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雖大,好戰必亡
出兵河西,抵抗吐蕃,看上去就八個字而已。實則里面涉及到的事務方方面面,多到不勝枚舉,其難度不亞于打一場滅國之戰。
對于一個暫時還可以在中原茍且多年的政權來說,下決心出兵邊疆,干那些“出力不討好”的事情,內部是不可能沒有爭議的。
而方重勇作為汴州朝廷真正的話事人,他要做的,不是猶豫不決,不是茍且不前,而是得想辦法平息內部的爭議,并認認真真的做好出兵的準備。
為此,方重勇單獨面見了嚴莊、李筌、劉晏三人。這三個人,在汴州朝廷內,分別是掌管政務、出兵規劃與后勤支持的。
一場又一場面議下來,結果有喜有憂。
嚴莊反對出兵,而李筌和劉晏則是堅決支持。
只是,嚴莊雖然態度很明確,表示不支持出兵,但他這里的問題反而并不大。
目前汴州朝廷運轉平穩,又沒有其他強有力的競爭者,可以說已經有些“新朝雅政”的姿態,翻不出什么浪來。
然而,李筌和劉晏即便是支持出兵,卻也提了很多實實在在的問題。而且這些問題都是客觀存在的,并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
“官家,如果要出兵河西,那么要運籌長達千里的糧道,顯然不是拍拍腦袋就行的。
誰也不好說這一戰會打多久,這件事,還要從長計議啊。”
開封府衙書房內,李筌憂心忡忡的說道。
他支持出兵,但是出兵的困難,比想象要多,這些都必須現在就提出來。
“你細說一下,不必忌諱什么。”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其實吧,這些也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要出兵河西,則必須以長安為支點,理順糧道。而要擺平長安,又必須要把洛陽經營起來。
只是如今,長安與洛陽皆破敗不堪,百姓流離失所,元氣大傷。
要把洛陽經營起來,別的不說,首先就得把汴州通往洛陽的運河,重新疏通,并在沿途設立渡口。
然后讓洛陽的含嘉倉,成為軍糧運輸的起點。”
李筌正色說道。
方重勇微微點頭,嘆息道:“確實如此,若無糧秣支持,此戰要贏,難如登天。”
河西那邊,本地糧草不必指望了,不是落到吐蕃人手里,就是被堅壁清野,收入到沙州府庫里了。
汴州軍勞師遠征,一切都得仰賴關中的補給。
而關中殘破,已經供養不起大軍出征河西,必須要從中原運糧。中原運糧的起點,并不是洛陽,而是汴州。
可是,如果以交通條件來說的話,洛陽的含嘉倉才是最適合的地方。作為總后勤基地,通過黃河與兩京馳道,將糧秣運輸到長安。
要不然,就算三軍將士兇猛如虎,餓著肚子也打不贏吐蕃人啊!
要打仗,得先修路挖渠。
汴州不缺糧,但是缺乏低成本運輸到長安的路徑。當年基哥為了補給長安而修的渠,現在方重勇也要重新將其拾起來繼續用!
還是那句話,中央政權要承擔的責任,與地方割據政權是完全不同的!
“確實,不經營洛陽和長安是不行了,這一戰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方重勇微微點頭,已經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為了出兵河西這點醋,就必須要包洛陽和長安這盤餃子。為了實現戰略目的,很多時候,經濟利益就必須要排在后面。
如若不然,以后吐蕃人年年進攻關中,汴州朝廷就等同于被捆住手腳,年年要防備吐蕃軍東征,那還怎么發展?
要經營長安,不說是恢復到開元時期,起碼要能夠作為囤積糧草和補充兵員的地方。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待我軍出征的時候,只怕涼州以東的隴右各州皆已淪陷。吐蕃人打到鳳翔府,都不是不可能。
下官并不是說不要出兵,而是此戰之兇險,或許會超出想象之外,官家還是不要期待太高。
這件事急不得,出兵了,就要戰而勝之,慢一點都可以的。”
李筌無奈搖頭說道。
他本人是很支持出兵的,于公于私都是如此。只是,不能因為自己的喜好,就故意隱瞞客觀上的一些困難。
樞密院就是規劃戰爭,調度軍事資源的。
李筌作為樞密院的頭頭,自然是明白,這一戰即便是現在決定要打,真要跟吐蕃人干起來,最快最快也是半年后了。
也就是今年深秋入冬之后,那也是吐蕃人慣有“下高原過冬”的傳統。當然了,吐蕃人消化鞏固地盤,其實也是以“年”為單位來計算的。
他們也很適應穩固蠶食地盤,不比那些游牧民族。
所以,這一戰的戰爭規模,可能比他們預想的要大。但戰爭的節奏,卻未必是快如閃電,很可能就是長期對壘之后,尋找機會破敵。
不得不說,吐蕃人也很擅長打這種一板一眼的“慢仗”。打仗嘛,時間一長,虛弱的一方就很可能吃不消。
如果事先不做好準備,很可能到時候就會因為糧草不濟而輸了。
和吐蕃人打過很多交道的方重勇深知,吐蕃貴族從不把人命當回事,真要打起來,指望對方一潰千里是不現實的。
“即便是兇險也要打,否則將來會一天都安穩不下來。吐蕃人若是年年秋天寇邊,在鳳翔府晃悠,誰也忍不下去啊。
與其那時候手忙腳亂,還不如現在早點打,長痛不如短痛。”
方重勇擺擺手,示意自己決心堅定,不會因為暫時面臨的困難而不動手。
“官家所言極是,此戰若勝,攜大勝吐蕃之威,可定天下。”
李筌對方重勇叉手行禮道。
其實他說的,基本上是他們這群幕僚的共識了。只要能收復河西,打贏吐蕃人,那么汴州朝廷便可以順利接管其他地方,如關中、河東等。
這是關系到人心向背的一戰,其戰略意義絕對不能低估了。
打贏了吐蕃人,汴州朝廷就是徹頭徹尾的中央政權,可以名正言順擺平目前還處于割據狀態的一些地方。
“這幾天你辛苦點,統計一下所需要的軍隊,輜重,維持糧道的花費,包括重修含嘉倉,以及支援關中所需的物資數量。
至于怎么湊齊這些東西,劉晏會想辦法的。”
方重勇面色平靜說道。
戰略上藐視對手,人心不在吐蕃人那邊,不必自己嚇自己,不必低頭求和。
但是,打仗的準備,要扎實推進,不能自己騙自己,這是戰術上重視對手。
現在偷的懶,將來就會變成戰場上的鮮血。
“官家請放心出征,后方有下官支持,只要下官還有一口氣,就一定不會給前線添亂。”
李筌一臉激動說道。
這是名垂青史的一戰,參與其中的人,無論是在前方殺敵的,還是在后方統籌的,都會被記錄在冊。
現在財富和官位對于李筌來說,已經是沒有什么吸引力了。
能拿到的財富和官位,他現在已經拿到,即便是想再進一步,前面的空間也非常狹小,不值得朝那方面去努力。
唯獨這個名垂青史的誘惑,他無法拒絕。
“嗯,你辦事我放心。只待元載與李抱玉接洽后,看看對方究竟是什么態度。
若是他們不從,那就免不了要動用一些手段了。”
方重勇眼中有寒光閃過。
從常理上說,李抱玉對汴州軍出兵河西應該是沒什么意見,甚至是大喜過望的。但是也很難說會不會有個別人,心中有不同的想法。
方重勇實際上也是在做兩手準備,不排除帶兵入關中跟李抱玉干架。這也算是校長說過的“攘外必先安內”吧。
汴梁城狀元樓二樓雅間內,一群準備科舉的士子,正在此地宴飲,請客之人,正是劉龍仙之子劉仁卿。
“劉同年,令尊在軍中為大將,可知河西之事?”
“你聽說了嗎,官家準備出兵河西!”
“好像朝廷在募兵,告示已經貼出來了。”
幾個考生看向劉仁卿,七嘴八舌詢問道,這些話頓時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劉龍仙以前是藩鎮的節帥,但現在已經交了兵權,不再統轄一方了。只是,并不能說他已經跟個普通人一樣。
軍隊是朝廷的,可劉龍仙依舊是保留了一部分指揮權,哪怕是受到制約的權力,也比在場的考生要大多了。
誰都知道,劉仁卿這次科舉是必然會中的,在他們這些同年看來,這是好事,沒有什么不公平的。
只要朝廷還能留出一些位置,給他們這些出身一般的人同臺競技,公平錄取,就已經很好了。
不能指望高官之子,跟他們一個起點。將心比心,這是不現實的。
“吐蕃小丑,入侵河西,殺我子民,官家帶兵出征,自然是大快人心!”
劉仁卿猛的一拍桌案,就好像吐蕃人搶了他老婆一樣,義憤填膺。
不過他話風一轉,繼續說道:“家父亦是在軍中,只怕此番也會出征。某只恨是今年科舉,不能隨父出征啊。”
“是啊,太可惜了。”
一時間,雅間內阿諛奉承之聲此起彼伏。
劉仁卿隨他父親出征?
隨便聽聽就好了,父輩尸山血海里拼殺是為了什么,當然是為了下一輩的不要再跟他們一樣,提著腦袋去拼殺。
就算劉仁卿腦子進水想從軍,他父親也不會同意的!
“其實,你想從軍也是可以的,不會耽誤科舉。”
忽然,門口位置傳來一聲另類的嘲諷,在一眾吹捧的話語里極為突兀。
劉仁卿剛想罵娘,忽然看到那身紫色的官袍,瞬間啞火了。他雖然不認識來的這個人是誰,但只看官袍就知道,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
如今的汴州朝廷,早就樹立起了權威,形同當年的盛唐。什么丘八之子可以橫著走事情,隨便想想還行,憋在心里不要說出來就是了。
免得被官府打爆狗頭。
“那是蕭穎士,在朝廷新設立的衙門教育部里,擔任教育尚書,專門管科舉和辦學的……”
一個有些門路的考生,湊到劉仁卿耳邊低聲嘀咕了一句。
“官家有令,天子詔書,官軍要出征河西,討伐吐蕃人!
現在朝廷會從科舉考生中招募書吏、軍醫,從軍而還者,皆授予進士之職。
官府政令在此,爾等可以過目一下。白字黑字,鐵板釘釘。”
蕭穎士從袖口掏出一張折迭起來的公文,交給離自己最近的一個考生,讓他們互相傳閱。
這……是真的啊!
在場眾人面面相覷,都是心思復雜。
一方面,從軍返回后便能授予進士,便擁有了當官的資格,這種好事,以前是從來都沒有的!
另外一方面,打仗那是要死人的!誰又能篤定,死的一定不是自己呢?
好痛,卻又好快樂啊!
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在場眾人,各有想法,誰都沒有開口去說什么。
千人千面,每個人的想法都不盡相同。
“劉仁卿,你父這次亦是要隨軍出征。戰陣兇險,官家開恩,你就不必一起去了,在汴州好好讀一年書吧,明年再說。
今年科舉便是以河西之戰為考題,從軍便是考試。”
蕭穎士面色淡然說道。
“別!蕭尚書!上陣父子兵,劉某沒有說不去啊,可千萬別留我在汴州!”
一說今年朝廷不舉辦貢院科考,而是讓考生以“從軍”的形式參加科舉,劉仁卿立馬急眼了!
最近一段時間,他花了好多錢,才籠絡起一幫考生,還指望著這些同年,以后當官了,可以互相關照呢!
現在在場這些人,保不齊會有許多人從軍,他們得勝歸來后直接當官,更是可能性極大。
而劉仁卿一直打造的“人設”,卻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丘八之子棄武從文,為官府效力。這要是不去從軍,他在面前這些人眼中還能抬起頭來么?
別人都看不起你了,這種人脈要著有啥用?
“這可是你說的,本官沒有逼迫你呀。”
蕭穎士似笑非笑的說道。
“沒有沒有,是劉某自愿的,上陣父子兵嘛。”
劉仁卿訕笑道。
蕭穎士直接將刊印過無數份,即將張貼到每一州每一縣的公文遞給劉仁卿,然后轉身便走。
“劉同年,這……這能行么?”
一個考生瞪大眼睛看著公文上的內容,有些難以置信的詢問道。
朝廷辦事一向四平八穩的,政策延續性很強。怎么這次說不舉辦科舉就不舉辦了呢?
其實,倒也不是不辦。而是河西之戰便是考場,從軍便是參加考試,只要能活著回來就是中了進士!
如此那不得誕生一大批進士?
不好說,因為有人怕死,有人覺得自己還年輕,根本不想冒險。戰場上刀劍無眼,死了就死了,沒有復活術。
更是有些聰明人回過味來了。難道膽子大,跟在軍中廝混,就能混一個進士?
呵呵,想得太簡單了。
要想在戰場上存活,就必須要出死力氣!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因為只有人人都出力,甚至是出大力,才能提高獲勝的概率。
所以這次的“考試”,不但是在賭學問,還是在賭命。含金量比過往的科舉高多了。
“這有什么不行的!劉某自幼在軍中長大,不過是披甲而已,吐蕃人又不是三頭六臂,怕他個鳥!”
劉仁卿拍著桌子叫囂道,顯然是不打算退縮了。
他父親在軍中,他在他父親帳下,難道還會沖鋒陷陣不成。
這一局,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