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日出的時間很早,陽光驅散了晨霧,汴州運河的河面,被染上一層金色。
汴梁城南的朱雀門緩緩洞開,守衛皇宮的禁軍士卒列隊緩緩走出宮門,甲片在陽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光芒。
先是一隊禁軍士卒舉著旗幟在前面開路,共計三十六面絳引幡,蟠龍紋在紫緞上翻涌如活物,一看就是精心制作而成。
掌旗校尉肩扛九旒龍旗走在最前面,上面掛滿了玉珠,每一串玉珠相擊都像晨鐘叩響的余韻。
看起來莊嚴、肅穆而且大排場!
天子李琦坐在五色鷺車里,跟在隊伍后,帷幕擋住了他的面容,看不清此刻他是什么表情。禮部侍郎鄭叔清手持金節,在隊伍前方策馬開道。
汴梁城朱雀大街兩旁,新上任不久的教坊使李龜年,領著三百樂工齊奏《秦王破陣樂》!他們伴隨著御駕的隊伍前行,可謂是走一路吹一路。
箜篌弦上跳動的露珠與編鐘震顫的波紋,在鑾鈴聲中譜成另一重樂章。那是埋藏在人們心中,大唐盛世的不朽記憶!
“天子御駕親征吐蕃,諸人回避!”
隨駕的霍仙鳴,坐在車夫旁邊高呼道。此時此刻,朱雀大街兩旁已經跪滿了人。
“朕自出生起,便沒有見過此情此景,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真是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半透明的帷幕后面,李琦長嘆一聲說道。
話語中飽含滄桑與無奈,以及榮幸。
聽到這話,替天子駕車的方重勇回道:“陛下當年讓出淮南,有大功于國,避免了百萬人生靈涂炭。這些微臣都是記得的,今日殊榮,陛下當之無愧。”
“官家深明大義……”
李琦有些感動,又有點慚愧,只得拋出這么一句話來。雖然立場有些微妙,但他本人還是非常佩服方重勇的。
這個人,政治信譽卓著,把賬算得明明白白。每個被他收拾的人,都有在政治上被收拾的原因,從來沒有誰被公報私仇過。
譬如說,無論當初李琦本人是怎么想的,或許僅僅只是擔心袁晁的亂軍進攻揚州,但讓出淮南,避免了汴州這邊動刀,這是不爭的事實。
正因為有李琦配合,所以汴州朝廷得以直接接管富庶的淮南,之后揚州這個南方的經濟中心,起到了定海神針的作用,把江南的資源也整合進來了。
可以說正是有這么關鍵一步,汴州朝廷才得以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倘若那時候要對淮南用兵,很難說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連帶后面許多政策都無法實施。
那種恐怖的后果,是現在汴州朝廷的人無法想象的。
方重勇后面選李琦為天子,又讓他“御駕親征”,都有讓李琦“風光風光”,還他當年人情的意味在里頭。
人心是要凝聚的!公平公正的辦事,賞罰分明的原則,就是凝聚人心的要素之一!
此番汴州軍出征河西,如果可以獲勝,那么得到的戰略收益,會大到無法想象,甚至可能成為一個時代的分水嶺。
對此,李琦也是有些想法的。即便他知道自己是個傀儡,也希望能在歷史上留下一個不錯的名聲。
痛擊吐蕃,收復失地!這就是功業!彪炳千秋!甭管是不是傀儡吧,反正被人往身上貼金的時候,也有他的一份。
“官家,朕真的不需要做什么嗎?只要跟著隊伍一路進關中就行么?”
安靜了許久,李琦忽然詢問道,總是有些心癢難耐。
“陛下,只要您在軍中,主心骨就在,將士們就知道為什么而戰。
再說了,關中百姓,已經許久沒見過正兒八經的天子了。
您去了,百姓們只會夾道歡迎,贏糧而影從。”
方重勇勸說(忽悠)李琦道,手中緊握韁繩,額頭上出現一片細密的汗珠。
許久沒有駕車,技藝都生疏了,此刻他不由得捏把冷汗。
要是現在替天子駕車的節骨眼出什么幺蛾子,那就丟臉丟大了!還是在全汴州百姓面前當眾丟臉!
好在這一切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并非真要方重勇一路駕車帶李琦去關中。
等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了汴梁城,御駕的隊伍就撤了,李龜年也領著樂工們返回汴梁城,在城中“義演”籌集軍費。
那些護衛御駕的禁軍士卒,紛紛脫下自己身上好看卻不實用的紙甲,換上制式鎧甲歸隊,騎著馬在數十里地以外開路偵查。方重勇也領著一幫親信去中軍了。
一時間,剛才還風光無限的李琦,現在身邊就只有霍仙鳴和幾個負責他飲食起居的宦官而已,最多把負責基本安全的那十多個禁軍侍衛也算上。
也不過是二三十人而已,和在汴梁城內前簇后擁的盛大排場完全不能比!
李琦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
傀儡,終究還是傀儡。排場和實權,是跟所盡義務相對應的。
李琦不負責實際事務,所以他的排場,就是表演性質的,是為了演給汴州百姓看的!
他與其說是天子,還不如說是個戲子。
無奈之下,李琦只好讓宦官拿出箱子里裝的那些“話本”“傳奇”,一個人坐在馬車里看書,連話都懶得說了。
潼關以東,是汴州朝廷的實控區域,土改政策正常推進,曾經的盜匪都紛紛放下手中的刀,回歸原本的家園。
汴州軍一路向西,整個過程十分順利。幾天之后,隊伍途經洛陽,新安,來到澠池。
這里,曾經是秦昭王和趙惠文王會盟的地方。
古澠池城應該在澠池之東北,秦王與趙王會盟于澠池之西,澠水以北的黃土臺上,這里確實是一個游山玩水的好去處,秦王是會選好地方的。
如今澠池城早已不在,但澠池依舊如故。澠通黽,其實是蟾蜍的幼蟲,即蝌蚪。澠池就是澠水之首,而澠水如蝌蚪之尾。
趁著大軍屯扎澠池之際,方重勇帶著隨軍的親信幕僚們,登上當年秦趙會盟的高臺。放眼望去,澠池與澠水盡收眼底。
“官家,此地依山傍水可謂是小形勝之地,當年秦昭王選此地會盟,訛詐趙國之心可謂是不加掩飾了。”
李筌笑著解釋道。
只聽說過“形勝”,沒聽誰在前面加個“小”字的,方重勇好奇問道:“這小字從何說起?”
“官家,名山大川趙惠文王看不到,但是他看得到眼前這小形勝之地,也就感受得到,秦國在地理上對趙國有絕對優勢。
所謂小嘛,也就那樣咯。”
李筌指了指澠池,笑而不語。
所謂“小”嘛,就是看看就行了,感受一下山河壯麗。實際上一點鳥用都沒有,澠池既擋不住秦軍,也擋不住趙軍。
如同一個縮小版的險阻關隘。
澠水要是有黃河的寬度和流量,澠池這里保證氣壯山河!那就是“真形勝”了!
方重勇瞬間想到了前世房地產的售房沙盤,那只能說懂的都懂。
澠池附近有一塊巨石,還人為的修建了幾面石墻,不少騷人墨客在此題詩。
“邑帶洛陽道,年年應此行。當時匹馬客,今日縣人迎。
暮雨投關郡,春風別帝城。東西殊不遠,朝夕待佳聲。”
方重勇看到上面字跡仍在的一首詩,名叫《送澠池崔主簿》,居然是韋應物寫的馬屁詩!
而且詩文看起來應該是寫了沒多久的,字跡還很清晰。旁邊還有不少詩文字跡斑駁,很多已經殘破不可辨識了。
韋應物這廝,居然已經混到汴州朝廷里面了,而且還在洛陽做官,他這個官家卻不知道!
一時間方重勇感覺關中天龍人的底蘊,當真是深不可測。
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管理的地盤越大,就越是依賴手下人。
不管是什么朝廷,只要它還需要官員治理地方,只要它需要人才,那么這些人里頭,必定有關中天龍人出身的。
只看多寡和職位高低罷了。
韋應物沒了家族的加持,還要給這個“崔主簿”寫馬屁詩,顯然不如當年在長安好混了。
在識字率低的古代,世家在官僚體制這方面有著先天優勢。
要不要在上面題一首“潼關懷古”呢?
方重勇左思右想,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他向隨行的軍吏要來一支筆,在石墻上寫下了一句話: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就寫在了韋應物的詩句旁邊,看得一旁的李筌等人目瞪口呆。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詩,有殺氣啊!方重勇到底想表達什么意思呢?
一眾幕僚們都在思索。
“官家,這個……”
李筌有些疑惑,想開口又卡住了,不知道該怎么詢問才好。
“無妨,傳令下去,明日清晨開拔。
告知三軍將士,對陣吐蕃,除了以前戰功的規矩不變外,斬首另有賞賜。
吐蕃人劫掠了河西五州,浮財無數,就看將士們誰能拿到手了。”
方重勇對李筌吩咐道。
“得令!”
李筌二話不說領命而去。
這次他擔任行軍長史,可謂是最高規格配置了。此舉也足以見得方重勇非常重視此番對陣吐蕃,將其視為汴州朝廷建立以來的最重要戰役!
“官家,要不要派人去吐蕃軍中試探虛實?”
元載上前低聲詢問道。
“達扎路恭手段兇殘,殺人不眨眼。只要有需要,可以震懾或者激怒對手,他從來都不忌憚殺人,更沒有什么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的說法。
你想立功本官心里明白,但派你去跟達扎路恭接洽,是送你去死。
你是本官麾下重臣,以后有的是舞臺施展才華,豈能葬送在吐蕃軍大營?”
方重勇勸慰元載道,婉拒了他的提議。
“官家!下官不怕死,就怕沒機會立功啊!”
元載一臉激動的請示道,顯然是不甘心就這么隨軍。
一個人的地位是怎么來的?靠口嗨?靠自怨自艾?
都不是,是靠功勞堆起來的!
元載立功心切,只要能立功,讓他弒父他都在所不惜!
“李抱真上次回關中以后還沒有消息,不如你去一趟河東軍大營,問問李抱玉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吐蕃人不忌憚殺人,李抱玉還是很忌憚的,你去那邊沒有性命之憂。”
方重勇拍了拍元載的肩膀說道。
他眺望北方,離得并不算遠的黃河,被高山阻擋,根本看不到。地理的限制,往往讓人們的目光變得短淺,沉迷于表面上的安全。
希望李抱玉不要看不清形勢啊,真要冥頑不靈,方重勇也不忌憚痛下殺手!
方重勇心中有些擔憂,上兵伐謀,能夠不動刀兵,就能把李抱玉壓服,重新掌控赤水軍的指揮權那是最好的,對于順利平定河西有重要意義。
真要鬧翻了,只會讓達扎路恭笑死,無論是他還是李抱玉,都是輸家。
可是很多時候,政治上的博弈,并不是一方的事情。遇到蠢豬一般的博弈方,自己這邊再好的策略,也沒有施展空間。
還是那句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盡最大努力就可以了。
方重勇不知道的是,他心里惦記的李抱玉等人,如今已經是急得跟熱鍋螞蟻差不多。
李寶臣在渭州伏擊吐蕃人的事情,動靜很大,壓根就不是什么秘密。
那些燒焦了的吐蕃軍尸體,鳥鼠山附近的山道上隨處可見,根本就沒有人去收斂。曝尸荒野被野獸所食,那慘狀當真是人間地獄。
偶然間過往鳥鼠山的旅客,將這些可怕的消息帶到了關中,又是引起關中本地大戶的一陣逃亡。李抱玉完全制止不住。
吐蕃人既然已經打到了渭州,那離長安還會遠嗎?
渭州就是挨著鳳翔府的,歷史上白居易曾經寫過“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如今的情況,其實和歷史上吐蕃軍入侵的路徑高度一致。
李抱玉在河西數十年,久經戰陣,又如何感受不到現在局面的險惡?
如果可以躺平,他早就躺了。只是,李抱真帶回來的消息,讓他完全高興不起來。
現在河東軍屯扎于長安以東不遠的新豐驛,以驛站為中心建立了幾座大營,并在此地布防。
李抱玉壓根就不敢進長安。一旦進入長安,大軍的調度便分散了,遇到敵軍攻城,難以形成合力。到時候敗亡不遠,還談什么以后?
長安這個巨坑,易入難出。手里要是沒有十萬兵馬,不要想著據守長安什么的,沒那個能力。
此刻新豐驛的正堂內,李抱玉正在主持軍議,將李抱真帶回來的消息告知了眾將。這不說不要緊,一說徹底炸鍋了。
以論氏五兄弟和辛云京為首的赤水軍一系將領,堅決要求歸順到天子李琦的旗下,跟汴州朝廷合流,然后打回河西,收復涼州。
而另外一些非赤水軍一系的將領,則是希望回歸河東自守。
反正,誰也沒有提要據守關中的。大家都看出來了,現在的情況,要么歸順大勢一方,成為收復河西的急先鋒,立功后戰后再來談地位。
要么就回河東茍著再說,反正河東地勢險要,汴州朝廷要收復河東,還不知道是猴年馬月呢。這年頭,死個人不比死條狗更難,想以后如何如何,等活到以后再說也不遲!
然而,這兩樣,李抱玉都不想選!
如果在河東當土王八就行,他怎么會來關中呢?他又何苦瞎折騰呢!但交出赤水軍的兵權,歸順汴州朝廷,他心中又有點不甘心。
多年奮斗,回歸原點,那不是白奮斗了?
“李節帥,您是有什么憂慮么?
歸順朝廷,奉李琦為天子,收復河西,回歸涼州,不是我等夙愿么?
我們本身就是涼州出來的,現在朝廷要幫我們收復涼州,趕走吐蕃人,這又有什么好猶豫的呢?”
論氏五兄弟之一的論惟貞,對李抱玉抱拳行禮道,語氣頗有些責難,已經在爆發的邊緣了。
聽到這話,李抱玉一時間語塞,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心中也明白,方清站住了大義,他自己心里那點小九九,是不可能拿到臺面上去說的。
難道他告訴論氏五兄弟和其他河西出身的將領:我們在河東當土王八就行了,只當河西不存在就是。汴州軍要怎么折騰,隨他們去就好了。
那樣的話只怕今夜就要兵變。
“諸位,請聽某一言,此事還要從長計議,急不得。”
李抱真插了一句,面帶尷尬,表面還算鎮定,心中已經慌得一比。
“你們說的從長計議,是不是指的投靠吐蕃人?”
之前鬧得最兇的辛云京,不陰不陽的來了一句,大堂內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