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吐蕃茹本(漢語翻譯為羽翼長,手中權力駁雜,類比管理部分民政的軍區司令)納囊·赤托杰,奉達扎路恭之命,領吐蕃精兵一萬多,從連云堡出發,南下攻邠州!
汴州軍先鋒主將車光倩早已提前設下三道防線,每一道防線皆是深溝壁壘,配合拒馬木柵,在涇水兩岸部署,并在對應的山坡上設下伏兵,以策應守軍。
納囊·赤托杰則是將平日每戰負責破陣的重裝步兵集中使用,頂在前方開路以應對。這些重裝步兵鎧甲堅固不懼箭矢,且技戰術嫻熟,十分難纏。
吐蕃軍一路勢如破竹,汴州軍不能抵擋。三天之內,吐蕃軍便連續攻破汴州軍兩道防線。
然而正當那些如同鐵罐頭一般的重步兵攻打第三道防線的時候,早已在山林中埋伏多日的汴州軍伏兵,忽然大舉燒山!
一時間,吐蕃軍所在谷地兩側山坡及山道,瞬間變成了延綿不絕的火海!與此同時,汴州軍中專門組織的敢死隊,趁機反殺,以猛火油開路。
他們不管不顧,反正就是一個字:燒!
吐蕃軍其他士卒還好說,那些被重甲壓得喘不過氣的披甲武士就慘了。跑得慢不說,金屬導熱還快。可謂是火燒到哪里,他們就倒在哪里,倒下以后就再也起不來了。
這些人里頭,有不少人身上的鐵甲,已經跟皮肉緊緊粘在一起,事后汴州軍派人打掃戰場的時候,那些被烤熟了的人肉,都粘在鎧甲上無法被分開。
尸橫遍野的場面看起來十分可怖。
吐蕃所處高原,并無高大密林,此前對于放火燒山這樣的操作沒有什么概念。上次,納囊·赤托杰被寶臣大帥用火攻擺了一道,如今又被車光倩用火攻擺了一道。可謂是短時間跌入同一條河流。
也算是被坑出點經驗來了。
本部精銳損失慘重,雖然還有一戰之力,但納囊·赤托杰卻不敢托大,只好帶兵返回連云堡。
見首戰不利,達扎路恭并未責怪,只是命他安撫好部曲,在連云堡內休整,并且近期不會讓他出戰。
經此一役,達扎路恭也算是看出來了,吐蕃軍過去的路數,已經被方清摸得光溜溜一般,全都門清著呢!
吐蕃軍善于用重步兵破陣的優缺點,也被人研究透徹了。這種跑得慢的重步兵,最怕被人拉扯戰線,引誘到既定戰場作戰。
只要一把大火就能將他們一波帶走,厚重的鎧甲反而成為了累贅。
在這種兩山夾河谷的狹長地形里面戰斗,對吐蕃軍十分不利。唯有將唐軍引誘到淺水源的開闊地,那邊完全沒有火攻的條件,這才能展現吐蕃重步兵的優勢。
然而,達扎路恭知道的事情,方清肯定也知道,指望對手是傻子,本身就是一種很傻缺的想法。
這天剛剛入夜,達扎路恭巡視了納囊·赤托杰的大營,只見營中不少傷兵都是卷縮在角落里,如同死了一般,不說話也不挪動。不少人身上都有大面積燒傷的痕跡,此刻敞開了衣服,露出猙獰的傷口。
伴隨著膿瘡和惡臭。
達扎路恭找到納囊·赤托杰,二人在營中散步,順便聊一些軍務。
“這么明顯的誘敵深入,你為什么會上當呢?”
達扎路恭有些責備的詢問道。納囊·赤托杰是他政治盟友,非常重要。若不是如此,這個人吃了敗仗,就算不斬首,打軍棍是跑不了的。
“大論,唐軍守軍抵抗激烈,不像是在誘敵啊。我軍傷亡也很大,只是有鎧甲的保護,陣亡不多而已。”
納囊·赤托杰一臉委屈的抱怨道。
在唐軍沒有反殺之前,他一點都不覺得對方是在演,戰況是非常激烈的。而且他也確信,吐蕃軍在突破第一道第二道防線的時候,唐軍傷亡不小。
如果是演戲,那么只能說明敵軍主將是個狠角色。
“方清早就在山谷兩側埋伏了伏兵,只是引而不發。等你帶兵繼續向東深入了,他們再縱火燒山。恰好夏季又是東南風多,那天東南風一起,大火順風延綿成火海,你部跑得慢的都被烤熟了。”
達扎路恭嘆息說道,就好像他當時在場一般。
納囊·赤托杰頓時震驚不已,因為戰況就跟達扎路恭剛剛說的完全一樣!而其中很多事情,是他沒有稟告的。
他總不能說自己當時腦子一熱,認為勝利就在眼前,所以下令全軍沖擊唐軍第三道防線,卻沒有仔細偵查吧?
“我們的重甲,在此戰中發揮不出實力對么?”
達扎路恭突然開口詢問道。
這話算是問到點子上了,納囊·赤托杰連忙點頭道:“對對對,就像是被人捆住手腳一樣,有力氣使不上!”
“哼,方清狡詐,非常人也。”
達扎路恭冷哼一聲,心中極為不爽!卻又是戰意高昂!
唐軍就是避免與吐蕃人在開闊地戰斗,寧可層層阻擊。納囊·赤托杰發揮差了點,出現了明顯的戰場失誤,以至于精銳重步兵遭遇重創!
然而,就算他沒有失誤,緩慢推進,大概也就自身損失小一點罷了。唐軍的猥瑣打法,決定了兩軍短時間內不會進行決戰!
可是,就算看出來又如何呢?
這是陽謀,就算達扎路恭知道,也沒有辦法破局,只能慢慢熬著。
一旦哪一邊頂不住,其崩潰的速度不會是這樣溫吞,而是會山崩海嘯一般,一場決定勝負的戰斗完結后,其中輸的一方徹底歇菜。
到那時候,該出手時就出手,現在卻要穩住不能浪!
正當達扎路恭心情煩躁之時,有個親隨走過來,對他低聲稟告道:“大論,李承宏求見。”
“他來做什么,這個廢物。”
達扎路恭不滿的呵斥了一句,不過依舊是讓親兵帶對方進來。
李承宏是真的廢,達扎路恭讓他將本地的漢民組織起來,編練一支“偽軍”,將來戰斗的時候,便可以讓偽軍當前鋒探路。
沒想,李承宏忙活了幾天,居然招不到幾個人!本地百姓大多逃亡長安,壓根沒什么人給吐蕃帶路!更別提當偽軍了。
見事不可為,達扎路恭只好將這個命令當屁一樣放了,不再提這一茬。
不一會,在連云堡的簡陋簽押房內,達扎路恭見到了李承宏這位傀儡天子。這老頭今日看起來興致似乎很高,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樣。
“大唐天子深夜求見是有什么事情么?
我軍務繁忙,如果你沒事的話,那就不奉陪了。”
達扎路恭坐在胡凳上嘆了口氣,雙手環抱,一副嫌麻煩的樣子。
“大論,有件事,恐怕你錯過了一定會后悔。”
李承宏面色淡然說道,看起來略顯得意。
“大唐天子請講!慢慢說不著急!”
達扎路恭頓時坐直了身體!整個人都警惕了起來!
在他看來,李承宏雖然是個辣雞,但李承宏帶來的消息,卻未必是廢話,還是值得去聽一聽的。
“大論,之前吐蕃天兵在鳳翔府以西吃了敗仗,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李承宏慢悠悠的詢問道。
達扎路恭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卻還是壓下心中的不快,沉聲問道:“愿聞其詳!”
“那是李寶臣在用兵,此人精通戰陣,頗得軍心。
只可惜……他現在已經被方清逼迫隱退了,鳳翔府的兵馬,目前也在交接之中。他們和方清麾下的汴州軍,并不是一路人!更談不上什么打配合!
聽聞大論攻邠州不利,方清頗有戒備沉著應對,吐蕃天兵一時間難以破敵。
大論何不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讓老弱守連云堡,主力后撤到鳳翔府,迅速擊破李寶臣麾下兵馬,拿下鳳翔府后,以此為根基從西面直接攻長安。”
李承宏搖頭晃腦的說完,就看到達扎路恭霍然起身,滿臉震驚之色!
是啊,為什么要跟唐軍頂在邠州呢!
方清確實不好對付,可收拾沒有李寶臣坐鎮的鳳翔府兵馬,難道這也搞不定么?
一語點醒夢中人,達扎路恭在狹小的簽押房內來回踱步,越想越是感覺此舉極有可能成功。
只不過有個前提:邠州這邊,還得加大力度攻城,吸引汴州軍的注意力,讓方清無暇他顧。
可以預見,現在李寶臣的部曲,正在跟方清的兵馬換防,是處于守備最薄弱的時候。
再加上吐蕃軍主力屯兵連云堡,想從邠州一線南下長安!唐軍必定對鳳翔府掉以輕心!
種種優勢迭加起來,勝算越發變大。
“我還有軍務,大唐天子請自便吧,我就不奉陪了。
對了,明日便是你登基的日子,還請天子準備一下,我要以你的名義發討逆檄文,討伐方清了。”
達扎路恭面帶微笑說道。
“你們怎么不守承諾!不是說好了拿下長安后再發檄文的嗎?”
李承宏瞬間破防,嚇得面如土色!
他是悄悄出來的,家眷可都還在長安呢!吐蕃人如果要發檄文,要討逆,也不是不可以。
可那也得等吐蕃軍攻克長安后再說啊!哪有明天就發討逆檄文的!
李承宏現在是仗著他這個小卡拉米一點都不引人注目,所以方清也不知道他投靠吐蕃人的事情。
如果發檄文,那不是天下人皆知了嗎?
此前李承宏不情不愿去組織偽軍的時候,也沒有公開自己的身份。這也是他招募不到兵員的主要原因之一。
沒想到,吐蕃人這么不講誠信!答應的事情沒過幾天就反悔了!
李承宏在心中把達扎路恭從頭到腳都罵了一遍,卻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因為,李承宏不過是達扎路恭為了順利統治關中,而提前準備的一面旗幟罷了,甚至都還沒立起來。
他怎么可能替李承宏考慮?
人會考慮旗幟的想法嗎?旗幟連狗腿都不如,需要在乎這種“死物”的想法么?
別人怎么樣不好說,但達扎路恭向來心狠手辣,國內的吐蕃貴族也是殺了一大片,李承宏這傀儡算老幾!
“你是大唐天子,名不正則言不順,當然要報出名號。
我們是來幫你來奪回失地的,你要是不亮出名號來,我們怎么替你打仗?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是盜匪呢!”
達扎路恭似笑非笑的說道,臉上閃過一絲嘲諷之色,隨即大步離開,壓根就不管哭暈在地的李承宏。
車光倩在邠州以北的涇水兩岸谷地,大敗吐蕃軍,特別是重創了以吐蕃小貴族為兵員的重裝步兵。一時間吐蕃軍就像是被閹割過的野豬一般,老實了許多。
就連游騎都不敢遠離連云堡十里之外。
不過即便如此,方重勇依舊下令,從邠州遷徙所有百姓,無論是老弱還是婦孺。并派出運糧的運輸隊,去幫忙接人。
這些作為,長安本地人都看在眼里,一時間向汴州逃亡的富戶少了許多,有不少人開始相信汴州軍可以守住關中,趕走吐蕃人。
然而,正當方重勇可以松口氣的時候,邠州以北傳來消息,吐蕃人在連云堡擁戴李氏宗室子弟李承宏登基稱帝,并揚言要打下長安,幫助大唐“復國”。
這一手攪渾水,用得十分巧妙。
吐蕃人打進長安那叫入侵,但擁戴李氏宗室上位登基稱帝,那就是幫大唐“剿匪”了。
畢竟,李琦也不敢說自己不是方清的傀儡啊!
這一招勝過十萬兵馬,瞬間將方重勇和麾下汴州軍置于政治上的不利地位!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是傍晚,方重勇當機立斷,召集幕僚們開會,商討對策。不得不說,達扎路恭這一手,確實是打到了方重勇的短處。
因為汴州朝廷的所謂“正統性”,并非是靠繼承而來,而是用拳頭打出來的。
你能打,別人自然也能打。吐蕃人是幫李家恢復大唐的,這種說辭足以迷惑很多不明內情的人。
“你們都說說看,該怎么辦?”
方重勇環顧眾人詢問道,但最后目光卻落在元載身上。
顯然是希望他最先開口。
元載也沒有令方重勇失望,他上前一步,對方重勇叉手行禮道:
“沒有辦法,只有殺,不殺不能以儆效尤。
和李承宏有關聯的親眷,殺。
三服以內的李氏男丁,殺。
沒法擺脫知情嫌疑的,殺。
官家切莫猶豫,始作俑者其無后乎,這長安城內的宗室,沒有一萬也有一千。若是人人效仿李承宏,麻煩會更多。”
聽到這番話,在場眾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
你是真敢說啊!
“官家,殺李承宏一家即可,何苦要殺三服之內男丁呢?”
此番被方重勇請來和關中天龍人聯系的顏真卿,站出來反對元載。
“大唐只需要有一個天子就夠了。事關抗擊吐蕃的大業,任何事情都微不足道。
天子不忍心同室操戈,不忍心動手,那這個惡人,就由方某來當吧。”
方重勇輕嘆一聲說道,對顏真卿點了點頭,顯然是同意了元載的看法。
聽到方重勇這么說,在場眾人都懂了,根本不再勸說。
只有顏真卿拉住他的衣袖,用哀求的語氣懇求道:“官家,您當初也是深受國恩,才有今日之成就。李承宏固然是有罪,可是其他人……”
方重勇甩開顏真卿的拉扯,面色冰冷的拒絕道:“于某有恩者乃是先帝,而非李承宏之父!更不是李承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