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垂拱殿。
所有人都望向狄青。
狄青往前走了兩步,然后朝著趙禎重重拱手。
“官家,臣出身偏僻鄉里,因與人爭執斗毆而入軍伍,誤打誤撞有了今日,直到現在,臣對底層胥吏仍心有陰影!”
“在官員們眼中,胥吏非官身,是底層弱者,但在尋常百姓眼中,胥吏乃是只手遮天的官老爺,甚至能掌控百姓一家人的生死!”
“臣反對將胥吏納入朝廷俸祿體系,是因胥吏的日子再苦,也比絕大多數百姓強。”
“一旦為胥吏增酬,等同于為他們鍍了官身,讓他們擁有了更多特權,那日后鄉里胥吏的人選必然是當地鄉紳地主、豪門大戶的同族之人。”
“而今,雖然胥吏大多靠刮油水過活,甚至有人稱他們是‘視賄多寡為先后’,但是他們刮完油水后,還是能為百姓做事的。”
“朝廷一旦給了胥吏酬勞,將打破這種供需。那些富家權貴家族定然搶占名額,一人當庫卒,可傳家三代,恐怕拿完錢也不為百姓做事,且使得胥吏職位更偏向于家族傳承,百姓的日子會更糟,鄉下的貧富差距也更大。”
“臣以為,類似南皮縣這種窮縣,解決其執行變法困難的根本辦法,是幫窮苦百姓增收,而非為官員加俸或為胥吏增酬。”
聽到狄青這番話,垂拱殿頓時安靜下來。
南皮縣知縣方望恩懇請為底層官員增俸,乃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認為只要底層官員增長了俸祿,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而變法司的官員們,考慮的是成本,是如何調動吏員的積極性。
卻忽略了底層人的生存法則。
正所謂:皇權不下鄉,也難下鄉。
越是貧苦小地方,越沒有王法,越易出現以權凌弱之事。
吏員乃是鄉鎮穩定的根本。
可一旦讓他們與百姓不再是同一階層,變成吃皇糧之人,無論吃多吃少,他們都會仗勢欺人,擺起官威。
這就是人性!
狄青起于最底層,見到胥吏欺負百姓的事情太多了。
而殿內其他人。
高居于廟堂之上,反而忽略了這種隱患。
蘇良雖說是乞兒出身,但那也是揚州城的乞丐,州府胥吏的素質要比窮鄉僻壤的胥吏好多了。
這時。
文彥博站了出來。
“官家,臣以為狄樞相所言甚有道理。為胥吏增酬,不但不利于變法施行,還會造成貧富差距越來越大,此乃全宋興盛的最大阻礙!”
頓時。
眾官員都站了出來,表示同意。
大家不是在力挺狄青,而是狄青之言確實有道理。
官員、吏員再窮都有后路可覓。
官員有退休俸祿,吏員再不濟也能種地,但百姓若被逼到無法生活,就只能造反了。
趙禎點了點頭。
“確實,全宋變法實施到如今,受益最多的是各地州府,我們也該將目光放在那些窮縣上面了,若想造就盛世,大宋的每個縣每個鄉鎮都必須富起來!”
蘇良緩步走出。
“官家,臣建議朝廷另撥一筆錢,專用于窮縣去貧。此外,除了讓地方官互助外,窮困縣鄉更需要良官管理,而非將政績好的官員分配到富庶之地,將政績差的官員分配到窮苦之地,全宋變法,求富求強,一個都不能少!”
趙禎站起身來,道:“對,一個都不能少,此事,變法司擬定詳細策略吧!”
“臣遵命!”眾官員齊齊拱手。
隨即,趙禎擺了擺手,示意散會。
就在蘇良也準備離開時,趙禎道:蘇卿,你留下!”
眨眼間。
垂拱殿內就剩下趙禎和蘇良。
趙禎看向蘇良,道:“蘇卿,自明日起,讓子慕入禁中做暽兒的伴讀,非年節假日,不得缺課。”
暽兒,即大皇子趙暽。
而今已五歲零兩個月,比蘇良的兒子蘇子慕小八個月。
至于二皇子,還不足五歲,當下未到讀書的年齡。
蘇良一愣,道:“官家,此等隆恩實在過盛,我現在不過是從七品,吾兒得此殊榮,恐怕會引來朝臣非議。”
“有非議,朕攔著!”趙禎干脆地說道。
蘇良眼珠一轉。
“官家,而今已臨近年關,能不能年后再讓子慕入宮伴讀?”
趙禎白了蘇良一眼。
“朕愿意,但暽兒不愿意。”
“你兒子前兩日入宮,給暽兒講了一堆關于百家學院和城南蹴鞠比賽的事情,暽兒的心都飛到宮外面去了!”
“昨晚朕問他長大想要做什么,他竟然說,想做個木匠或蹴鞠藝人,還想做你兒子的跟班,因為這樣就能隨時喝到州橋下的楊二郎羊肉湯了。”
“這都是你的好兒子教的!朕不想看到你兒子在外面瘋玩,朕的兒子埋頭讀書,你兒子必須來陪朕的兒子!”
蘇良無奈一笑。
“官家,吾兒怎能與大皇子相比,大皇子未來是要成為一國之君的。”
趙禎瞪眼道:“蘇景明,你莫以為朕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伱想著你兒子富貴快樂一生,入不入仕途都行。朕告訴你,不行!”
“自即日起,你必須給你兒子施壓!在朕眼里,你兒子日后是極有可能成為宰執的,是能輔佐暽兒的國之重臣,你不能再放羊式管養了,明白嗎?”
“臣遵命!”
蘇良心中感嘆:蘇子慕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翌日一大早。
蘇宅外。
蘇良、唐宛眉、唐澤三人將穿著如同一位小秀才的蘇子慕送到了馬車上。
唐宛眉囑咐道:“兒啊,入了禁中,一定要守規矩,切莫做有壞禮儀之事,要懂得謙讓,莫與人起矛盾,莫做壞事,明白嗎?”
一旁的唐澤也提醒道:“我的好大孫,到了宮內,別爬樹,別上墻,念書時千萬別打瞌睡,可不敢隨意撒尿……”
唐澤與唐宛眉交待了足足有半刻鐘后,蘇良朝著蘇子慕的小腦袋上揉了揉,道:“兒,去了宮內,就和咱家一樣,咋開心咋來,瞌睡了就睡,餓了就吃,只要有理,就不能吃虧,若受了委屈,就回家找爹爹,爹給你撐腰!”
“孩兒知道了!”蘇子慕朝著蘇良拱手,然后笑容燦爛地鉆進了馬車。
一旁。
唐澤和唐宛眉氣得直翻白眼。
他們說了一大堆,蘇子慕都沒有聽進心里。蘇良說一句,他倒是聽進去了。
蘇良笑著看向唐澤和唐宛眉,道:“不能讓咱兒太老實了,不然容易受欺負!”
唐澤和唐宛眉都不由得撇了撇嘴。
蘇子慕完全遺傳了蘇良的聰明與口才,當下能欺負蘇子慕的人,還真不多。
十二月初五,近黃昏。
蘇良正準備回家。
開封府有吏員稟報,被囚禁的遼國大王耶律重元有十萬火急之事要見蘇良。
當即。
蘇良坐馬車奔向了軟禁耶律重元的宅院。
自從去年驅逐了遼國使團后,耶律重元便開始嘗試睡柴房,舔苦膽,彰顯自己的臥薪嘗膽之志。
與此同時。
他開始瘋狂地向遼國的親眷寫信。
從三天一封漸漸增長為一日兩封,有時甚至是一日三封。
只要再湊夠一百八十萬貫錢,他便能提前回遼。
小半個時辰后,夜幕降臨。
蘇良來到了軟禁耶律重元的宅院。
耶律重元遠遠看到蘇良便打起了招呼。
“景明賢弟,快坐,快坐,茶剛沏好!”
正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耶律重元清楚蘇良的態度決定著他能不能提前回遼,故而對蘇良甚是恭敬。
蘇良坐下后,耶律重元從懷里拿出一封信,遞給了蘇良。
蘇良認真一看,不由得笑著道:“耶律大王,真是恭喜啊,待財物結算清楚,你便可以回遼了!”
此信件上寫著,耶律重元的親眷已湊齊了一百八十萬貫財物。
只要大宋派人去邊境對接,他們便可將財物立即移交。
聽到此話。
耶律重元的心情變得激動起來。
他探身看向蘇良,道:“景明賢弟,依照目前的情況,我大概年后便能跟著使團返遼,接下來的時間,能不能讓我在汴京城內逛一逛,待在這座宅子里實在太悶了!”
蘇良想了想,道:“可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蘇良朝著一旁的一名吏員道:“取筆墨紙硯來!”
耶律重元眼睛一瞇,道:“明白,讓我寫認罪書是不是,可以寫,白溝河之戰,皆是我耶律重元之錯,我承認。”
蘇良搖了搖頭。
“全天下都知曉是你的錯,有什么需要認罪的,我不要認罪書,我要你給我一個承諾。”
“來日你若登基為帝,舍燕云十六州中最南端的瀛洲、莫州,還于宋!如何?”
“啊?”耶律重元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蘇御史,你這個要求有些過分了吧!燕云十六州雖是漢人州,但一直都在我遼國轄下,何時能稱還于宋。我還是待在宅院里吧,為了出去透透氣,便要舍兩州,代價太大了!”
蘇良微微一笑,抿了一口茶水。
“我自然不會讓你白割兩州,待你與耶律洪基搶奪政權時,若發生武變,你若不敵,可退至瀛洲、莫州,我們大宋可保你。”
“而你若搶得過耶律洪基,且不愿與我大宋開戰,到時割讓兩州,應該不算吃虧吧!”
“我是在給你一條退路,你若不需要,那就當我沒說,待邊境財物交接,我自會放你回遼。”
說罷,蘇良站起身就要離開。
“慢著!”耶律重元猶豫了起來。
耶律重元心中很清楚,論勢力,當下的他已不如耶律洪基。
只是因為他是耶律宗真的親弟弟,而蕭太后又活著,所以他才和耶律洪基都擁有繼承皇位的資格。
若有大宋相助,他的贏面會更大一些。
至于待他稱帝那日,到底愿不愿割舍兩州給宋,就看他那時的實力了。
若實力并不弱于宋,完全可將此事稱為受到蘇良脅迫。
一諾千金這樣的詞語在他眼里就是狗屁。
這樣一想,他覺得自己怎么都不會吃虧。
“我答應!”
當即,耶律重元便寫起了承諾書。
蘇良看過承諾書后,道:“耶律大王,以后我們便是盟友了!我相信你不會失信,不然我必將此信公之于眾。”
“明白,明白!”耶律重元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他心中暗道:還是年輕呀!竟然將本大王當成你朝的這些腐儒,本大王說話不算話,又能奈我何?”
翌日上午。
垂拱殿,眾相公齊聚。
蘇良將耶律重元已籌夠贖金的事情匯報給了趙禎,而耶律重元的那份承諾書也被眾相公都看過了。
富弼率先開口道:“景明,此承諾書看似白紙黑字加簽名,但遼人向來無禮儀,他們若不承認,我們也沒有辦法。”
“是啊!耶律重元若真成為遼帝,他絕不可能舍得將兩州之地割讓出來,要得燕云,還是要使用武力!”文彥博道。
曾公亮緊隨著說道:“景明,我前段時間才讓你看到了遼國的情報,當下耶律重元的勢力已遠遠弱于耶律洪基,一旦蕭太后和耶律宗真身死,耶律洪基絕對會想辦法廢掉耶律重元,以絕后患。”
蘇良笑著道:“諸位,我根本就沒有想過這么一張承諾書能使得耶律重元為帝后割讓兩州之地,我讓他簽下此承諾書,只是為了給他提供膽氣!”
“耶律重元回遼后,大概率是斗不過耶律洪基的。”
“我擔心他選擇妥協,不再對抗耶律洪基。而咱們若承諾為其增兵相助,便讓他看到了希望。這樣會使得他爭奪皇位的野心更大、更急切一些,遼國內斗也能更激烈一些。”
“至于,他所言的割讓兩州,我也不信。我們想要,到時候拼命爭取嘛!”
聽到這番解釋,趙禎和群臣都忍不住笑了。
“景明,遼國遇到你,真是遇到克星了!”富弼感嘆道。
這幾年,蘇良沒少坑遼國。
遼國國力下降,民不聊生,北邊的女真人不斷挑起內亂,蘇良至少有五分功勞。
趙禎也是一臉笑容。
他就喜歡蘇良這種計策。
不費一兵一卒,卻能使得敵國雞飛狗跳。
這時,趙禎看向中書的相公們。
“蘇卿使得遼國的三百萬貫贖金提前到賬,功勞甚大,朕決定擢升他為諫院右司諫,諸位覺得如何?”
在無其他官職的情況下,右司諫為正七品。
雖說只是升了半品。
但這距離蘇良被貶謫還不到兩個月,這個擢升速度已經是匪夷所思了。
眾相公同時拱手。
自蘇良擔任過御史中丞后。
他們便一直將蘇良當作御史中丞,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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