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雖大,好戰必亡
方重勇這次強力堅持天子李琦掛帥出征,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陽謀。即便是李寶臣和李抱玉等人洞悉了圖謀,也改變不了什么。
本來,就是大大方方給這些人看的,不需要藏著掖著。
這是在給各路軍閥一個臺階下,他們“投降”的是大唐正統,而非是方清本人。所以在心理上便沒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地方。
站住這個大義,李抱玉等人就必須要做出選擇:你是想當反賊自立,以至于連老家都不顧,還是要回歸到朝廷的旗幟下,反攻河西,奪回涼州?
這是把李抱玉架起來烤,也是給他遞了個梯子。識趣的就趕緊順著梯子下來,要不然摔死了可別怪他人!
所以面對辛云京的質問,李抱玉只能勸說眾將,說是事關重大不能不慎重考慮,但絕不會投降吐蕃!希望麾下各部將領稍安勿躁,三日之內必有決斷。
聽到李抱玉信誓旦旦的保證,眾將這才散去。只是走的時候每個人臉上都面色凝重,心事重重的樣子。
等眾人走后,李抱玉這才長嘆一聲,對李抱真抱怨道:“吐蕃大軍壓境,軍中人心浮動,要如何破局?莫非真要聽方清的調度,交出赤水軍的控制權嗎?”
聽從汴州朝廷指揮,打回河西,這對李抱玉來說是沒有什么心理障礙的。他們家本就是世代生活在涼州,要不然也指揮不動赤水軍,趕走吐蕃人是應有之義。
但將赤水軍的指揮權交給方清,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赤水軍是河東軍的絕對主力和絕大部分精銳,沒了赤水軍,他們就只剩下這幾年在河東地區招募的一些團結兵了。
其戰斗力跟赤水軍這種建軍超過百年的老牌勁旅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換言之,投靠汴州朝廷的話,他們雖然依舊是一方大員,但實力已經不足以掀起風浪,只能泯然眾人而已。
李抱玉不甘心吶,這是打斷了涼州安氏的脊梁!他們以后會被方清隨意拿捏!
可是,現在博弈的核心本身就是:你投靠我,要有誠意才行!
什么叫誠意?
你甘心被我拿捏,然后我選擇板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一笑泯恩仇,這才叫政治利益交換,這才叫有誠意。
否則,你手里還有赤水軍這張王牌,是不是還想著其他事?或者是有別樣心思?
這些政治上的彎彎繞繞,李抱玉沒法跟麾下那些將領們說。畢竟,立場不同,對同一件事的看法就很可能截然相反。
“兄長,方清應該還會派人來此,而且應該就是近期,我們不妨先等兩天再說。
至于軍中將領,我私下里一個一個去說。”
李抱真低聲建議道,除了辛云京這般的刺頭,其他人的立場其實并不堅定。
那辛云京為什么要當刺頭呢?
因為辛氏老家蘭州,剛剛淪陷,他心中非常焦急。而且辛氏同樣是河西大族,其子弟廣泛分布于開元時期的河西諸軍之中。
換言之,辛氏可以說是漢人出身的“涼州安氏”,與涼州安氏在很多方面高度重合!
如果說河西五州一定要找一家跟朝廷對接的家族,那么辛氏在很多方面亦是可以取代安氏。世上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仇恨,只要涉及到了關鍵利益,親兄弟和生養父母也能反目成仇!
更何況辛云京和涼州安氏過往走的就不是一個路子,其人脈與關系網,并不完全重合,各自有各自的利益與人脈。
辛云京借機發難,其動機非常單純,就是為了爭奪赤水軍的主導權!典型的屁股決定腦袋。
“辛云京此人留不得,不如……”
李抱真伸出手,做了一個劈砍的手勢。
李抱玉搖搖頭道:“不可,辛氏在赤水軍中頗有人脈,貿然動手卻無合適的理由,容易引起動蕩。吐蕃人在側,我們亂不得。”
“唉!”
聽到這話,李抱真一聲長嘆。什么叫“內憂外患”,現在這樣的情況,就是內憂外患!
“兄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三日之后,直接派人捉拿辛云京,就說他是吐蕃人的內應。
將他的部曲分給其他將領,這樣大家都沒什么好說的了。”
李抱真臉上閃過一絲狠厲,壓低聲音建議道。李抱玉沉思片刻,終于還是緩緩點頭。
話分兩頭。
另外一邊,諸將返回各自的營帳后也沒有閑著。因為并不是只有李抱真一人,才懂得“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道理。
論氏五兄弟的營盤,被李抱玉安排在新豐驛的西邊,讓他們防備汴州軍可能的突襲。
就在軍議之后的當天剛剛入夜,辛云京便悄悄來到論氏五兄弟的大營內,與他們商議大事。
辛云京自幼便是天之驕子,年少從軍當年就是河西最年輕的軍使。
其人心思縝密,行事心狠手黑,而且膽大包天什么事情都敢搞。在河西從軍時,他就經常假扮盜匪劫掠過往胡商,只在方重勇手中栽過一次。
李抱玉兄弟的心思,辛云京心中如明鏡一般,可謂是洞若觀火。他在軍議時看上去很魯莽,不斷挑起眾將對李抱玉的不滿,就如同一個沒腦子的刺頭。
實則他一直都有全盤的計劃,絕非是臨時起意在鬧事。
“諸位,現在情況有點不妙啊。”
辛云京看著面前的論氏五兄弟,忍不住長嘆一聲。
眾人都是默然點頭,辛云京這句話也算是“正確的廢話”了。
“辛將軍,李抱玉不肯歸順朝廷,是不是因為與官家有私怨?”
論惟貞低聲詢問道。
“聽聞官家岳父王忠嗣是李抱玉逼死的。”
論懷義附和了一句。
其實李抱玉兄弟的事情,麾下將領并非一無所知。畢竟他們也不是瞎子聾子。在軍中抬頭不見低頭見,這些事情多多少少都有所耳聞。
“確實如此,李抱玉私心太重,害怕被方清打擊報復。但某這里有方清的親筆信,承諾將會優待赤水軍將士。
我們本就是方清舊部,現在投靠過去,也是理所當然,諸位以為如何?”
辛云京將自己命人偽造的那封“方清親筆信”,交給論惟貞等人查看。
只要事情辦成,只要方清不提,誰會在乎他這封信是真的還是假的?此情此景,論氏兄弟也無法查驗真偽呀!
論氏五兄弟將辛云京遞過來的那封信傳閱了一番,然后都是輕輕點頭。
“諸位,李抱玉跟官家有仇,可咱們跟官家卻是有舊啊,打敗吐蕃人以后,我們將來封侯拜相也不在話下。
至于李抱玉如何,那與我們又有什么關系呢?
跟赤水軍將士又有什么關系呢?”
辛云京環顧眾人,不動聲色的鼓動道。雖然論氏五兄弟中沒人說話,但眾人臉上顯然是有所意動。
“再有,現在天子李琦和汴州朝廷,便是大唐當之無愧的正統。難道我們現在,還要跟著李抱玉他們扶持的偽帝李琬混么?
現在汴州朝廷管轄數十個州,已經有大唐大半之地,丁口何止千萬?
我們跟著李抱玉一頭走到黑,圖個什么呢?”
辛云京又補了一刀。
論惟貞是爽快人,直接詢問道:“說吧,要怎么做?”
“李抱玉、李抱真兄弟,暗通吐蕃,罪無可恕。
我赤水軍將士忠于朝廷,不愿跟隨他投吐蕃。于是奮起舉事,粉碎了李氏兄弟的陰謀,將二人斬殺!
首級送與朝廷,以示忠誠和歸順的誠意,請天子到長安主持大局。
汴州軍與赤水軍合兵一處,則唐軍勢強,擊退吐蕃,收復失地不在話下。
于公,此舉在挽救河西百姓,為國盡忠。
于私,我等擺脫了和朝廷對抗的不利位置,為子孫后代謀了一條康莊大道,有何不可?”
辛云京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娓娓道來。
這番話入情入理,而且極具可操作性。論惟貞等人都是頻頻點頭。
比起李抱玉兄弟的詭譎與猶疑,辛云京的主意可謂是坦坦蕩蕩。
一句話,就是干!
“事不宜遲,今夜就動手!”
論惟貞斬釘截鐵的說道!
他們的祖父論欽陵,以及家族,當年就是在占盡優勢的情況下,低估了贊普一派的狠辣果決,動手晚了被人滅族,這才奔逃到大唐。
這樣的錯誤,犯一次就夠了,絕不能犯第二次!
辛云京也是沒料到論惟貞這般果斷,他有些猶疑的詢問道:“你我二部合起來不到萬人,兵馬并不占優,倉促起事會不會……”
“人多容易壞事,走漏消息萬事皆休。不如現在就派人去通知官家,讓官家,不,最好是天子也一起來河東軍大營主持大局。
今夜子時,你我二部同時動手!直奔新豐驛站!”
論惟貞十分確信的說道。
一個人的人品,平時看不出來什么。但是到了關鍵時刻,往往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當年方重勇在河西擔任刺史,順便搞走私,讓河西諸軍將領都吃飽了。
他處事公道童叟無欺,眾人皆心服口服。
后面領兵作戰,方重勇也是指揮若定,頗有章法,分配任務合理,報功從不拖欠疏漏。
比起盤踞在涼州,出身昭武九姓之一的安氏,顯然已經在新朝廷里面一言九鼎的方重勇,看起來更值得信賴。
論惟貞就是覺得方重勇有能力有擔當,值得押寶。至于李抱玉他們……拜托啊,那又不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不過是異父異母的非兄弟罷了!連老鄉都算不上!
頂多將來在他們墳頭多上幾炷香,還要怎樣?
“舉事之時,派人去李抱玉本部人馬以外的其他各部游說,就說李抱玉等人已經派人去引吐蕃軍過來了,請諸軍守衛好大營,莫要讓吐蕃人占了便宜即可。
事態混亂,必有許多人不愿意卷入其中。他們寧可作壁上觀,等我們跟李抱玉分出個勝負以后再說。
這件事辛某來辦!”
辛云京緊握雙拳說道,多年的江湖經驗,多年背后捅刀的熟練度,讓他可以在緊急時刻從容的考慮到各種情況。
派人去態度曖昧的將領那邊,給李抱玉等人潑臟水,穩住這些人,就是一招妙棋。做成的可能性很大。
反倒是邀約其一起舉事,容易走漏消息。
“行,領口掛紅綢是自己人,其他的擋路殺無赦。”
論惟貞點點頭道,說完轉身便去安排軍務了。論氏其他幾個,也各忙各的,非常干練。
辛云京走出論氏所在的營帳,此時滿天星斗,看上去瑰麗而神秘。
只是不知道今夜會有幾顆隕落。
華州鄭縣,這是王忠嗣的老家。汴州軍抵達華陰后,方重勇便留王難得守華陰,帶著車光倩和前鋒軍來到鄭縣駐扎,順便來王氏的祖墳,在此祭拜王忠嗣。
“當年,王將軍之父便是力戰吐蕃軍而亡,可悲可嘆。
如今吐蕃人又來了,我輩實在是責無旁貸,要痛擊吐蕃人才是。”
看著王忠嗣的墓碑,車光倩忍不住搖頭感慨道。
“話雖如此,飯還是要一口一口的吃。吐蕃并非回紇那般編制脆弱,一打就散。
要收復河西,將吐蕃趕回高原,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方重勇面色平靜說道,看起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吐蕃軍有備而來,速勝論顯然不可取。三年之內能將吐蕃人趕回青海湖,便已經是不世之功了。
這是最理想的情況。
“官家,辛云京長子辛求見。”
正當方重勇思索吐蕃之事的時候,張光晟湊到他耳邊,低聲稟告道。
“就是那個尿得遠?”
方重勇頓時恍然大悟,當年在河西的時候,經常逗這孩子。辛只比方重勇小五歲,當年二人還比賽過誰尿得更遠。
只不過那時候方重勇天天跟阿娜耶這個假胡姬在床上鬼混,身體有點虛。所以辛才得了個綽號叫“尿得遠”。
“可不就是那位嘛,不過他這次來有急事!”
張光晟先是露出怪笑,隨即立刻面色嚴肅了起來。
“走,去看看。”
來到王家祖宅的大堂,方重勇就看到一個和辛云京有幾分相似的年輕人,在大堂外走來走去,看起來異常焦急。
“哈哈哈哈,果然是你呀,尿得遠。”
一見面,方重勇就走過去拍了拍辛的肩膀,哈哈大笑。
見方重勇一點也不見外,辛這才松了口氣,壓低聲音稟告道:“官家,李抱玉兄弟要投吐蕃人,我父與論氏兄弟已經兵變,讓我來通知官家,去新豐驛主持大局,最好天子也去。”
聽到這話,方重勇和車光倩都是一愣。
李抱玉要投吐蕃人?這好像有點……不合常理啊!
二人心中都是感覺非常詫異。
“那兵變結果如何?”
車光倩很快抓住了重點。
誰知辛一臉無奈的搖搖頭道:“父親與論氏兄弟約定在子時兵變,現在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七八個時辰了,某也不知道結果如何。或許……已經成功了吧。”
辛面色有些為難,誰讓古代沒有電話沒有網絡呢,通訊不發達就容易出現這樣的狀況。
這要怎么辦?
一時之間,方重勇與車光倩二人都有些猶豫。
如果兵變成功,那直接過去接管就行。但萬一失敗了呢?
他們去那邊不是送給李抱玉一個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