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雖大,好戰必亡
歷史已經證明,如果一個將領之前打了敗仗,那么這一次面對同樣的對手,很可能會吸取教訓,反敗為勝。
尚息東贊此前被沙州的唐軍教訓了一頓,但都只是兵鋒被挫,主力尚存,況且后續有吐蕃兵馬源源不斷的從高原進入到河湟谷地,有人為他托底。
因此吐蕃軍的總兵力,對沙州的唐軍還是具有壓倒性優勢。按道理,不可能打敗仗。
然而……事情的發展,往往不會如人們所預料的那般順利。
尚息東贊在進攻沙州羅城的時候,不斷被河對岸那座“子城”派出的兵馬騷擾。本地又缺乏制作攻城器械所需的高大喬木,以至于尚息東贊不得不派人從大斗拔谷南端的高山上采伐。
這一邊被騷擾,一邊又缺乏攻城器械,導致攻城戰很不順利。
大半個月過去了,不僅達扎路恭要求的“速攻沙州”沒有實現,尚息東贊部反倒是被沙州子城那邊出來的唐軍游騎,用弓箭日常騷擾。
部曲屢有折損,不勝其擾,這種戰法很惡心人。
派大部隊去追吧,行動遲緩等于是被人遛狗,部隊疲勞無法換防。派小部隊去追,尚息東贊也試過兩次,每次都是有去無回被人全殲了。
那為什么尚息東贊不派人把甘泉河(即黨河)對岸的沙州子城也圍起來呢?
其實也不是尚息東贊不想,而是第一次半夜渡河,打算悄咪咪圍城的時候,被人伏擊了。如同被毒蛇咬過一口的人,看到井繩就會膽怯一般,尚息東贊就不敢再嘗試了。
他已經知道,沙州唐軍高層中有厲害角色,不好對付,最好是別再浪了,穩扎穩打為好。
本來一軍分兩部,隔著一條河,圍困分別位于河兩邊的兩座城,這就是兵家大忌,極容易被守軍逐個擊破。
隔著河,不方便組織進攻,不方便聯絡溝通,一旦遇到大事,很可能就會迎來顛覆性潰敗。
尚息東贊雖然不是打老了仗的兵油子,但這點軍事常識還是有的。
既然強攻不下,那就暫時茍且吧。
尚息東贊寫了一封戰報給達扎路恭,說“唐軍兵多無法速勝,本地府庫物資充盈,建議圍而不打”。
其實吧,這也不是尚息東贊在瞎說。
因為和西域貿易的需要,沙州本地大戶跟倉鼠的習慣差不多,喜歡習慣性的囤積大量糧食以備不時之需。
所以“城中多糧”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當這份戰報遞到達扎路恭手中以后,這位吐蕃大論卻不這么想。
達扎路恭認為,唐軍如何且不去說,但尚息東贊這個人,很可能是有反心,是故意在給他找茬。
“尚”姓本就是贊普母族出身的貴戚(但不一定是同一個大家族),而達扎路恭出身于吐蕃國內不太顯赫的“恩蘭氏”,兩者之間天然就有矛盾。
有點類似于長安天龍人和長安郊區天龍人的區別。
之前幾年,達扎路恭就借著爭權的機會,收拾了一大票“尚”氏的吐蕃貴族。
尚息東贊是因為家族和現在這位贊普的母族關系不大,所以才得以幸免,同時也是作為“新朝”的政治勢力代表,參與這場戰爭。
所以,對于達扎路恭來說,尚息東贊究竟是打不過唐軍,還是故意在送,故意擺爛,可就要兩說了。
一紙軍令,達扎路恭讓尚息東贊速速來涼州稟告軍情!而后者剛剛進入涼州城,他與隨行親衛,就被達扎路恭下令逮捕。
后者當天便以“通敵畏戰”的罪名,將尚息東贊斬首。同時任命與尚息東贊同一家族的尚贊摩頂替對方的位置,讓對方返回沙州主持大局。
作戰方針,也從原來的“速攻沙州”,變成了尚息東贊所建議的“圍而不打”。
可是,既然尚息東贊的建議沒有錯,那他為什么要被斬首示眾呢?
這個問題吐蕃軍高層不敢問,也沒多大興趣深究,他們只知道尚息東贊死得不冤。
因為在吐蕃國內,一個貴族不會打仗,就是天然的原罪,與他個人的秉性和行事風格無關。不會打仗的貴族,就等同于他應該早點死。
尚息東贊攻打沙州屢屢受挫,于是他就該死,道理就是這樣的簡單直白。而用什么理由將其處死,反而不重要了。
歷史上吐蕃國內中后期的一系列動亂,都與這個弱肉強食的直線思維有關。不善戰者皆可殺,在生如夏花死如秋葉的高原吐蕃,或許本身就是一種天然的生存之道吧。
由于尚息東贊的無能,導致吐蕃軍橫掃西域的計劃受挫。于是達扎路恭決定對沙州圍而不打,反正他已經截斷了河西走廊。
在穩固了河西的局面后,吐蕃軍開始集結兵力,進攻隴右腹地,兵鋒直指蘭州!
深夜,汴州,大相國寺。
住持惠安正在佛堂里念經,不知為何,他最近總是覺得心神不寧。
如今的大相國寺,也經歷了一場“改革”,簡單的說,就是“佛祖的歸佛祖,世俗的歸世俗”。
會念經的和尚,要更加專注于念經,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要保證隊伍的“純潔性”。
而不會念經的和尚,要會做買賣。既然他們不會念經,那干脆就不要念了,吃喝嫖賭做什么都行,只要能給佛祖獻上香油錢就可以當做無事發生。
賺錢供奉佛祖,這何嘗又不是一種積累功德呢?
所以他們玩女人,喝酒吃肉,其實也無所謂了不是么?
如今大相國寺內部,也是面臨這樣“冰火兩重天”的情況。想著這些雜事,惠安無奈嘆了口氣。他其實也不想這些,但是,形勢比人強啊!
近些年在汴州,你不談錢,那還能談什么?
連小農都開始專門種菜拿出來販賣了。種菜的十幾畝地,養活了一大家子,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寺廟要是不談錢,那怎么維持得下去?
“罪過罪過,弟子罪過。”
惠安數著佛珠,嘴里念念叨叨的,耳邊只有不知名蟲豸的鳴叫聲。
“大師,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你也是睡不著么?”
惠安耳邊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嚇得他渾身一個哆嗦。他扭過頭,就看到方重勇跪在佛堂的軟墊上,看著面前的金佛在自言自語。
臉上沒有任何虔誠的意思,反倒是有點像是在看笑話。
“敢問官家深夜來訪,是在向佛祖訴說著什么呢?”
惠安壓下內心的不安,疑惑問道。
“本官在向佛祖告罪呀。
本來清理門戶的事情,應該由你這位住持來辦的,可是你卻一味地姑息養奸!
本官不得已出手,已經是冒犯了佛祖,故而在此向佛祖請罪。”
方重勇似笑非笑的看著惠安說道,那目光好似可以直接看到這位老住持的心思一樣,令他不敢直視。
“隔壁的尼姑庵,想來此刻應該很熱鬧吧。一對又一對赤條條的和尚尼姑,抱在一起扭動著。
不知道佛祖知道了此事,會怎么想呢?”
方重勇繼續質問道。
“罪過罪過……”
惠安閉上眼睛,嘴里不住念叨著。只是手里的佛珠,數得更快了。
他還能說什么,都被官家抓現行了,這件事難道還能善了嗎?
“官家,貧僧已經不管俗家之事。這種事情你來問貧僧,貧僧也無法回答你。”
惠安嘆了口氣說道。
顯然,他要把自己先摘出去。至于其他的那些事情,只能說,隨便怎么樣都好了。
惠安的想法,有點類似于方重勇前世知道的一些假圣母,盲從作惡。
在沒出事之前,他們享受著別人吃肉我喝湯的便利,對那些惡事不發一語,裝作什么也不知道。
一旦事發,立刻切割,表示他們什么也沒做,都是壞人在做壞事!
那些不念經的和尚開銀趴,跟我這個念經的和尚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又沒有犯戒條!
惠安此刻便是這個意思。
“大師,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么本官把那些犯了戒條的淫僧抓去善緣山莊,乃至讓他們運糧到前線,也是合情合理,也是讓他們恕罪的正義之舉,對吧?”
方重勇笑瞇瞇的問道。
“官家請便,只須記住,佛祖無處不在。”
惠安閉著眼睛說道。
你這個為虎作倀的,居然還敢跟我抬杠!
一聽這話方重勇就火了。
“吐蕃人進犯河西的時候,佛祖在哪里?”
方重勇冷聲質問道。
惠安不答,也沒法回答。
“哼,本官就是要掃除這佛堂里的污穢!
佛祖要是覺得被冒犯了想找本官,讓他帶著他的佛兵佛將,來找本官便是,本官隨時恭候!
來人啊,送大師去內堂。然后把這大相國寺,給本官查封了,好好的查一查寺廟里面的污穢!”
方重勇對身邊親兵吩咐了一聲,然后起身便走,懶得跟惠安這廝瞎逼逼。
敬酒不吃吃罰酒,本來想給個機會讓大相國寺的禿驢們“自查”,沒想到住持大師還想裝逼。
對于這些不事生產的禿驢,方重勇從來不慣著。
既然想裝,那就讓他裝個夠!
走出大相國寺,方重勇就看到何昌期從隔壁的西靜庵里走了出來,身后的親兵,押解著一個個衣衫不整的年輕男女,都是光著頭,不是和尚就是尼姑。
“官家,您是沒看到,末將剛才看到尼姑庵的佛堂里面,好家伙,十幾對男女一起搞啊!
老遠就聽到,那喊聲像是被人拿刀割肉一樣,疼得只叫喚吶。”
何昌期做了一個揉面的手勢,臉上的笑容有一些猥瑣。
方重勇對此完全無感,隨意擺了擺手,示意何昌期不必說那些無聊的細節了。
他管和尚是怎么揉捏尼姑軟嫩身體的,他是要撈錢啊!
為什么佛寺里的淫亂,現在變得如此猖獗了呢?因為和尚們經商賺錢了,飽暖思淫欲而已。
這些尼姑,本質上和妓女差不多,也是收錢辦事。
看問題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對于這種資源的無效利用,方重勇向來都是不能容忍的!
這些和尚的滿身力氣,那是要留著搬磚的!怎么能花費在尼姑身上呢!
在他看來,玩女人不是罪,但不干活玩女人就是十惡不赦了!
“犯事的和尚充入押運糧秣的輔兵,犯事的尼姑送去工坊織布!大戰開啟,任何人力都是寶貴的,告訴弟兄們不許殺人!”
方重勇告誡何昌期道。
“得令!官家放心,弟兄們都等著上陣立功呢,誰愿意在這些爛泥身上浪費時間啊!
保管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何昌期拍胸脯冷笑道。
抓一個和尚,運糧的輔兵就多一個,他們在前線戰斗的勝算就高一分。
所以,殺人有什么意思?
抓人等于是抓戰功,等同于變相撈錢。
想明白這一茬,就會深刻理解方重勇的軍令是多么體貼。
“嗯,去吧!”
方重勇一抬手,何昌期趕忙的跑了,指揮手下繼續搜查。京兆尹元結今夜也帶著衙役在別處搜查。從今夜開始,持續的“嚴打”將會如火如荼般進行。
至于什么時候結束,那就要看支援河西前線的物資和人力,什么時候夠用了。
“劉尚書,你看看夠不夠?”
方重勇指著大相國寺的大門詢問道。
劉晏輕輕搖頭道:“官家,佛寺里的浮財很多,但是這些浮財不能變成軍資,不能變成糧秣,更不能取代人力。您應該是最清楚不過了,也就把這些和尚抓起來從軍有點用處。”
劉晏給方重勇點出了一個非常殘酷的現實:錢不能當飯吃!
這個道理,對于前世見慣了金融危機的方重勇來說,自然是不難理解。
理論上,官府可以無限度的印錢,甚至可以有數之不盡的金銀貴金屬。然而,社會物資的總量,并不會因此變多。
短時間內,要湊足出兵河西所需的物資,包括方方面面的需求,對于汴州朝廷來說,壓力極大。
那不是給夠幾個月軍糧就完事的。
修橋修路挖河堤,支援洛陽和長安的重建,打通商路等等,哪里都需要人力與物資。
“車光倩已經帶著一萬兵馬進入潼關了,元載現在在游說李抱玉。物資我們也不是說要一次性拿回來,可以分期付款嘛?”
方重勇訕笑說道。
“怎么個分期呢?”
劉晏好奇問道,他這個人很死心眼,不愛吹牛,要談就談實際的。
“我們出兵,可以逐步進入關中,邊整訓邊出兵。
大軍逐步向隴右進發,越往西邊的兵馬越少,越是靠近關中兵馬就越多,再根據糧道調動兵馬西進。
先站穩腳跟,遲滯吐蕃軍的攻勢再說,這一戰不會那么快結束的,別把我們的腰給閃了。”
方重勇正色說道。
“確實,官家高見。”
劉晏想了想,點點頭說道。方重勇這個人的優點就是很務實,不會腦子一熱,把所有的困難都交給下屬。
當然了,與之對應的,他一旦決定了推進什么事,那都是深思熟慮過的,也就意味著手下人必須要堅決推進。
“我們先準備著,看看李抱玉那邊怎么說。他要是點頭,這件事就好辦了。”
方重勇嘆了口氣說道,大敵當前,并非所有人都是一致對外的。
就好像今夜在尼姑庵里開銀趴的那些和尚一樣,他們腦子里就是玩女人,壓根不在乎吐蕃人是不是要打過來。
對此,方重勇也沒有其他辦法。大敵當前就得一致對外,有人不聽話,就只好拿刀讓他們聽話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