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衙門,前廳內。
三司使王堯臣坐于上方,蘇良與王安石坐于一側。
商人上官羽立于下方,從懷中取出一份文書,一臉恭敬地說道:“計相、蘇中丞、王推官,小民此次前來,乃是為獻上這份完整版的《汴京二十四街營造總略草案》。”
“此策涉及開封府城建,小民也心懷忐忑,故而便先在民間小報上刊載,傾聽了一番民意,而今民意支持,小民才有勇氣獻上此策,請三位過目!”
上官羽將姿態放得非常低。
他本可以自稱“我”,卻非要自稱“小民”,看上去謙遜有禮,實則在以民意為自己造勢。
王堯臣接過文書,認真地看了起來。
一旁,王安石面色鐵青。
他向來不喜這類大商人,并且半個時辰前剛因汴京二十四街之事與王堯臣吵了一架,故而才有了門前攔著上官羽論辯的一幕。
片刻。
王堯臣看罷文書,將其遞給了蘇良。
此文書與小報上刊載的內容基本一致,只是細節多了一些。
蘇良看完后,將其遞給了王安石,王安石也迅速將其看完,然后又交還給了王堯臣。
王堯臣看向上官羽。
“上官羽,坐吧,老夫與你也算是舊識了,無須客氣。”王堯臣笑著說道。
開封府的商稅由三司直管。
王堯臣與上官羽這位商稅大戶自然打過交道。
當即,上官羽也坐了下來。
王堯臣看了一眼文書,道:“汴京城建,歸開封府主管,你為何不將此策呈遞給開封府?反而來到了三司?”
“稟計相,小民一個時辰前去了開封府,然包學士對此事似乎不太感興趣,收下了我呈遞的冊子,并未給出任何指示。”
“小民以為,此策不僅關乎汴京城建,更是關乎汴京城日后的商稅,再加上我常在三司走動,便想著讓您也過過目,提一提意見,若能行,小民愿傾盡家財,做好此事!”
王堯臣微微點頭,笑著說道:“精神可嘉!然此事較為重要,城內百姓又討論熱烈,恐怕要進行廷議,老夫自會將此策呈遞中書。”
“多謝計相了!”
上官羽連忙起身拱手,他的目的就是希望此策能夠進行廷議。
一旦朝廷通過,他就可以大展拳腳了。
“不知計相對此策有何看法?”上官羽緊接著問道。
王堯臣想了想,道:“此事關乎汴京一城酒樓茶肆商鋪之變,不可輕言。待廷議后,商量出結果,老夫自會派人通知你,你先退下吧!”
王堯臣剛在小報上看到此策時,心情甚是激動,然包拯先潑了一盆冷水,他與王安石又吵了一架,而今蘇良的態度也似乎在表達不喜此策,故而他不愿再輕易表態。
“是。”上官羽當即拱手,然后朝著門外退去。
他剛退兩步,突然又停下腳步,再次拱手道:“計相,朝廷若覺得小民做此事乃是為了逐利,可親自操刀此事,小民沒有任何怨言的。”
“老夫明白你的心意了。”王堯臣點了點頭。
待上官羽走遠后,王安石撇嘴道:“計相,那上官羽剛才之言,完全是以退為進,他這樣說,朝廷就更不可能搶其策,親自執行了!”
王安石說的是實話。
若是民生軍政之策,朝廷可以執行,對他獻策有功進行獎賞即可。
但此事乃商貿之事,官衙自然不可能經營酒樓、茶館之類的。
上官羽又是汴京城最大的房屋承建商,朝廷若親自操刀,那就落下“與民爭利”的名頭了。
王堯臣白了他一眼。
“就你聰明!上官羽如此說,難道就不可能是視金錢如糞土,完全就是為了汴京城的發展著想,介甫,老夫覺得你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還不待王安石反駁,王堯臣便看向蘇良。
“景明,這個王介甫快將我氣死了,太拗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他對汴京城的這些大商人惡意太大,我覺得此事可行,你以為呢?”
論爭辯,王堯臣完全不是王安石的對手。
“我覺得不可行。”蘇良搖了搖頭,干脆果斷地說道。
“為何?”
“汴京二十四街營造之策,看似為了發展汴京商貿,其實是為了面子而損了里子,為了富數人而窮數萬人,雖可興商貿,但代價太大,一旦將二十四街的底層百姓趕走,汴京的精氣神兒就沒有了。”
“并且,當下的汴京城無須再進行改進,將汴京城與其他州府拉開更大的差距并不是好事兒,各地州府一旦學起來,恐怕城鄉貧富差距會越來越大,我不喜這種改造過的汴京城,更不喜這種為富數人而窮數萬人的改革……”
蘇良一口氣將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
“下官附議!”王安石站起身來。
“下官還想著補充一點兒,像上官羽這類大商人,實乃我大宋發展之危害,其若掌控了二十四條街,恐怕日后便能控制汴京城的七成酒樓茶肆商鋪瓦子,到那時,他的一句話,可能比朝廷諭令都管用。”
“那時的開封府知府若想升遷,恐怕逢年過節要去他的府內問安了!”
“在我大宋,富可敵國的商人可能不會出現,但富可敵一府或一州的商人,恐怕會有許多,太富將威脅江山穩固。”
聽過王安石的話語,王堯臣輕吐一口氣,看向蘇良。
“景明,伱反對的理由是:此策對汴京城的發展弊大于利,重富人而輕窮人,易造成貧富階層固化和對立,無論誰提出,你皆反對,可是如此?”
蘇良點了點頭,道:“對,并且我也贊同介甫之言。”
王堯臣想了想。
“包學士的想法應該也如你這般,覺得汴京城當下就挺好,變不如不變。”
“對此,我能理解,新老更替,歷史使然,有弊也有利,關鍵還是在于如何抉擇。但是依照目前的民意來看,汴京城的多數百姓是愿意去變的。”
“我也覺得利大于弊。”
王堯臣緩了緩。
“至于介甫之言,他稱巨商害國,那老夫想問一問二位,國舅爺算不算巨商?”
“因全宋變法,曹國舅棄官從商,從南郊市集到海上貿易,從南境商貿到西北商道,處處都有國舅爺的身影,財富越來越多,更被譽為小陶朱公。”
“他一邊助朝廷發展商貿,一邊賺錢,難道不算是巨商害國,上官羽明明是與他做一樣的事情,為何就變成了巨商誤國?”
“景明、介甫,我比你們更清楚國舅爺在助力大宋商貿方面,功不可沒,但你們若以‘巨商誤國’之理由反對此策,那百姓勢必會提起國舅爺,你們該如何應對?”
“另外,巨商誤國這個說法,易傷了天下大商人的心啊!”
“老夫非常理解你們的想法,也知此策有弊端,但利大于弊,完全可行。”
這時。
王安石眉毛一挑,道:“國舅爺也是巨商,未來也將害國,我建議趁著這個機會將他也整治了,壓一壓汴京城巨商的苗頭!”
“你敢!”王堯臣氣得直瞪眼。
當下,曹國舅所代表的商人勢力,對大宋商稅的影響極大,若將曹國舅打下來,那大宋國庫都要晃一晃。
蘇良頓時明白了王堯臣的想法。
他也知有弊端,但蘇良與王安石的理由不足以讓其妥協。
簡單來講,朝廷若拿這些理由阻止上官羽執行此策,那勢必會引得民間百姓對曹國舅不滿,認為朝廷是:責人以嚴,待己以寬。
曹國舅是自己人,而上官羽則是外人。
蘇良若想說服王堯臣,除非能將曹國舅從“巨商誤國”中摘出來。
蘇良看向三司使王堯臣,突然道:“計相,我覺得可以動一動國舅爺,大宋若盛,確實不能有富可敵國之巨商。”
“你們瘋了,完全是瘋了,放著好日子不愿過是不是?你們這是因噎廢食!”
王堯臣緩了緩,道:“明日一早,老夫便將此策呈遞給官家和中書,此事廷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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