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看見街邊時常出沒的嶙峋瘦骨,不由得有些難受,與小紅悶著聲從車上將筐子搬下來,往趙三的房子走進去。
推門時云珠有阻攔之感,只當是自己兩個月沒回來了,叫風雨破敗的。
等到進了屋,卻見院子里的棗樹被人搖了個干凈,滿地的樹杈子亂七八糟,屋里也有肆虐的痕跡,家具擺設全被翻撿過,上回火鍋剩下的半把干面也叫人拿走了。
見著滿地狼藉,云珠頓時緊張起來。
“招賊了!”小紅與她對視一眼,驚詫的叫喊一聲,叫她快去看看有沒有丟東西,好去報官呢。
急急忙忙的將東西打理一遍,面兒上的東西倒是什么也沒丟,唯獨剩下的吃食少了,沒見院子里的棗樹都叫人擼了個干凈嘛。
這樣的情況,沒捉到現形,報官也沒有用啊。
“哎喲,原來這院子有人住啊?”兩人正愁著,就聽門外有街坊探頭。見兩個小丫頭愁眉苦臉的,那街坊大姨自來熟的推了個門縫站住,望著一地凌亂的大棗樹,無不可惜的咂咂嘴。
“這天殺的蟊賊,好好一個樹摘果子不夠,還把枝子折了,來年還有屁吃呀!”
那大姨看著彪悍異常,眼睛里卻有些小心翼翼的討好,問兩人沒個開火處,要不要家去吃口熱飯。
“吃飯?”小紅小聲的扯云珠,“你這三姐姐人緣夠好的。”
“我們不久住。”叫小紅一打岔,云珠說話就帶了兩分干巴巴的生硬,自己聽了,又立馬找補道,“謝謝您,我家姐姐出趟門,索性家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我們拾掇拾掇就好了。”
那大姨是十分大方的性子,轉身一會兒,便回來遞了兩個烤紅薯給二人,“晌午了,你們墊墊。”
怪不得趙三說這周邊好住,原來有這么多自來熟的鄰居啊。
如今人到眼前,云珠只得邀人進屋,自我介紹道,“夫人安好,初次見面,我是趙陸。”
“啊,我是紅玉。”
“咱倆平日在榮國府當差。”云珠知道這時代對賤籍的輕蔑,但她從不隱瞞自己的出身,這沒什么好遮掩的。
這副出身,本身也是檢驗社交對象的試金石之一。
不過這大姨好似沒什么介懷的地方,見兩人生得細白可愛,便笑著說道,“什么夫人?我夫家也姓趙,你們叫我趙姨吧,我家就住隔壁。”
倒是個自來熟的性子。
一路問下來,云珠和小紅才聽明白了,最近破門的蟊賊多,大家時時都要留人看門的。好在不是什么飛檐走壁武藝高強的江湖客,因此家里留個人,安全加倍。
古訓說遠親不如近鄰,客套一番之后,這趙姨說往后可以幫她們看顧房子,“你若是過意不去,每月給個三二斤的米糧即可。”
云珠先抿嘴笑起來,榮國府管吃管住,卻沒有給下人發米糧的先例,如今糧食價貴,三二斤糧食合三十幾文,說多也不多,但云珠從里聽出些難堪來,“好呀,我三姐姐上南邊有事,一時半會兒還真回不來,有趙姨在,我在府里當差也安心不少。”
一聽云珠答應了,趙姨的眼睛里驟然迸發出光來,雙手連連在衣擺上搓著,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叫人發笑。
“只可惜這棗樹了,我們就兩天不在家,它這……”趙姨言語間有些不好意思,又連連催促二人吃烤紅薯,笑著說道,“往后就好了,聽說咱們京城有個什么紫微星,要保佑咱們過好日子呢!”
小紅見她性子溫柔,又沒有架子,開開心心拿了面前的烤紅薯,捏在手里軟乎乎的,一掰兩半雖見著有纖維支起來,可黃瑩瑩的紅薯肉透著香甜,咬一口清甜綿軟,那支起來的粗纖維進了嘴里倒也沒那么突兀。
“真好吃,還是自家灶上出來的烤紅薯最好,一點兒皮兒沒破,糖水都包在里面了,比外頭賣的好。”
“小陸也嘗嘗。”趙姨聽見夸獎,當即眼睛彎起來,小紅一時沒反應過來誰是小陸,就見趙姨說起家長里短來。
云珠不愛聽人拉家常,更何況趙三不在,她倆哪有什么家常和別人說。
國公府里那些家常?那可說不得。因此隨口問起旁的,“趙姨,你剛剛說什么紫微星?”
“哦,從街上聽來的,說京城哪家生了個叫寶玉的,是紫微星下凡呢。”
云珠一愣,見小紅定住了,趙姨也急忙不說話了,偷摸睨了二人的神色,又說了一遍自己家住哪兒,忙不迭的告辭走人。
“是不是街上那個挺熱鬧的新故事?”
云珠三下五除二解決了烤紅薯,就起身說道,“我不餓了,你吃飽沒?正好咱們出去看看?”
“行。”
果不其然,說書人講故事的主角正是賈寶玉,連名字都不換的。
兩個小姑娘對視一眼,紛紛從對方眼神里看見了震驚。那說書先生說賈寶玉王侯門第,功勛之后,學識淵博素有才名……
不僅如此,當初還還銜玉而生,簡直天降紫微星,是要帶著賈府繼續乘風破浪的。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銜玉而生的奇人生逢這難世,前腳上了考場,后腳就是秋收時節,欲知這奇人能不能帶來祥瑞,咱們大伙兒,秋收后見。”說完,醒木一敲,故事戛然而止。
聽得眾人抓耳撓腮,恨不得這就去城外莊稼地邊上守著。
不少人閑話著去歲收成就不好,今年什么都漲價就是工資不漲價,這賈家的紫微星也不知道能不能讓大家過得好一點。
可天降紫微星啊……云珠摸著手腕,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半吊子星象玩家也該知道,紫微星指的是宮里那位吧?
“咱們要不要回去告訴太太她們?”云珠突然說道。
賈府雖然要抄家了,可抄家和誅九族可不一樣呀。以下犯上,怎么著也得夷個三族?她們這些下人能跑掉嗎?
“賴嬤嬤一家專管這些外頭的閑話呢,你去說了,若是說不好,只怕遭賴家記恨。”小紅沉著臉說到,毫不掩飾自家和賴家是半對立狀態。
誰叫賴家將鋪子要回去了,林家卻沒能要回來呢?
云珠聽了不吭聲了,她當然知道這樣的大家族肯定有專管輿論板塊的人。
“你說得對,那等咱們回去那日再提一嘴就好了。欸,紅紅,你知道最近府里在說要合并一些下頭差事的事情嗎?”這樣既盡到了下人的本分,又不會在賴家門前喧賓奪主。
只是云珠如今更關心前程,如果只是為了合并差事,那多出來的人又該往哪兒安置?
小紅見云珠十分疑惑,便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兒,說道,“你問這個,我也不清楚,但你可是寶玉房里的人,拿的是老太太的月錢,合并誰也合并不到你頭上去!”
那我要是想被裁了呢……
又說這紫微星的母家,王子騰短時期升遷無望,但侄女兒入了王府,官場上少不得一陣往來。
人以群分,武將愛跟武將玩,王子騰交流結識的也多是行伍之人。
平日里喝酒打馬,難免談及各家子弟的安排,王子騰家那個,眾人心知肚明,都繞過不談。但他家那侄子賈寶玉,眼下正是京城里的熱門選手,便有同僚問,“外甥肖舅,王大人家教子有方啊,可是有什么好竅門,說來叫咱們大伙兒學習學習?”
說著,眾人便葷笑起來。
“什么竅門?我家那個你們又不是不曉得。”王子騰不避諱自己親子在老太太膝下養廢的閑話,反倒是不怒自喜,來了句葷的,“若想得貴子金孫,最重要的是挑那月缺之夜,才是關鍵的。”
位居王子騰之下的兵將連連附和,不免又說些好子不在多,親的外的都是本家云云。
王子騰話風一轉,壓低了聲音對身旁的同僚道,“說起我那侄兒,有件事大家倒是要謹省些,京中都在傳什么天降紫微星,人言可畏啊,御史臺那些刀筆行家若是盯上了,可就麻煩了。”
顯然是不在乎寶玉被傳小話,只是借機與人交談而已。
“那說書的我倒是聽見了。”有大人舉杯應和,“昨兒家母請人上門講古,還捎帶了這些小話兒呢……呵呵,家中孩子們年歲小,我倒是不急。”
臉上一派怡然之色。
有些人常年駐外,家人子女也隨行,不與京中聯系則不曉得這是什么意思,忙與左右打聽。
聽完之后,不由得拈須總結道,“若是高中之后再說這些,倒是錦上添花,只如今半只腳還沒登天子堂,豈不是叫陛下生掣肘之感?”
說著,他朝京城方向遙遙抱拳,眾人一想也是,又紛紛應和。
武將自來多出直腸子,就算曉得這里頭許多厲害的彎彎繞繞,一時間也沒往自家頭上想過。
如今這紫微星一說不知真假,但它確確實實在京中流傳著,王子騰想著家信來時還特意提及,是不是在給那寶玉鋪路。
應該是吧?但是他那妹妹子嗣緣分不深,好容易才養大這么個金疙瘩,難道不擔憂叫人捉話柄使壞?
等到話本子的事兒穿到賈政耳朵里,正是真假難辨的白熱化之時,與門下商議之后,回信道,“京城奢靡之風由來已久,言及大家公子也常見。陛下自來崇尚儉樸家風門風,不可叫小兒做揮霍高調之舉……”
又拉拉雜雜的說了許多紫微星一說不妥,既參加了貢試,就要好好想著如何給陛下分憂。
遠在千里之外的寶玉,被文字鞭撻一頓,面色白里透青,萎靡難開。
而怡紅院中的沖突,也一觸即發。
如今搶差事的風氣愈發嚴重,本以為等來寶玉榜上有名時,太太一高興就可以不提合并的事兒。
今年的中秋節過得簡略,因著寶玉考試的緣故,府里連花都沒掛幾朵,大老爺那頭的院子倒是熱鬧了一陣,眼見沒趣兒也就散了。
待到九月底,重陽宴罷,太太隔幾日便親去一回清虛觀打醮拜佛,果然求來了寶玉榜上有名。
從錄取比例萬分之一的秋闈之中脫穎而出,即便是末尾幾名,也足夠賈母金兒麟兒的稀罕上許久。武將窩里飛出來的文官苗子,下人之間有那拍馬屁的連連道喜,句句不離紫微星一說。
王夫人大喜過望,不僅一腳將趙姨娘踩得屁都不敢放一個,更是親口說出了我兒不愧是紫微星這樣的混話來。
要說一個大家開始落魄,都是從情報網千瘡百孔開始的。
皇帝臉黑如鍋底,朝堂之上親口問了試卷是誰批的,有沒有作弊的情況。朝臣那都是人精兒,有知道內幕的,當即就開庫將秋闈上榜的舉子試卷翻了出來。
一一校驗之下,回了皇帝:人家考生或是提出治國良策,或是踐行民本思維。這賈家的小少爺倒好,吹噓了一通本朝山水,又夸了陛下治國有方,這足以說明體察民情不夠,文章雖花團錦簇做不得假,可與眼下的實際情況不符,只怕當不得百姓父母官。
句句沒有不好,卻句句都說不好。再加上紫微星下凡的說法愈演愈烈,皇帝一怒之下。
削了賈寶玉的舉人帽子。
賈家一眾羞憤難當,拖了好幾日才將這消息遞到賈政耳朵里去。
眾人都在想再考一次時,只有賈政捂著胸口吐了一口老血,逆子,逆子啊!
賈政躺在床上,心頭十分不干,輪番的家書一會兒批賈代儒,一會兒批王夫人,末了再痛罵一遍賈寶玉。
皇帝親手削的舉人帽,任他再考多少回,就算文章一路做到天子腳下去,那也是白費力氣了!
老太太見了這些書信,又見了王夫人三桿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悶樣兒,想要出口諷刺兩句,又忍住,直言道,“玉兒此番,只怕是得罪了人了,你說說,外頭好端端的為什么傳起了紫微星的謠言?”
王夫人一聽,以為是要發作到自己身上來,當即急了,連忙道,“老祖宗明鑒,我也是昏了頭,想著寶玉高中,也該經營名聲,好……”
賈母‘咣’的一聲,將拐杖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像是末路時的嘆息,只見她低聲罵了一句什么。
便直挺挺的朝身后的憑幾上倒下去,慌亂間,眾人仿佛看見了榮國府的匾額兜頭砸過來。
“老太太!”
“老祖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