩說道:“聽眾卿之言,朕更傾向于不行此策。”
“其一,汴京城應為天下人之城,未來應是一座任何一名百姓都可來此大展抱負的大城,而非一部分人的富貴之城,奢靡之舉不可行,增商稅而逐百姓,非賢君之所為。”
“其二,汴京雖富,然學校、醫館等各類惠民措施仍有不足,改革應偏于此,才不愧為天下州府之典范。”
“其三,巨商不一定害國,然必害小商小民,朕欲看到的是百花齊放的汴京城,有大店亦應有小商小販。侵街之舉,未必有害,咱們汴京城的夜,有一半都是這些‘侵街’的商販撐起來的……”
趙禎說完后,看向下方,問道:“眾卿可還有異議?”
眾臣皆搖頭。
“那好,中書可出具文書告知全城百姓,朝廷拒此策之緣由。”
這時,王堯臣再次站了出來。
“官家,臣并不是為商稅而力挺此策,臣只是有個疑慮,朝廷若以這些原因放棄此策,恐怕會涼了一些大商人的心。”
“汴京巨商們確實會因勢大或某些商品壟斷,對商貿產生一些不良影響,但朝廷還要依賴他們,朝廷稱防巨商壟斷并無錯,但我們已開了特例啊!”
“國舅爺當下實乃汴京城最大的巨商,在朝廷的助力下,國舅爺經營著南郊市集、南郊鞠城,除了海上貿易與周邊諸國的買賣,如今連河湟區域的商貿也幾乎被他壟斷了。”
“我們知他是為國效力,并且非常辛苦。但他也賺錢了,并成為了汴京首富。我們一邊稱防巨商壟斷,一邊卻助推國舅爺成勢,如何讓百姓信服?”
“那上官羽若心生不滿,提及國舅爺可做此等買賣他卻不能,百姓一定會傾向于支持他的,畢竟,在這方面,咱們的說法無法服眾啊!”
王堯臣緩了緩。
“若我們針對國舅爺,分割其商貿勢力,恐又影響我大宋的商貿發展,這……這要如何取舍?”
御座上的趙禎,無奈一笑。
防巨商壟斷,侵小商之利,確實是拒絕執行此策的一條主要原因。
但因曹國舅曹佾的存在,百姓定然不會信服。
這時,蘇良站了出來。
“官家,無須考慮此影響,臣自有辦法,待宣布不行此策后,國舅爺自會有應對之法。”
“嗯?”
趙禎和眾相公都看向蘇良。
蘇良又道:“諸位放心,絕對不影響國舅爺當下的商貿版圖,并且可讓全民信服,但當下還不能說,此事只有國舅爺第一個說出來才有效果,具體細節,我也要與國舅爺商量商量。”
“朕信你。”
趙禎吐出三個字,然后看向中書諸相公。
文彥博立即拱手,道:“中書明日便張貼文書,公告全城。”
隨即,此廷議便結束了。
一刻鐘后。
蘇良與王安石坐著馬車尋曹國舅曹佾而去。
這一刻,王安石也甚是好奇。
不知蘇良到底有什么主意,不但要保密,還必須由曹佾第一個說出來才行。
一個時辰后。
曹國舅曹佾笑著將蘇良和王安石送出了門。
大門前。
蘇良朝著曹佾道:“國舅爺大義,請受我一拜。”
“也受我一拜!”王安石也開口道。
然后,二人非常認真地朝著曹佾鞠躬。
“使不得,使不得,大商人,當如是乎!”曹佾也忙朝著二人還禮。
隨后,曹佾回了家。
蘇良與王安石來到馬車前,王安石看向蘇良,道:“景明兄,請受愚弟一拜,今日,我又長見識了!”
“使不得,使不得,我就動動嘴,咱們再拜來拜去,天都要黑了!”蘇良說笑道。
翌日,一大早。
開封府門前、各大城門前以及各個街道的告示欄上都張貼出了中書省對《汴京二十四街營造總略草案》廷議后的處理結果。
當上官羽看到公告最后的四個醒目大字“不予執行”后。
整個人都傻眼了。
“怎么……怎么可能?此策可富汴京,可增商稅,又承接全宋變法之意,更是契合民意,怎么……怎么就不予執行呢?”上官羽嘴唇顫動,拳頭緊緊握起。
他謀劃許久才撰寫出了此策。
為了宣傳此策。
他除了買下了二十余家小報的版面外,在每個街頭都安插了數人,在酒樓茶館中講解此策的好處,花銷甚大。
當王堯臣稱將會對此事進行廷議后,他已想到了自己作為總執行人,改造汴京二十四條街的情景。
甚至。
他在昨晚還計算了自己成為汴京二十四條街商鋪主人后,一月能賺多少錢,多久能回本,以及自己多久能超越曹佾,成為汴京城首富。
他呈遞此策的目的,就是為了乘著全宋變法的東風。
賺大錢,得厚名。
但這一紙通告,將他的美夢全都擊碎了。
上官羽又看了一遍公告,然后喃喃道:“防巨商做大壟斷,侵小商之利,這算是什么理由,那曹國舅不就是汴京城最大的壟斷家嗎?”
自經商起,上官羽的夢想便是成為陶朱公。
他曾有自信成為汴京城最有錢的商人,但曹國舅的崛起,卻成為了他無法逾越的鴻溝。
“曹佾,我做不成,你也要身敗名裂,你若不是皇親外戚,怎么可能有當下的財力,我不相信,朝廷能逆民意而為!”
當日晚。
曹國舅曹佾便成為了汴京百姓熱聊的話題。
“朝廷出此公告到底是何意?曹國舅不也是巨商嗎?他不也在壟斷嗎?為何不懲罰他,這對上官大官人不公平啊!”
“上官大官人明明在做與曹國舅一樣的事情,前者被拒,后者卻做的風生水起,這太不公平了,外戚就能有如此特權嗎?”
“曹國舅也壟斷了啊!與大理做生意,不就是全由他說了算嗎?這……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說出此話者。
大多都是年輕的書生士子。
他們一副熱心腸,敢說敢言,不懼朝廷。
但看問題根本不全面,只關注到了公告中的不公平,絲毫沒有意識到是被人利用了。
第二日。
汴京街頭傳出了一番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謠言。
有人稱:若干年后,若大皇子登基,曹家有兵權、有財力,更有太后坐陣后宮,要想篡位,簡直易如反掌。
自古以來,外戚造反的特例實在太多了。
這條消息已經算是栽贓污蔑了,其自然是上官羽找人傳出去的。
他固執地認為,只要能掌控民意,便能掌控一切。
上官羽欲毀了曹國舅曹佾的名聲,并希望朝廷能夠改變心意,接受他的策略。
接下來,一連三日。
汴京城的街頭巷尾都是此類傳聞,甚至曹國舅曹佾的一些店鋪都受到了影響。
許多看多了權謀話本的百姓都覺得曹國舅心中藏有大陰謀。
未來將成國之大害。
甚至一些年輕的書生跑到開封府門前,高聲道:“外戚獨大,危及皇權!外戚獨大,危及皇權……”
這三日。
趙禎與所有士大夫都等待著曹國舅曹佾的回應,但曹佾卻閉門不出。
直到第四日早上。
曹佾穿著隆重,帶著兩箱子賬本和四個賬房去了開封府。
一些年輕書生和嫉富如仇的百姓守在開封府門前,等待著曹佾出來時,再罵上一罵。
近午時。
曹佾未出,但開封府的一則公告卻貼在了門前。
此公告為:《曹佾捐財書》。
具體內容是:曹佾欲將自己在商貿一道上賺取的所有財物捐出,盡歸民用,其將所有財產賬目的明細都交給了開封府,希望開封府對其監督,而開封府已經答應了他的請求。
曹佾稱,其錢財將主要用于三個方面。
其一,救民之災。
其二,修建學堂、醫館、福田院等利民之所。
其三,幫助身有殘疾、鰥寡孤獨等弱勢之民生活。
簡言之——
盡捐家財,以歸民用。
此公告一出,所有辱罵曹佾的人都傻眼了。
自古以來,歷數大富貴者,誰也沒有做過此等事情,若其捐朝廷,還會有人稱其圖仕途,為官位。
但“皆歸貧民之用”,無人會有微詞。
這才是真正的儒商,真正的巨商格局。
天下商人,誰人敢做此等事情!
曹國舅曹佾,可謂是行天下商人之不能行,就算是沽名釣譽,也無商人敢學習。
此舉,一下子將大宋商人的格調提了起來。
趙禎與士大夫官員們都沒想到蘇良所言,竟然是此主意。
捫心自問。
大多數士大夫若擁有如曹國舅這樣的財富,即使被指著鼻子罵,恐怕也不會盡捐其財。
因為在他們的認知里,自家之財是要惠及子孫的,是要使得家族強盛的,救助百姓,那是朝廷的事情。
蘇良之所以沒有在垂拱殿道出,是因他若道出此法,朝廷可能會有逼迫曹佾之嫌。
蘇良和王安石在曹府并未逼迫曹佾,而是充分尊重了他的想法。
曹佾做此事,也是心之所愿。
午后,上官羽家宅。
前廳內。
上官羽看著那份《曹佾捐財書》,不由得傻眼了。
他想了再想,也沒找到曹佾的缺點。
他若成為天下第一大商人,絕不可能盡捐家財,甚至連一成都不會捐。
現在的他,根本就不配與曹佾比較。
就在這時。
一群皇城司士兵闖進了上官羽的前廳內。
“上官羽,你涉嫌用錢財指使上百人傳播污蔑皇家之謠言,跟我們走一趟吧!”
曹佾之所以三日后才開言。
就是聽了蘇良的話,等待皇城司找到上官羽操控民眾散播謠言的證據。
朝廷默許百姓可以花錢在小報上刊載對自己有利的信息。
但上官羽連外戚預謀造反的謠言都敢編排,實乃犯了大忌諱,入了皇城司,一頓板子定然是少不了的。
汴京百姓知曉了此事,大概率也能想明緣由,日后這類謠言騙局就更難煽動他們盲從了。
此事過后。
汴京城的一些巨商估計不會再耍小聰明了,他們也將明白自己身上所擔負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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