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鳥鼠山的輪廓,在黛青色天幕上洇成深淺不一的水墨。
沿著山脊生長的冷杉林最先承接天光,針葉尖上的露珠折射出細碎星芒,抖落的晨露便沿著蒼老樹皮滑進石縫,與苔蘚下的暗泉匯成一線清溪。
迎著晨光,吐蕃前鋒軍,正以重步兵在前,輕裝弓手在后的隊形,在鳥鼠山下的山道上行進著。許多人盔甲上留著干涸了的暗紅色血跡,似乎是此前大戰留下的證明。
披著重甲行軍確實很累,但達扎路恭有軍令在先,行軍途中不許卸甲,要隨時防備唐軍的突襲。
所以這一路下來,吐蕃前鋒軍中打前站的那些披甲小貴族們,一個個都是苦不堪言,卻又不敢造次。
酈道元《水經注》有云:“渭水出隴西首陽縣渭谷亭南鳥鼠山。”
鳥鼠山地處甘肅省中部,渭源城西南,屬西秦嶺北支。它宛如一條綠色蒼龍昂首起伏,蜿蜒東去。這里是涼州入關中的必經之路,也是唐軍防御吐蕃的最后一道防線。
戰國時期秦國所修長城,便在此處不遠。當年是為了防備羌族,如今早已廢棄。
基哥大概也沒料到,渭州居然變成了防備吐蕃的前線。想當年,吐蕃人被死死壓在河湟谷地以西不得動彈。沒想到這才幾年過去,西北邊防便已經廢弛如斯。
鳥鼠山西南出自秦嶺余脈,東北抵達隴中黃土高原,綿延百里,既是渭河的發源之地,又是洮河與渭河的分水嶺,其主峰上有溝壑三條,稱之為“三條溝”。山上有清泉三眼,稱為'品字泉',乃是渭河的直源。
此地戰略地位極其重要,達扎路恭亦是非常重視,派精兵開路,務必要攻下此地。
只不過,這一路走來,吐蕃軍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
“全軍止步!”
吐蕃先鋒軍主將納囊·赤托杰,忽然下令停止前進。
很快,一個傳令兵騎著馬沿著隊伍向后方狂奔,一邊跑一邊喊著“全軍止步”。
這支吐蕃軍很快便停了下來。
“群山環繞,只有一條山路,有進無出,這……”
騎在馬上的納囊·赤托杰,眉頭緊皺,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此人是出自吐蕃的納囊家族,名字叫赤托杰,乃是堅定的苯教支持者。他是達扎路恭的政治盟友,所以這次打戰前的任務,達扎路恭便將其交給此人來處置。
赤托杰生性謹慎,長于兵事,見到此情此景,就覺得這里是個埋人的好地方,壓根就不敢向前了。
由于吐蕃是部落農奴制,因此吐蕃貴族的平均軍事素養,要遠遠高于已然養尊處優的關中天龍人。
因為在那邊不會打仗的,沒有軍事常識的,早就被“優化”掉了。
正當他猶豫要不要繼續前進的時候,身旁山坡上,忽然有無數旌旗立起。放眼看去,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頭。緊接著,山道東面鼓聲震天,一隊披甲精兵,持盾列陣于前,正在緩慢向前推進。
赤托杰想也不想,當機立斷下令前隊變后隊,直接撤退!
都被三面包夾了,還打個毛啊,他又不是傻子!再不撤退就被人包餃子了!
吐蕃長鼓咚咚咚咚敲個不停,山道上的吐蕃軍開始倉促變陣。似乎是在驗證赤托杰的想法一般,山坡兩旁的伏兵,開始向山道上的吐蕃軍,投擲裝有猛火油的陶罐。
吐蕃前鋒軍頓時大亂,無法再維持陣型,隊伍開始加速后撤。
中計了!
赤托杰心中暗罵大事不妙,其實他此前一直都疑惑怎么走了這么遠,走了好多天山路,都沒有碰見唐軍斥候,感情是在這里等著他們呢!
他不由得佩服達扎路恭軍事眼光過人。
臨行前,達扎路恭就提醒過,這條路有點險要,不如繞路涇川!從涇川入關中。
雖然路窄一點,遠一點,但勝在沒有那么多幺蛾子。
鳥鼠山這個名字雖然很俗,卻是關中文化的源頭。
大禹、秦始皇、曹操,都對這里非常重視。鳥鼠山附近的渭源,物資相對豐沛,可以屯兵。
簡單說,就是防守方有辦法低成本屯兵埋伏于此,進攻方卻要頂著狹窄的山道前行,進來就不好出去!
當時赤托杰不以為然,他認為現在關中都亂成一鍋粥了,誰還有心思守渭源啊!
現在看來,關中這邊的軍閥,或許心不齊。但事關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事,還是會放在心上的。
無論是李寶臣還李抱玉,誰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吐蕃人進關中啊!就算打不過,掙扎一下,蹦跶一下也是應有之意!
火勢漸漸大了起來,赤托杰瞥了一眼落在最后面的重步兵,他們已經跟唐軍的刀盾兵廝殺起來了,甚至一時間還不落下風!
不過赤托杰可不敢賭命,他也顧不上這些精銳,帶著親兵策馬狂奔,直接沖過火場,將那些行動不便的重步兵遠遠拋在后面!
主將一跑路,吐蕃軍頓時兵敗如山倒,人馬開始互相踐踏,誰也沒跑掉。那些身披重甲的重步兵,被火焰沾上,頓時疼得在地上打滾。唐軍趁勢追擊了一路,一直到吐蕃軍脫離接觸,這才折返回來。
鳥鼠山山頂上,李寶臣望著山腳下的濃煙,臉上浮現出一絲輕蔑的笑容。
區區吐蕃,打下涼州,打下蘭州,已經是強弩之末,補給線早已不是剛剛攻克河湟谷地時那般近在咫尺了。
現在居然還想孤軍入關中,想啥呢!
挨打是必然的!
“父親,您怎么知道吐蕃人會沒有防備的?”
李寶臣三子李惟簡小聲問道。
對于寶臣大帥打仗的能力,他是一點都不懷疑的。
這次李寶臣僅僅帶著五千精兵就敢伏擊吐蕃軍,山腰兩側的伏兵都是假的,只是立個旗幟拋個猛火油而已。所謂藝高人膽大,也不是哪個將領都敢如此托大,敢這么用兵。
“吐蕃軍主將似乎對關中的情況頗為了解,他一定知道我們跟李抱玉正處于對峙,必定無法分兵顧及到渭源。
所以他們才敢來!”
李寶臣輕輕擺手,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這一位,是把技能點全都點在了軍事上。
如果不打仗,李寶臣的影響力就會急劇下降。但是上了戰場以后,就是寶臣大帥的舞臺了。
吐蕃軍要么就走涇川一線,如果走渭源,不輕敵是不可能的。
這其實就是在賭博,因為有可能會撲空。
還好,李寶臣賭贏了。
至于涇川那邊,那么遠李寶臣怎么顧及得到!他現在只是占據了鳳翔府啊,當然管不到涇川那邊。而吐蕃人從涇川一線入關中,那是李抱玉該擔憂的事情!
要挨打,那也是李抱玉挨打!
“父親,若是沒有援兵……鳳翔府也不安全啊。”
李惟簡皺眉說道。
他并不像是李寶臣這么樂觀。吐蕃軍在兵力上有壓倒性的優勢,而且后續還有兵馬支援。這次吃了大虧,下次想埋伏他們,就很難了。
下次吐蕃軍打來,渭源是守不住的!
“惟簡啊,吐蕃人暫時不會走渭源了,他們會從涇川入關中。
吐蕃人也要吃飯,也要休息,他們不可能在關中無限期的待下去。
為父現在就是在賭,看看是吐蕃人能抗,還是我們能抗。
要打到河西,將吐蕃人驅趕到高原上,為父沒有這個能力。但守住一畝三分地,跟吐蕃人周旋的能力還是有的。”
李寶臣輕嘆一聲說道。
那三年修仙,寶臣大帥可不是白修的,多少明白了一些道家的思想。
打仗很多時候不是單看一場戰斗的輸贏,在某些場景下,茍住就是一種勝利。
只要能比對手茍更長的時間,那就會成為最后的贏家。
至于過程嘛,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活下去。
李寶臣壓根就沒想過要徹底打敗吐蕃人,他只是希望自己的部曲,在這場風浪里面不受大的損失就行了。
要跟方清博弈,總得手里得有點本錢,不能當喪家之犬吧?
“你帶五百人守渭源,若是有吐蕃游騎過來,直接剿滅即可。若是大隊兵馬前來,你便趕緊撤回鳳翔府。
為父要撤兵了。”
李寶臣對李惟簡吩咐了一句,便帶著親兵下了山。
開封府衙書房內,方重勇招呼李惟誠和李史魚坐下,讓仆從上酒。
“你們一路辛苦了。
吐蕃人在側虎視眈眈,軍情瞬息萬變。
有什么事情,你們就直接說吧,不必拘謹。
來,先干為敬。”
方重勇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看上去非常熱情。這和之前與李抱真見面時的冷淡,形成了鮮明對比。
“官家實在是太客氣了,客氣了。”
李史魚受寵若驚的端起酒杯,將杯中酒水喝完,然后安安靜靜的等待著下文。
“李寶臣麾下的軍隊,精簡一番之后,可以保留,不必打散了。朝廷也可以不向其中安排將領任職。”
方重勇忽然收起臉上的笑容,正色說道。不得不說,這個條件開得很優厚。
“官家,我等愿意奉李琦為天子,聽從官家調遣。只是不知道官家打算怎么安排就藩的事情呢?”
李史魚試探問道。
李寶臣的問題,跟李抱玉是不同的。
對于李寶臣來說,不存在不投靠汴州的問題。不投靠等于是讓自身陷入絕地,他總不能真去投吐蕃吧?
所以,對于李寶臣和他家族來說,將來去哪里落戶,在哪里當節度使,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談妥了,擁護方重勇,對抗吐蕃人沒有什么好說的。
李史魚也很實在,不談其他廢話,就只問一句:將來寶臣大帥在哪里混?
“李寶臣的兵馬現在正在鳳翔府,那以后就鎮守鳳翔府好了。”
方重勇點點頭道,一點也不感覺為難。
聽到這話,李史魚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才了。
鳳翔府這個地方看起來很重要,但是……卻非常雞肋。
如果趕走了吐蕃人,那么無論是河西還是河東,又或者是淮南,都遠遠強于鳳翔府!這些地方隨便在哪里選一州,安置李寶臣的部曲都行!
可是鳳翔府,那個時候就是雞肋一般,食之無肉棄之有味。
不僅經濟條件很一般,而且也沒辦法跟從前那樣沾長安的光了。畢竟,經濟中心轉移到汴州,是瞎子都看得到的事情!
鳳翔府是長安的后背,長安沒落,意味著鳳翔府也會跟著沒落。
但如果趕不走吐蕃人會怎樣?
那樣的話,鳳翔府就是抵抗吐蕃人的最前線。這意味著什么,相信任何打過仗的人都會明白。
方重勇將李寶臣安置在鳳翔府,實在是……很微妙的一步棋。關鍵是李寶臣還說不出什么來。
你現在就在鳳翔府,所以我將你就地安置,這很合理吧?
李史魚也感覺很“合理”。當然了,是很符合平日安置兵馬的習慣,卻不符合李寶臣的利益!
“官家,這些年,我主在關中得罪了不少人。若是落戶鳳翔府,只怕是……”
李史魚有些為難的說了一句。
“這樣啊,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那這樣吧,李寶臣以前不是修道嘛,以后就繼續修道,將節度使之位讓與其子,不管是哪個兒子都好吧。
既然已經修道,那便不再涉及世俗之事。若是將來誰想借機報復,本官替李家做主。
此外,李寶臣若是肯出兵對抗吐蕃,則是有功于國,朝廷會頒發丹書鐵券。將來其后人若是犯法,除非是造反的大罪,其他的都可以免死。”
方重勇擺擺手道,似乎并不覺得李史魚的問題是個大問題。
李寶臣在鳳翔府當節帥,會和曾經的仇人起沖突?
那不當節帥不就好了嘛,又有什么為難的呢。這等同于人死債消,將來誰要是還找麻煩,那就是不把汴州朝廷放在眼里了。
再說了,李寶臣不是以前修道過嘛,現在繼續修道,也并無不可呀!
方重勇的話,讓李史魚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
表面上看,這些有的沒的,全都是廢話,完全上不得臺面。但實際上,這其實是一種“服從性測試”,不能省略。
李寶臣如果愿意讓位,愿意去修道,把節度使的位置讓給其子擔任,那么足以證明投誠的誠意。
有誠意就好說了,其他的都可以談。
如果不同意,那么足以說明對方有其他心思。既然如此,方重勇便認為覺得寶臣大帥依舊不著急。
不著急也行,那就讓吐蕃人敲打下,看他急不急吧。
“官家,您說的,我們都答應了,請盡快出兵關中。”
一直沒開口的李惟誠,忽然開口插話道。
李史魚有些不滿了看了李惟誠一眼,卻沒有多說什么,似乎是默認了對方的說法。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既然這樣就好說了。”
方重勇大喜,連忙給面前二人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