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芳也是剛剛起來的樣子,披著件棉袍,頭發也沒挽。
“現在嗎?”裴液再次抬頭看了看天色。
“嗯,殿下昨夜回來得晚,洗沐過后就睡下了,沒教我打擾少俠。但剛剛殿下呼喚,說少俠應當還沒睡,叫我來請。”李先芳也有些猶豫,盡量把話說清楚,看著裴液,“少俠您去嗎……不對您肯定得去。”
裴液對她豎了個大拇指,也回殿披了件袍子,就跟著李先芳往正殿走去。
進了正殿,是暗的,沒有亮燭,過了廊道,也沒有人的聲響,一直來到寢殿外,李先芳停下了腳步,有些猶豫地看了看四周,不動了。
裴液朝她瞪眼,小聲道:“她不出來見我嗎?”
李先芳擺出個委屈的表情看著他。
“那,我進去?”
李先芳努力皺眉揣摩了一會兒,最終朝他偷偷點了點頭,然后立刻低頭看向地面。
“……”裴液往回轉身,“我去穿兩件衣服。”
李先芳一驚,連忙回身抓住他手腕,面帶懇求地看著他。
“我不能……你知不知道她上回……”裴液瞪眼解釋。
“你們還要說多久悄悄話。”殿里傳來一道淡聲。
裴液挺了挺身子,咳了兩聲,叩門:“卑職裴液應宣。”
“進來吧。”
裴液輕輕推門走入,即聞幾縷幽香,博山淡霧繚繞,殿里靜得過分,裴液踩在軟毯上,感覺自己也變成了小貓。
轉過幾曲屏風,一張遮簾的床榻立在窗下,里面隱約的人影蓁首倚枕,身體還蓋在厚衾里。
裴液停在簾外三尺。
“自己搬個座吧,桌上也有茶水。”
“謝殿下。”
裴液依言搬來個座坐下,倒沒動茶水。
“放你出去一天,玩兒得可開心嗎?”
“開心。”裴液頓了一下,“殿下的意思,往后卑職都只有放風的時候,才能離宮嗎?”
簾內頭影動了一下:“怎么,待在朱鏡殿教你很難受嗎?”
“沒。今日身雖在外,卑職心里一直牽掛本殿。”
簾內微一點頭:“今日我給魚嗣誠之事收了尾,一直在想洛神宮的事情,一直沒睡著,既然你也醒著,干脆叫來聊聊。”
裴液心想這人真是假話張口就來,剛剛在西池嘴都沒停過,一心比對炸糕和軟糕哪個好吃,這時候又成了一直勤勉思慮。
他挺想掀簾看看她到底臉不臉紅,但這都是心里的念頭,嘴上還是不冷不熱道:“殿下辛苦了。”
“尚好。”
“洛神宮的事,殿下有什么頭緒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
“嗯?”
“今日我拿到了仙人臺的回報。”李西洲道,“簡而言之,洛神故居的門,除了母親的允諾,再不會有打開的辦法。”
“我是相信的,不然魚嗣誠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其實我甚至懷疑,就算他成功了——他自以為的那種成功——也依然進不去那道門。”李西洲道,“因為母親一定足夠了解他。”
魚嗣誠采用的方法,其實本質也是洛神的允諾——她允諾絕望之人擷取她給予的希望,經由她的家離開,魚嗣誠因而想占據這個機會。但魏輕裾既然留下了這個缺口,不會想到有人利用嗎?
也許這位死去的皇后想到了一切,所有后人的努力只是她眼中的輕輕一哂。
“現下大概可以確認,蜃境的深處埋藏著一份仙權,燕王府謀劃了許多年,遮遮掩掩想把它挖出來。我想,他們在蜃境的行動并不足夠自如,也許遇到了一些難纏阻礙。”李西洲緩聲道,“而母親的洛神宮里,留存著通行蜃境的權能……所謂的靈境太子。”
裴液想了一會兒:“那么,現下想要進入洛神宮,就只有洛神應允了嗎……她的允諾是什么,又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
簾內的頭影安靜了一會兒,然后稍微動了下,輕聲道:“所以,我在想,母親是不是真的把它留給了我。”
“你之前是這么說的。”裴液道,“你說‘母親只把它留給了我,不能令雍魚二人拿去’,說‘我一見到那座宮殿,就知道它是在等著你進入的’。”
“嗯,對,我以前是這么說的。”李西洲重復了一遍。
“但我害怕事實并不是那樣。”她道。
“事實就是那樣。”裴液道。
“好吧。”她道,“其實,以前這于我是一種信念和希望,現在當它真的要進入驗證時,我就難免惶恐了,畢竟,我其實也從來沒有……真的見過她。”
她大概注意到了自己這幾句話里的軟弱,將兩只胳膊拿出被子伸展了一下,微微一笑:“總之,這件事交給我吧,我有一些辦法,也在尋找進去的路。”
“殿下英明神武,手到擒來。”
李西洲笑,在被子里翻了個身:“你過來。”
“……啊?”
“我說,你到近前來。”簾里朦朧的身影側身支頤,裴液能分辨出下巴的曲線和散亂的發絲。
裴液沉默了一下,起身挪步過去,來到簾前,焚香的氣味淡了,鼻端漸有另一種香氣,殿里沒有燃燭,視物全憑暗淡柔白的月色,這層輕紗般的簾也像月光本身。
“你低些,要我仰著頭和你說話嗎?”
裴液于是蹲在床邊。
這時候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只隔著一層簾子,他和女子側枕的臉互相看著。她身體縮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這樣一顆腦袋。
“你是不是想,既然不吩咐你,半夜叫你過來做什么。”
“……沒。”
“你再近前些。”她小聲道。
裴液喉嚨動了動,往前挪了挪,已經觸到柔軟的床榻,聞到被褥的暖香。
“因為也有件非你不可做的事。”離得近了,她聲音也放得很輕,微光的眸子在簾后教人移不開眼。
“什么事?”
李西洲從簾中伸出一只光裸的手臂,探向少年的胸腹,裴液下意識要后退,卻已被這只手探入襟內,握住了他袍下的手臂。
然后李西洲往回收臂,將他拉到了近前。
裴液這時有些丟失了呼吸,紗內面容隱約,女子的聲音依然輕柔,一小塊肩膀和半邊頸子袒露著,她看著他,輕聲道:“有人要殺我。”
裴液心跳猛地一停。
“今日我每次走在水邊時,李緘都做了驗證,有雙眼睛一直在盯著我。”李西洲道,“他們在尋找、或者等待機會……就像二十三年前刺殺母親一樣。”
裴液劍還掛在袍下,他沒有說話,下意識反握住了她微涼的手,他在床邊站了起來,很高大。
“我知道了。”他低聲道。
就像他們寧可殺死魚嗣誠,也不會讓他接近洛神宮一樣,對方潛伏、謀劃了數十個春秋,也在冷冷地注視著他們這些后來的破壞者。二十三年前他們敢殺死當朝皇后,如今自然也不會對一個皇女望而卻步。
“我不想停下來。”李西洲道,“我該做什么還是會繼續做什么,我會離開朱鏡殿,也會出宮,今年春天的一切都很重要,我不會因為任何事畏首畏尾。”
她看著他:“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們如何在明月宮得手……但我把自己交給你了。”
裴液再次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將她手臂放回了被子里,他裹了裹袍子:“你睡吧,我就在外面臺階上坐著。”
“嗯。”
裴液退后一步理好簾子,看女子躺回去,面容又成了枕上的一團影子,他轉身離開了寢殿。
是的,仙人臺撥給他的“麟血皇后”一案之所以還不能寫成結案文書,正是還差著這樣一環。
賀烏劍是從蜃境接近明月宮,但明月宮并不在水系之中。
與幻樓不同,無論當時、現在,還是曾經,那片土地都沒有過湖池,賀烏劍可以毫無痕跡地來到明月宮外,但他如何才能越過越沐舟的感知,突兀現身在魏輕裾的寢殿呢?
根據老人親筆所錄的“鎖鱗四年春·明月宮刺皇后案之卷”的描述,裴液相信賀烏劍是從蜃境之中直接出現在寢殿,不然越爺爺不會反應不及……但蜃境無水,又是如何漫延到岸上呢?
即便拿到《洛川尋渡》,裴液也沒找到這種秘法,所以這一環扣不上,結案就暫時寫不成,即他和李緘說的小尾巴。
裴液來到階前抱劍坐下,想起雍戟那句“我敢殺的人,你劍放到脖子了也只敢放下”,心里的寒意和怒火同時翻涌上來。
“裴少俠……你不去睡了嗎?”李先芳披著暖袍,從后面走了過來。
裴液回過頭,露出個笑:“以后都在這里睡了。”
“啊?”
“嗯。”
李先芳猶豫了一會兒,走過來看著他的臉,小心翼翼道:“您,您是表現不好,被殿下趕出來了嗎?”
“……”裴液緩緩轉過頭,看著她。
“要是……要是……我可以幫您找一些圖冊書畫。”舞女小聲道,“你別氣餒……”
“李先芳。”
“啊?”
“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裴液平靜看著她,“此言贈你,你好生記取。”
“……”李先芳茫然皺眉,然后低頭,“是。”
跟我有什么干系啊?她有些委屈地想。
“龍湖劍會每年都辦,而且完全開放,是京畿一帶最大的論劍盛事。雖然說‘長安春冬劍集’這樣的集會規格更高的些,但那是邀請,往往也不向整個江湖傳揚勝敗,只在神京劍者圈子里有所流傳。”晨起走在街上,戚夢臣講著,“但龍湖劍會辦在神京之外,宗門或散人,有名或無名,都可共襄盛舉。”
蘇行可撇撇嘴:“那不是要打些無聊的人。”
“是要打很多‘無聊’的人。”南觀奴微笑道,“這劍會往往持續兩旬半月,為的就是早去晚去都能趕上,也沒有什么規程,成千上萬人,許許多多的劍場,扎扎實實打上數天,誰打得好了,名聲自然就在龍湖畔傳揚出來,然后就有更多的人去看你,有更厲害的人上臺和你比劍。”
“這樣的場子對咱們來說最穩妥,你想打驚蟄劍集,可神京城里臥虎藏龍,打成名的不易勝,打無甚名氣之人又難免碰上潛龍。兩三場一敗,就難以翻身。”南觀奴繼續道,“龍湖劍會打幾十上百場,最終也會列出個前百榜單。姓名并來歷都會錄上,咱們一行七人攜的是《少隴玉劍冊》的名號,七人若都在前列,劍冊之名自然也就立住了,是為少隴江湖久遠計的事情。”
蘇行可咕嘟道:“哪有那么多潛龍不潛龍,我還是潛龍呢。”
南觀奴瞧他一眼:“是么,那你怎么沒拿了玉劍冊第一。”
此言一出,并行的幾人同時一驚。
崔子介笑:“最喜蘇弟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樣子,四個月前剛被無名之人狠狠踩了一頭,轉頭已忘了。”
蘇行可睨著他,咬牙摩挲劍柄:“你想打架嗎?”
戚夢臣回頭道:“那位第一,當時聽說也是來了神京啊。”
她看向南觀奴,南觀奴卻只打量著街邊的樓宇,好像就此忘了自己提及的話題。
過了片刻她回頭道:“明日盧氏的劍會,就子介和左生上場吧,咱們剩下的最好劍也勿帶,只去觀瞧就是。”
“劍也勿帶也太窩囊。”蘇行可又皺眉。
但沒人接他話,戚夢臣道:“好。”
閻秉劍也道:“好。”
除了那天五云樓上五人外,明珠水榭還來了左生,五劍福地還來了閻秉劍,如此,《玉劍冊》中前五來了四人,前十來了七人,算是劍冊修成后的首度露相,誓要打下名聲的。
名聲當然要以實力為根基,俗話說有多大碗吃多大飯,南觀奴很清楚這自己這一行人的上限,即便最具潛力的蘇行可,也很難帶來太超出預期的驚喜。
但這時候她仰著頭,看著晨起剛明的天色,面上是一貫如常的樣子,心中卻有些跳動不已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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