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橋東岸某處,停著許多正在卸貨的平板車,自汴州而來的輔兵,將糧食轉運給長安本地組織起來的民夫,將軍糧搬進剛剛建好沒多久的臨時糧倉。
“這邊走!這邊走!”
張光晟大喊著,面對排隊而來的流民,以及希望離開長安的本地人,十分淡定從容。指揮他們上車。
有力氣的男丁拖運家中的婦孺,隔一段路就換個人拖。汴州而來的車隊,馬與騾子留下,輔兵留下,那些平板車交給流民,讓他們在專人的引導下離開長安前往汴州。
方重勇下令在汴梁城周圍建立五個“衛星城”,正是缺勞力的時候,那些流民去了汴州,以工代賑,不會讓他們淪為災民。
來到長安后,汴州朝廷就派人在長安城內四處宣傳,凡是有一技之長的人,哪怕是會做胡餅的也行,經過核驗后都可以在朝廷的引導下前往汴州,躲避戰亂。
此舉就顯示出朝廷正統性來了。
能扛事的朝廷,說話才有人聽,才能號令地方,無有不從。
吐蕃軍打來,朝廷就算沒法阻止他們進關中,也會疏散百姓,不會讓百姓頂在前面擋住吐蕃人的刀。
這個就叫擔當!
一時間,方重勇和汴州朝廷在關中地區聲名鵲起,博得了偌大的人望。
然而另外一方面,一場針對關中天龍人的大清洗,正在緊鑼密鼓的進行之中。方重勇已經親自下令,讓元載負責此事。
李承宏的子嗣,妻家,兄弟,兒女親家,全都在被清洗的范圍之內。
看起來好像不多,然而考慮到李承宏有兩個兄弟李承寧和李承寀,且家中子嗣不少。
其父李守禮又有兄弟李光順和李守義,再把他們的親眷家族也算在內,這清洗的標準雖然很明確,但范圍卻著實不少了!
等于是將章懷太子一脈滅門,連帶著和他們有聯姻關系的關中天龍人家族一起!
這天深夜,新豐驛站的某個廂房內,李琦看著俯跪于地的顏真卿,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么答復才好。
“顏愛卿請起,有什么話起來再說。”
李琦俯身將顏真卿扶了起來,嘆了口氣。他大概猜到對方是為了什么而來,近期李承宏投靠吐蕃人,并自立為帝的事情,在長安傳得街知巷聞。
李琦自然也知之甚詳,只是,他一個傀儡皇帝,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干看著而已。況且方清這個人,你不惹他,他就不會對你下黑手。
要是惹到他了,那還是自求多福的好。
“陛下,方清正借著李承宏謀反一案,大肆株連宗室,這件事您一定要站出來管一管啊!”
顏真卿拉著李琦的衣袖,搖頭嘆息道。
其實,顏真卿也看不慣那些李家宗室蟲豸。
可是,如果沒有那些蟲豸,那大唐的根基就沒了。如果沒有宗室子弟,那么李琦就算掌權,也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大唐怎么可能還立得住呢?
方清的圖謀,可謂是直接攤在陽光下,大鳴大放。而且,他自己似乎并不想遮掩什么,也沒有假借人手,都是親口吩咐下屬去做的。
至于抓人的理由嘛,自然就是這些人有私通李承宏的嫌疑,企圖在長安作亂。先抓起來慢慢審,之后的事情,等擊破吐蕃軍,抓獲李承宏之后再說。
總之一句話:朝廷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何昌期帶著銀槍孝節軍在長安城中各宗室家中抓人,而且只抓家中男丁,就連貼身的仆從都不動一根汗毛。
其政治意圖之明顯,可謂猖獗。
先把人抓起來,若是方清和汴州朝廷敗了,這些人會被秘密處死,對外就推到吐蕃身上,宣稱是吐蕃人屠戮李氏宗室。
若是擊退了吐蕃人,無論能不能抓住李承宏,到時候誰有罪誰無罪,還不是方清一句話的事情?
現在大量涉案的李氏宗室男丁被抓下獄,被嚴密看管,顏真卿當然要想想辦法,營救一番。
“方清已經答應過朕,此番不會牽扯到先帝子嗣。朕也不好干涉其中,畢竟李承宏謀反,勾結吐蕃人是事實,無可辯駁。”
李琦面色為難的說道。
此事方清跟他“稟告”過,并且承諾,此案不會牽扯到基哥的后代。也就是說,就算再怎么殺,也不會牽扯到天子本人“二服”之內的人。
至于其他的,呵呵,那就真的只能呵呵了!
李氏宗室何其龐大!不單指太宗一脈,甚至高祖李淵的兄弟及他們的后代,那也是李氏宗室啊!
如果大肆株連,影響太壞,面子上不好看。
所以方清采取的是“日拱一卒”之法。這次,李承宏已經是眾人矚目的勾結吐蕃,謀逆在先。吐蕃人都發檄文了,自然是沒有爭議。
那么,此番大清洗,他的近親都無法幸免,方清會借機處置這一脈的人。
將來,李氏若是再有其他舉動,方清會以此類推,照本宣科的行嚴苛峻法。今天砍一刀明天砍一刀,日積月累之下,李氏的根基就被砍沒了。
而宗室內部與李承宏關系較遠,或者身份比較敏感的,比如說基哥這一脈的子嗣,方重勇則是暫時不會輕易去動他們。
顏真卿數十年官場生涯,對此當然是看得明白,可是他連開口都不知道該怎么開。
因為這年頭本身就是一人舉事全家參與,李承宏的近親,就是洗脫不掉參與謀反的嫌疑。要怪只能怪他做事太過托大,沒想到吐蕃人這么陰險,反手就發檄文把他賣了。
誰敢說李承宏的近親沒有參與其中呢?
在吐蕃人“爆料”以前,大家不都是不知道這件事么?長安因此陷落了,顏真卿你有幾個腦袋可以砍?
李承宏幻想的是,等吐蕃人攻克長安了,他再假惺惺的站出來“忍辱負重”,收拾大唐的國土。吐蕃人絕不可能在中原久留,這時間一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到時候,他的名聲就不是現在這樣了。達扎路恭的招數,其實也是看透了李承宏的圖謀,就是不讓這老頭得逞。
李承宏名聲臭了,才會更加聽話,更加賣力的當傀儡。他們之間互相算計,終究還是手中籌碼更少的李承宏吃了大虧。
“顏愛卿,朕……與李承宏素無交情,外人說是同為李氏宗親,但實在是與陌生人無異了。”
李琦面露難色說道。
李承宏是李賢之孫,而李琦是李旦之孫,算起來是同輩。他們的曾祖父,都是高宗李治。
有沒有血緣關系?有!甚至“不遠”。
那有沒有親情呢?絕對不可能有!
甚至在李氏內部,這個程度的親戚關系,彼此間亂倫的都不是個例!現在李承宏這一脈倒大霉了,要李琦去救……這位傀儡天子實在是沒那個心情啊!
如果是李琦兒子被方清抓了,他肯定要試一試,但為了一個同曾祖的親戚去得罪方清。
只能說顏真卿實在是想得有點多了。
聽到李琦的推諉之言,顏真卿難以置信的看著對方,面露失望之色。這位替大唐奔走的老臣,始終都不愿意承認,眼前這位天子,心中對家族是一點都不在乎!
其實,就算在方重勇前世那個時代,某人家中遠親,還是同一個曾祖父的遠親出了意外,他本人又能有多悲痛呢?
無動于衷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
“陛下,那可都是我大唐的根基啊!您就這么眼睜睜的看著方清,把大唐的根基挖斷而無動于衷么?”
顏真卿看著李琦大聲質問道,已然不顧君臣禮儀。
“朕未曾聽過有勾結吐蕃人,反手來對付朕的所謂根基。如果真有,這樣的根基不要也罷。”
李琦也不想廢話了,直接冷冰冰的回答道。
事實上,顏真卿忽略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大唐是大唐,李琦是李琦!二者不能直接混在一起。如果大家利益真的完全一致,那么太宗當年在玄武門又何苦弒兄殺弟呢?
皇帝,哪怕是傀儡皇帝,也有他自己的切身利益。李承宏之流的宗室子弟,確實是大唐統治階層的根基之一,但卻不是李琦本人賴以生存的根基呀!
李承宏現在甚至對李琦還很有威脅!他勾結吐蕃人,在長安以北又是發檄文又是招募偽軍,張牙舞爪可怕得很!
李琦沒有命方清把李承宏一脈突突,就已經算是很克制了。還寄希望于他營救那些人,只能說顏真卿已經被大義迷惑了雙眼,看不清人與人之間的利益糾葛了。
大義,始終需要那些更小的,又實實在在的利益,作為基本盤來支撐,才不會變成空洞的口號。
如今復興大唐就是一句空洞的口號,但凡腦子正常點的人,心里想的都是怎么在新朝的建立過程中,站穩自己的位置,甚至更進一步。
這與忠誠與否無關,純粹是利益相關,順昌逆亡而已。
終于,顏真卿還是放棄了對李琦的幻想,失魂落魄的走了。這位傀儡天子一屁股坐在胡凳上,無奈嘆了口氣。
所謂復興大唐何其愚昧,看看李承宏這些人都在做什么!李琦失望的搖頭不語,心中對宗室子弟極為失望。
那些人,至今都沒有誰前來拜會自己這個傀儡天子。大概,這些人也認為,一個傀儡沒什么卵用,見了還不如不見。
若不是如此,李承宏何以要投吐蕃?
“陛下,官家求見。”
霍仙鳴慢悠悠的走進來,低著頭稟告道,嚇得李琦渾身一個激靈。畢竟,剛剛才見過顏真卿,現在方清求見,讓他有點心虛。
這也說明,此地的一舉一動,都在方清的嚴密監視之中!
“快請官家進來。”
李琦站起身吩咐道,盡量保持面容的平靜。
很快,方重勇便被霍仙鳴領進了屋舍。
“陛下,賊子李承宏的黨羽已經被抓獲歸案,請陛下下詔,處死他們,以儆效尤,以正典刑。
同時朝廷還要再下一道旨意,李承宏及其黨羽已經伏誅,此案已經結案,不會再牽連其他人。”
一見面,方重勇對李琦叉手行禮道,沒有任何客套。
這么快?
李琦心中暗暗吃驚,他之前聽顏真卿所說,似乎事情還有轉機,人只是被抓起來了還沒有殺。沒想到方清做得這么絕,根本就不留任何妥協的空間啊!
“官家,此番會不會……牽連太廣了啊。畢竟李承宏只是一人作案,殺他全家也就罷了,現在監牢里肯定很多人是不知情的。”
李琦有些猶疑的詢問道。
方清下令把這些人噶了,和自己這個傀儡皇帝下圣旨,還是稍微有點區別的。
李琦雖然不喜歡李承宏之流的廢物,卻也不想蹚渾水。
“陛下,亂世用重典。
若是旁人通吐蕃,畏懼吐蕃兵戈銳利,也是人之常情。雖有罪,卻罪不至死。
可李家宗室子弟,那可是大唐的脊梁啊,已經彎了的脊梁骨,不如不要好了。
處置了這批人,長安城中其他人,便不會胡思亂想,這也是為了抗擊吐蕃的大業著想。
陛下以為如何?”
方重勇看向李琦詢問道,說話聲音雖然不大,卻是不怒自威。
李琦不說話,似乎有些不情不愿。
方重勇也沒有逼迫,而是帶他來到了離新豐驛不遠的一處軍營,李承宏一脈的宗室子弟,都被關押在這里。
而長安的所有衙門,目前都處于封閉狀態,沒有運轉。
方重勇的原則很明晰,那就是他不打算重新啟用長安的都城功能。而是不加掩飾的將其作為一個預設戰場!
基哥縫縫補補幾十年形成的大唐中樞官僚機構,那是怎樣的一個龐然大物啊。
方重勇清晰記得,前世歷史書上記載,白居易當了幾十年宰相,長安中樞的機構依舊是只有一半處于運作之中。
如今這個局面,無論多少官員填進來,都無法重啟長安。既然不能重啟,那就干脆廢棄好了!
長安的大理寺獄不能關押囚犯,那就在軍營中設監牢,作用也是一樣的。
看到李琦和方重勇來了,那些被關在木柵囚牢里的犯人,紛紛湊過來大喊冤枉。
聽得李琦一陣陣頭皮發麻。
“陛下,如果有這么一群人,他們在李承宏謀反的時候,知情卻不報,然后悄悄的幫助他。
如果李承宏成功了,他們坐享其成。萬一李承宏要是失敗了,他們就果斷切割,裝作自己茫然無知,并揚言此事跟自己絕對無關。
您說這樣的人,該不該殺?”
方重勇再次開口問道,就在這監牢內,當著所有囚徒的面,當面詢問李琦。
“陛下,你不要聽他胡說啊。李承宏是該死,但我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陛下饒命啊!”
監牢內傳來一聲凄厲的吶喊聲,幾乎是聲嘶力竭。那是李承宏之弟李承寀,年紀比李承宏小不少,看起來四十歲不到。
李琦往后退了一步,稍稍遠離了監牢的木柵欄。
卻依舊沒有開口。
“陛下,到!底!該!不!該!殺!”
方重勇一字一句的追問道。
“殺,該殺!全都該殺!”
李琦深吸一口氣,他跺跺腳,氣急敗壞的抱怨了一句,隨即轉身便走。監牢內立刻傳來一片鬼哭狼嚎之聲,還伴隨著濃烈的騷尿味。
等李琦離開后,方重勇這才招呼何昌期過來,在對方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