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雖大,好戰必亡
吐蕃、佛寺、淫穢,這三個本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居然在某一刻關聯了起來。
為了“凈化風氣,弘揚正氣”,汴州朝廷在汴州及臨近州縣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掃黃打非”行動。
什么女人紅杏出墻的,男人四處采花的事情,一經查實,不問對錯直接送善緣山莊“勞改”。
這些人里面,有錢的可以交錢坐牢,在善緣山莊種地。沒錢的,那就對不起了,直接編入運輸糧秣的輔兵。
什么時候戰爭結束,什么時候才能脫離編制。
一時間,汴州及相鄰州縣的各大寺廟,都成為了重災區,幾乎沒有漏網之魚,全都被搜刮……搜查了一遍。
而寺廟所屬的各種產業,也被官府以“查淫穢”的名義,暫時收繳和扣押。
在朝廷疾風暴雨般的嚴打之下,不僅大量僧侶還俗,就連汴梁城內賣小黃書的商鋪老板,都開始夾起尾巴做人,不敢造次。
生怕官府以“掃黃”為由,將他們送去前線運輸糧秣。
整個社會的風氣都為之一振!似乎過街老鼠都要舉著“人畜無害”的牌子,然后才敢出門。
然而,正在關中與李寶臣作戰的李抱玉,他們所面臨的情況,則是比汴州百姓要復雜百倍。
因為,李寶臣居然派人來向他求和了!
面對始終都不肯進長安,不打算入套,幾乎油鹽不進的李抱玉,李寶臣終于認慫了!
其實也不是寶臣大帥太軟,而是他此刻面臨的情況,有點險惡。
西面的吐蕃在攻城略地,從隴右逃難而來的流民一波接一波,帶來的壞消息也是一個接一個。
東邊,則是李抱玉帶著河東軍屯兵灞橋,一步都不肯挪動。
孤軍困守鳳翔府的李寶臣,只覺得這兩個都是活閻王,此刻就是來收他的。
不過相比之下,還是吐蕃人更可怕一些。于是寶臣大帥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親筆信給李抱玉,他在信中詢問:
你是想把我滅了以后,在損兵折將,部曲被打殘了的情況下,冒著全軍覆沒的危險迎接吐蕃人的刀鋒;
還是想逼我投靠吐蕃人,然后掉轉頭來打你?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現在吐蕃人就是漁翁。難道我們真要打個你死我活,然后讓吐蕃人來撿便宜?
你家還是在河西經營百年的大族呢,這點道理難道不明白嗎?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四處不留爺,大爺投吐蕃!
就問你怕不怕!
李寶臣的信,可謂是柔中帶剛,綿里藏針。
李抱玉怕不怕呢?
他當然很怕,而且恨得牙癢癢的。
年輕時跟吐蕃人打過不少交道的李抱玉,比寶臣大帥更明白吐蕃人是什么貨色。
李寶臣如果狗急跳墻投靠吐蕃,那樣的話,關中的局面,會瞬間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李抱玉簡直不敢想象那副畫面有多美。
可是,李抱玉也有他的難處,因為汴州軍前鋒已經過了潼關!意圖不明!
現在關中的情況十分復雜,渾水泛起,讓李抱玉憂心忡忡,壓根就沒法考慮進長安的事情。
李抱玉被汴州軍牽制著,而李寶臣則有玉石俱焚之心。如果李抱玉把他逼急了,他就投吐蕃,作為吐蕃軍前鋒打回來!當然了,那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寶臣大帥也不想背負罵名。
而汴州軍的意圖,李抱玉還不是很清楚,所以他現在比李寶臣還要受煎熬。
這天一大早,從西面而來的流民給李抱玉帶來了一個很糟糕的消息:吐蕃軍似乎放棄了西進橫掃西域的打算,而是調轉頭向東,朝著鳳翔府的方向而來,目前正在攻打蘭州!
這讓李抱玉心中的危機感直接拉滿!
如果說此前吐蕃人的意圖還不太明朗的話,那么現在已經是圖窮匕見,他們就是沖著關中,沖著長安而來的!
一時間,李抱玉竟然萌生退意,想回河東當個割據一方的土王八了。
畢竟,他們現在經營河東多年,已經有些根基,不必盯著長安不放。即便今年不入長安,以后也多的是機會。
“兄長,汴州那邊有使者前來,就在大營內,要不要見一下?”
正當李抱玉心中著急上火的時候,其弟李抱真悄悄的來到帥帳,對他低聲稟告道。
終于來了!
李抱玉松了口氣,最近他就一直在等汴州來的使者。汴州軍已經穿過潼關進入關中,雖然人數不多,但顯然是有戰略意圖的。
無論如何,哪怕是勸降,也該有個人來這里接觸一下吧。
搞不明白汴州軍的意圖,李抱玉便寢食難安。
毒蛇猛獸都不可怕,人類有“善假于物”的特長,只要知道這些猛物的習性,拿下并不困難。
世間最令人害怕的東西,叫做“未知”,未知的東西才是最可怕的。
因為在不了解這個東西之前,你永遠不知道它究竟是人畜無害,還是可以一刀秒你。
“快請!罷了,你帶我去吧!”
李抱玉壓住心中的激動說道,此刻心中有種便秘一個月終于通暢的爽快。
在一處僻靜的小帳篷內,李抱玉見到了風塵仆仆而來的元載。他輕咳一聲掩飾臉上的激動,盡量保持面色平靜詢問道:“不知道汴州而來的使者來見本帥,有什么指教呢?”
聽到李抱玉詢問,元載一句話也不說,直接從懷里掏出一封信,將其遞給一旁的李抱真,保持著高冷的姿態。
正統就要有正統的威嚴,元載決定賭一把,不慣著李抱玉。
看到元載不茍言笑,李抱玉微微皺眉接過信,將其拆開,一目十行的看完。他臉上露出錯愣的表情,似乎有點不太相信,又把信拿起來,一字一句的讀了一遍。
他臉上的神色不斷變幻,最后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卻又什么話都沒有說。
“官家是怎么說的?”
很久之后,李抱玉看向元載問道。
“官家說,安氏在河西的地位不變,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無論恩仇,都一筆勾銷,以后不會再追究。
現在大敵當前,吐蕃人要入關中,沒有什么事情比這件事更大。只要是愿意出兵打吐蕃的,都是我們官家的朋友,都是自己人。
李大帥如果愿意易幟,奉李琦為天子,歸順到朝廷旗下,那么部曲可以保留,不會打散參與整編。大軍的后勤,我們會承擔供給。
當然了,河東地區,必須要納入到朝廷管轄,這件事沒有商量的余地。安氏的根基,只在河西。
安氏子弟可以到汴州來做官,參加科舉,類似這些,都可以談。”
元載一板一眼的解釋道,沒有任何勸說的意思,幾乎都是方重勇原話。
李抱玉微微點頭,不置可否說道:“元先生所說,事關重大,李某要好好想一想,不如先生就在我大營暫時歇息一下,明日李某便有答復,這樣如何?”
“這是應有之意,李大帥請便。”
元載隨口答道,似乎并不擔心李抱玉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待安頓好元載后,李抱玉拉著李抱真來到帥帳,屏退閑雜人等后,二人坐下來商議方重勇招安他們的事情。
“方清有大氣魄,不是一般人啊。”
李抱玉將那封信拿出來又看了一遍,感慨嘆息道。
當年王忠嗣自盡那件事,其他人或許不覺得如何,但李抱玉是心中有數的,方清饒不了他!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這是“公事”而不是“私仇”。私仇可以放下,公事必須要辦。方清麾下部曲,很多都是王忠嗣舊部,更別提王忠嗣的女兒還是方清的正妻。
這仇恨跟殺父之仇也不差多少了。
現在方清說可以放下,那就是展現了極大的誠意,如果拒絕……最好還是不要拒絕。
拒絕的話,將來失敗,必會被滅族!
別人展現了極大誠意,如果拒絕,那這份誠意就會轉變為惱羞成怒的恨意。本來沒有仇也要結仇了,更何況有殺岳父之仇呢?
“兄長,只怕這件事拒絕,就是魚死網破,你死我活了。”
李抱真沉聲說道。
李抱玉點點頭,他也是這么想的。
信中所說讓出河東的事情,反倒是最小的一件事。因為這跟涼州安氏要走的路線有關。如果占據河東,就必須要自己稱帝,自己打天下。
否則,在河東困守一隅,他們連做割據勢力的權力都沒有。河東這地方被割據了,哪個中央政權都會坐不住的,不可能讓你割據,絕對是打生打死的斗爭!
涼州安氏在河東并無深厚根基,當初入主河東,不過是因為統帥赤水軍而已。而赤水軍的根基在河西,大部分都是涼州人。
李抱玉看似實力雄厚,實則掣肘很多,一切都不是他自己能夠說了算的。他們本身就沒有雄霸天下的野心,也沒有這樣的能力和人脈。
昭武九姓之一的家族(還只是安氏的其中一支),要想統治整個中國,建立一個統一王朝,不會比蒙古建立大元更容易。
絕大部分人,出身就已經決定了人生的上限。涼州安氏的上限,就是作為一個和大唐帝國與國同休的勛貴家族存在,僅此而已。
“如果同意的話,李琬這面旗幟就倒了,李琦成為了無可爭議的正統。我們失去河東,但是不必擔心后路被斷,也不必負擔放任吐蕃軍入主關中的罵名。”
李抱玉沉聲說道,心中感受無比復雜。
其實,方重勇這封信已經暗示了:如果他們不同意,那么汴州軍就會大舉進攻河東!
目前河東軍主力都在關中,面對李寶臣和已經不太遠的吐蕃人,實屬騎虎難下,想回防河東又談何容易。
即便他們不想放棄河東,汴州軍也可以自己去取!
但是,接受招安,好處也是極多的!
首先就是確保了涼州基本盤的利益,然后可以在史書上留下美名。當然了,如果方清耍詐,那么名聲臭掉的是方清,而不是涼州安氏。
此外,糧道的安穩,后勤的安穩,也是不可忽視的福利。接受招安,也就意味著不必從河東運糧了。
接下來,就是把吐蕃人趕走,然后回涼州老巢,也不失為一條可以走的明路。
不過,這也意味著,涼州安氏這幾年的經營全部化為烏有,只是保住了本錢而已。要說賺了多少……只能說在這亂世,不虧就已經是賺了吧。
“汴州軍入潼關,大概也是在逼迫我們接受招安。如果他們著急,恐怕早就打到灞橋了,不至于走這么慢。”
李抱玉苦笑道,搖了搖頭,心中患得患失。
方清的條件,可謂是正好踩在了涼州安氏的底線上。多給一點,那就是為安氏鞍前馬后白忙活;少給了,李抱玉早就直接讓人亂棍把元載轟走,壓根不會考慮這些。
正因為條件開得剛剛好,所以才讓李抱玉難以割舍。
他有野心,但是不多。放棄心有不甘,不放棄又擔憂其中的嚴重后果。用“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來形容,恐怕也是恰如其分了。
“兄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某以為,我們是接受天子李琦的招安,不是接受方清的勸降。
李琦現在是傀儡天子,但有我們加入以后,那以后便不好說了。
無論如何,將吐蕃人趕走,收復河西對我們來說都是第一位的。以后的事情,可以等趕走吐蕃人以后再說。
赤水軍將士皆來自涼州,河東軍中河東本地兵馬并不是很多,我們還是要以涼州為重啊!”
李抱真苦心勸說道。
他這話倒是提醒李抱玉了。對于方重勇來說,他們接受招安,或者不接受招安,那都不過是汴州軍打得順手不順手的區別。
他們不招安,將來吐蕃人打過來了,汴州朝廷隨便安排一幫無良文人,到處宣傳涼州安氏投靠吐蕃,寧可打內戰也要幫吐蕃人入關中。
那時候,李抱玉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干凈了!
而吐蕃人攻克涼州,進而橫掃河西,毀掉的是涼州安氏的根基,而不是汴州朝廷的根基。一棵樹若是沒有根基,那還能長得好么?
所以現在的情況,其實并不是方重勇在求著他們歸順,而是給出了一個大家都可以放下兵戈一致對外的最優方案。
從長遠來說,對于涼州安氏家族是有利的,雖然對李抱玉本人未必是最有利。真要說的話,涼州安氏還得謝謝汴州朝廷為他們主持公道呢!
“不如這樣吧,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你和元載一起走一趟汴州,一來一回也就幾天而已。
你探一探方清的口風,如果覺得他很有誠意,你回來以后我們再仔細合計一番。”
李抱玉長嘆一聲說道。
吐蕃人的不斷靠近,以及李寶臣威脅投靠吐蕃,讓李抱玉察覺到了身后的危機。這種局面不找個靠山,確實風險太大了。
李寶臣威脅要投吐蕃,他又如何不能投汴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