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飯送得輕車熟路之后,云珠便不按套路出牌了。
有時走東街,有時走南街,有時路上順手買個小東西,有時沿河賞秋,主打一個隨機出行。
但無一例外,總能遇上蔣玉菡。
那日推心置腹一番,又兼數次偶遇,二人迅速熟絡起來。蔣玉菡每日里打扮得風度翩翩,言談舉止皆是一副傾心不已的模樣,云珠耐著性子和他周旋。
明明是高傲人,卻做得來哄小丫鬟的事,那模樣身段唱腔,不亞于正當紅的大明星只為你一人開演唱會。
“今日聽君一曲,才曉得我從前竟是沒吃過一頓好飯,果真是好,余音繞梁。”云珠感嘆道。
業務能力確實沒得說。
蔣玉菡笑道,“早與姑娘說過的,在京中,除了宮里,我敢說我自己是這個。”
他豎起大拇指,片刻后神情又有些失落,柔聲道,“誰不想與唱詞中說的那樣呢。”
云珠干笑,心道那小曲兒雖唱得婉轉清雅,可詞句間滿是少女春心,將婚姻生活描繪的人間仙境一樣。
一邊做著王爺的掌上伶人,享受著與賈寶玉那等貴公子不相上下的富貴雙全,及冠年歲,美目流連。一邊卻說自己憧憬山野之間一生一世一雙人……
“說得是,咱們尋常人,又是叫人差遣的,沒有天長日久的時候。對了,上回你說有個地方正賣院子,是哪里來著?”
“只今兒天色晚了,再行走就不大方便,若姑娘有空,我改日邀姑娘一同前往,那莊子我還有些個人情熟人呢,也好說話。”
想來這人應付自己這個棒槌應該很辛苦吧。
云珠掩嘴,也不追問,將自己上鉤的模樣演了個十成十。又順路借著蔣玉菡的手賣上兩個吃食方子,不比說許多話更能表明自己的心跡?
甚至還能大大方方的分他一成利,她可是真心實意在與人周旋啊。
待到秋闈之后,又過了四日,雪雁請了云珠去瀟湘館看鯉魚打架。
只還沒見到雪雁,就被帶到了林黛玉身前,寒暄兩句,便聽她直奔正題。
“自你說了這事兒,我派了人過去跟著。如今已有官媒四五次登門,求的都是寶玉和璉二哥哥身邊的丫頭,后頭三番五次的譴人接近的也不止你一人。”
想了想,黛玉又問,“你可告訴寶玉了?”
果真是廣撒網。
云珠搖搖頭,雖沒聽見內應是哪個,但見黛玉胸有成竹的模樣,便知道她許是有不少內情了。
“沒同二爺說,怕叫他上考場時分心。”如今府里最大的事兒就是寶玉參加秋闈,加上秋闈時盛傳寶玉銜玉而生,必是天之驕子什么的,這樣的閑話叫寶玉砸了兩回玉墜子,誰還敢這時候去拂他的逆毛?
況且,自寶釵訂親之后,黛玉管家可是有名又有實的,她與探春手里有幾分權利,只可惜管的都是內宅叱咤,外頭的事兒是一概不知的。
從前黛玉還不覺得什么,她是個客人,哪里有客人上門,還能管家理事的說法?大差不差也就是了。可如今她不這么想了,不管將來如何,眼下她想為寶玉守一守大后方。
只是查著查著,真相有點叫她不敢相信起來。
“那,那人還要繼續……”周旋嗎,云珠倒是想問問內情,可黛玉的嘴,除非她愿意告訴你,不然問來的必是呲噠。
“你個黑心的,寶玉虧你了不成,五百兩不夠,還要再從他身上剮下來的五百兩?什么臭男人的錢,也不嫌臟。”
果然,挨了一嘴。
云珠開始裝傻笑,心下哀嘆一聲外快路又斷了,又聽黛玉道,“我知曉你心里維護寶玉,只這事兒告訴你也無用,必得叫兩位老爺裁奪了才有定論,回吧。”
寶二奶奶的架子已經出現端倪。見雪雁捧著書信進來,黛玉掩了兩分不自在,便做了了結,遣她走人。
“寶姑娘說原是要親來看您,也好說些話兒。只她如今每日里聽規矩,連逛園子的時間也沒了,便遣了鶯兒捎來這一盒燕窩。”雪雁還記掛著與云珠去看鯉魚打架,便直愣愣的將燕窩底下的書信露出,一氣兒呈了上來。
閨門小姐們傳個花箋是常有的事,雪雁這么大喇喇倒顯得正常。要不是想著寶釵嫁的是王府,很多話沒法子四下宣揚,雪雁恨不得告訴全府,她家姑娘朝中有人兒!
書信未拆,黛玉就先分拍了差事,“將昨夜里杜三家的送來的東西,拿去給璉二哥哥吧,其余的,咱們內門子里可是管不著了。”
這叫看鯉魚打架的聚會徹底擱淺。
王熙鳳離府之后,也不與眾人往來,連賈璉的帖子都扔出門外,這叫璉二爺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這不,一收著內院的東西,就心揪揪,嘴道定是那些小女孩兒吵架。
“什么東西?不管,好端端的在她那院子呆著就是了,大氣都喘不勻幾口的,難道還想真插手管家事?”說著,將黛玉送來的信箋隨手往畫桶子里一扔,連打開一下都欠奉。
心煩著呢。
見賈璉處遲遲沒有動靜,眾人依舊穩坐高堂,黛玉倒先覺得屁股底下有針扎之感了。
這日請安時,老太太見她坐立難安,便問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能有什么心事?瞧著全都是賈府的家事。
“是寶姐姐送了一份禮物,我受之有愧罷。”云珠見黛玉起身給老太太捶腿,就知道她是要自己行動了。
“哦?寶丫頭是個明理識大體的,你們關系自來又親近,可是回禮上要我給你斟酌斟酌?”
“可不是。一聲不知的辦了件事,倒叫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聽聞連御史臺都驚動了。”黛玉嘆了口氣,她到底是頭一回操辦這些事情,一時半會兒還拿捏不住其中的度,便五分五分的說,想著便是出了岔子也好回旋。
一說御史臺,賈母還當是前些日子爪哇國使者上門的后續。賈家如今不比當年,眼下外放的外放,不涉朝堂的不涉朝堂,在御史臺的威望早不比從前了。
聽到這事兒還能有后續,倒叫她精神一振,急忙說道,“和寶釵又有什么關系?”
“老太太莫要急火,容我細細說來。”
此時,雪雁呈上一張裁剪過的邸報,像是捏著一只蝴蝶,掠過賈寶玉探究的神色,往賈母身前而去。
屋內燭影重疊。
鴛鴦接過邸報,自己看過一遍之后,才十分震驚的念給賈母聽。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恩浩蕩,林如海雖遠去,可朝中門生不少,寶釵想借著靜北王謀名聲,御史臺也想借著林如海在皇帝面前刷好感,從請賜郡主府,到皇帝同意,僅僅三天時間。
賜府是沒有的,國庫空虛,京城地少價貴,皇帝又不傻。
但退而求其次,給黛玉的園子賜塊御筆親書的府邸匾額,君臣都高興得很。
邸報上幾句話,尤其那句匾額欽賜文恩郡主,悉知云云,叫老太太和寶玉都聽得一心顫。
“林妹妹要搬出府去?”寶玉承歡膝下,當然是將事情都聽完整了,他叫四書五經和科考摧殘得渾渾噩噩的腦子驀然清醒,瞠目結舌地問道。
“此……此話當真?”老太太想的當然不是兒女情長,她如今被迫聽了許多管家理事的糟心事,很知曉東西二府的一些內情。
莫不是陛下覺得賈府慢待了林家的遺孤?
老太太的發髻在光影之下銀閃閃發亮,雙手垂在膝上,沉默了許久,才平復下心中的波瀾,穩聲道,“玉兒,你想獨自搬去郡主府居住嗎?”
就等這句話呢!
話音剛落,黛玉便搖著頭撒嬌道,“老太太,陛下賜了匾額,就是許我開府的意思,不去豈不是欺君?
但陛下又沒有要我長住府邸,玉兒是個懶怠的,管理拉拉雜雜一大家子,要是一個疏忽壞了風氣,或是叫人鉆了空子要害我怎么辦?我不去,我還要常伴您左右,孝敬老太太呢。”
“誰敢做那樣的事?你捉住了只管往死里發落,御下當嚴則嚴。”見外孫女兒撒嬌,五分神似賈敏的長相愈發靈動,雖捉到了話里的深意,卻還是忍不住先傳授幾句管家的竅門,將人憐愛了一番。
一聽黛玉不搬家,寶玉想都沒想,就拉著她的手說要去園子里看蘭草。
黛玉怕老太太沒聽明了,松了寶玉的手忙道,“老太太,這樣的事,自然是該嚴懲的,可若是主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該怎么辦呢?”
日頭高漲,屋內的燭火滅了一半,這個玉兒,分明是要借著搬家的事兒告訴她有外人在府里生事。
鴛鴦陪著老太太坐了許久,沒有說幾句話,只安安靜靜的陪著。
“去打聽打聽,誰叫她捉住了。”老太太說道,“也告訴林之孝,他的提議我允了。”
等到王夫人前來請安時,老太太更是直接松口,“先頭林之孝說家道艱難,要開恩放幾家出去,我老了,總想著骨肉完整才是福氣……如今卻是到了關頭,你好生篩一篩,將那起子有壞心眼兒的,都撿出來。”
王夫人點點頭。
轟轟烈烈的大裁員行動赫然提上了日程,王夫人心里將時間安排在了賈寶玉放榜之后,生怕有什么波折影響到她的寶貝兒子。
但架不住府內有那捕風捉影的,每日蠅營狗茍想著如何把屁股下的位置坐穩,連差事也囫圇起來。
云珠那日走得早,不曉得賈母和王夫人是怎么商議的,但見賴大家的來怡紅院走了一圈,登記了每個人現有的職務之后,她的心也高高吊起。
尤其是秋紋還想攬了她的差使。
“如今中秋剛過,院子里吃穿用度都是現成的,倒不必許多人忙活,不如你家去看看?”見云珠提著水壺不放,秋紋又笑瞇瞇溫和道。
這幾日,連后山喂魚的傻大姐都時常有人上去搭訕,想來有人泄露了風聲,府中已有人心惶惶之勢了。
“也好,天兒又要涼了,我姐姐姐夫又在外地,正好姐姐幫我兩日,好回家松快張羅兩天。”
云珠覺得這樣也好,不然每天都有許多人上前追問,怡紅院里如何如何。人家送銀子送吃食送好聽話,她怕自己先招架不住,忍不住收錢將自己這個位置賣了。
那太傷老太太的臉面了,并且自己也不見得有什么好果子吃。
出去躲躲也好。
秋紋見攬活兒成功,心中大喜,不由真誠幾分,“眼下入秋,夜里還是有幾分冷的,你歸家又是個空屋子,沒得還要自己花錢安置。”
說著,撿了一筐吃食炭火和厚衣料,滿當當的好像不是要送云珠出府,而是送她上路。
總之是把最后一頓的架勢發揮得淋漓盡致。
云珠倒是暫時不缺銀子,只是外頭的局勢一天比一天不明朗。物價和乘船似的一路水漲船高,沒見這幾日吃糖蒸雞蛋都要被廚房嘮叨了。
說雞蛋五十文一枚都不好買了,要先緊著主子們來呢。
因此秋紋做這模樣,云珠從善如流的就接了一筐家當,沒等對面震驚到頭,她倒是先一屈膝謝過了。管你假客氣還是真客氣呢,反正我都當真,都要散伙了還什么臉面不臉面的。
半人高的竹筐引得二門上的婆子頻頻回頭,好在賈寶玉的名頭依舊好使,沒叫婆子翻撿就順利出門了。
只馬車還沒上,就聽見后頭傳來叫喊她的聲音。
云珠腳下一沉,轉頭看去,眼見是臉色紅潤的林紅玉,“怎么了?上哪兒?我捎帶你一程?”
小紅此刻一條碧綠色的丫鬟褙子,面若三春桃李,見云珠問她,話還沒說呢,就先紅了臉蛋,忍不住露出笑容來。
“聽說你要家去?”
“是,綺大姐姐準了,這兩日……叫我出去兩天,也免得耳根子發軟。”云珠見她滿面紅光,印堂發亮,便問起可是什么喜事,這樣高興。
“我同你一道兒去,我想去買幾串珊瑚,順便去晴雯姐姐那里定個小玩意兒。”因賈蕓登了林家的門,又入了林之孝的眼,因此婚事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小紅不似旁人那樣扭捏,她滿心歡喜的等著好事將近,因此氣質上也少了許多從前做丫鬟時的唯唯諾諾。如今王熙鳳又不在宅子里,她更是躲著賈璉,過著神仙也不換的清閑好日子。
“瞧著你紅光滿面的,嗯?”兩個小丫頭推推搡搡的爬上了車,還沒坐穩,又開始擠眉弄眼起來。小紅家的財力,想要什么手串兒要不來?偏要自己去買,瞧著正是紅鸞星動了。
小紅為人大方,因此也不害臊,但嘴上到底沒能吐出準話兒來,只笑著說等等你就知道了。
但馬車越往外走,街市上就越多幾分熱絡,待到離了賈府二里地,那歡聲笑語不可謂不明顯。云珠看著那街道上扎堆兒的說書人,時不時發出的哄笑聲引人矚目時,不由得與不吭聲的小紅對視一眼。
“先把東西送回去了,咱們再出來聽,說書先生嘛,左不過那些才子佳人與青史名流。”
只是叫二人沒想到的是,京城的新話本子,是捉了京城里的活人來講。
而故事的主角,正是兩人得不能再熟的那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