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沒“戒之在色”,頗有有苦說不出的感覺,人不是男就是女,自己不過擇了個猜——又不是說就希望它是個女前輩。
何況就算是女前輩,也未必生得多好看,即便生得好看,自己也未必喜歡……裴液微微皺著眉,但他決心不再說這個話題了,對方這句很沒有距離感的告誡令他有些自己不愿承認的心虛,昂了昂首站起來,道:“走吧。”
英招站起身來。
西庭心內天已大亮,裴液抬起頭,天空已經被徹底替換了,他即刻收回目光,此時也不再需要頂著寒風跋涉,隨著延伸而來的夢境,一人一獸返程而回。
西王母的夢境還是那樣明亮,裴液一步踏出西庭心,回過頭時,風雪之境已經消散,身后是仙氣藹藹的蓮池,池畔宴桌上,一虎一狗二鳥依然在原來的位子。
“慶二位君子凱旋。”狡尖爪勾起一只玉樽,“如此說來,從今日起,天下間的第一座仙庭就開始啟用了。真是個值得刻在青簡上的日子。”
“是進入了啟用的流程,還未真個啟用。”陸吾道。
“無論如何,我已望見新時代的浪尖了。”狡笑道。
陸吾看向裴液:“想必英招已說與你,登臨‘權御’位格后,你方可以調動真天;不過仙人臺的威權確實已經賦予你了,古玉臺能短暫錄入凡人的姓名,在幾月或幾年內賦予他們對應神名的神力,而你擁有參星之權,可以永久地持有這個神名,日后啟用參星守時,大唐境內,可享‘照主’之權。”
裴液短暫怔神,但即刻想起了奉懷仙禍后抵達小城的那位授號‘北極紫薇大帝’的道長。
——“紫微照主是道教本宗的前輩,研修命卦一道,修為高深,性情也溫和……”
他緩緩點了點頭,拼湊著腦中的信息。
而在視野上,此時相比剛到來時換了個角度,裴液見到了這些禽獸座位的模樣。
陸吾是端正的,他身軀龐大,蹲臥在一張寬大的石座上,那石座絕不粗糙,近于玉質,兼具威嚴與神圣,正如陸吾從不斜睨的虎眸。
狡腳下的位子則由幾個高低不同的細鐵柱組成,泛著幽暗冷冽的光,有的上面還生著棘刺。但偏偏頗合它矯健柔韌的身形,甚至能容它在其上攀登縱躍。此時它一條后腿搭在最低的柱子上,脊背倚著最高的柱子,笑瞇瞇地看著裴液。
勝遇則有一桿金橫梁。筆直、粗細合適的一根,正容它雙爪抓握,上面精細地雕著繁美的圖畫,兩端勾帶著兩朵蓮花與幾泓清水。朱丹樣的羽,純金的橫梁,實在華貴美麗,它的瞳色也是最冷最淡的,像水。
大鵹則是另一種寄身枝頭的鳥。一株小小的神樹專為它從宴桌旁生長出來,少葉而多枝,它就正立在靠近勝遇的枝頭,它們之間似乎真有鳥的語言,在剛剛抵達時裴液聽見它們幾聲清越的鳴叫。
陸吾轉頭道:“大鵹,有條已確認的消息——”
裴液正待繼續聽,但就只這半句了,他微微一驚,見陸吾已輕抬手指,然后他的身體像風一樣開始飄散。
“王母夢里,許久未有客人到來了……小友應是其中唯一一個未被抹去記憶的,還望謹守此秘。”陸吾道,“有緣再見。”
這幅仙人圖畫忽地遠離,如同飄去天際,裴液下意識伸手一抓,卻只撲了個空,他再一探手,猛地驚醒了過來,朱鏡殿內一燭如豆,夜靜得像在水底。
黑貓伏在他膝頭,抬頭看著他的下巴:“你還真和西王母有一場邂逅啊?”
“……什么東西?”裴液皺眉低下頭。
“遺情想象,顧望懷愁。像寫罷《洛神賦》的陳思。”黑貓現在仰望著他的大臉。
“唉,我沒想到它們直接就把我扔出來了。”裴液一只手拎住黑貓,向后一仰,把它帶到了胸口,兩只手抱著,“你見到‘西王母之夢’里的事情了嗎?”
“你在進入西庭心前,和離開西庭心后,我們的心神就失去共享了,我只能感受到你心神還在某個地方,觀察是穩定還是波動。”
“我和你說……我見證過許多神仙一樣的境界了,但那都是無法掌控的事物帶來的……仙君、西庭心、姑射天心,乃至這個世界本身。”裴液仰在床上認真道,“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種仙意盎然的、超越人間的手段是在人的掌控中。”
“還會自改成語了。”
“你可以理解嗎,世上有能掌控這種事情、在研究這種事情的人。”裴液翻了個身把它按在臉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意味著什么?”
“也許他們知道怎么對抗太一——”裴液沒說出那個尊號。
“你心里原來還記得我們的正事。”
“你這是什么話。”
“哼。”
裴液揉了揉它:“我想,他們一定了解太多我接觸不到的隱秘……我本來想多和他們聊幾句話的。”
“而且我不知道怎么再次進去,他沒再給我那種羽毛了。”
裴液看著房梁,半晌喃喃自語:“我得抓緊他們……最好能加入進去。”
“人家都直接把你丟出來了。”
“是啊。”裴液想起這個又皺起眉,“你說,我身負西庭心,他們也知曉我身負西庭心,就算我現在實力弱些——就算是弱很多很多,難道他們就沒有考慮過把我納入其中嗎……而且我劍賦這樣好。”
“裴液,你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來不覺得自己很差。”
“謝謝,小貓你最大的優點就是有我做御主。”
小貓一爪子拍在了他的臉上。
裴液一個仰臥起坐,吹熄燈燭,拉上被子,躺好在床上。
夜里只剩兩雙眼睛在微微閃光。
“豈有初次見面,人家就發現你裴少俠的內秀的。”黑貓道,“成事忌急,且先接觸幾次,明了他們的態度和目的再說。”
“那小貓你覺得,它們是什么人?”
“你都還沒告訴我,它們是不是人。”
裴液翻了個身,看著它:“還真不是。”
“嗯?”
裴液將夢中所見詳細說于它,黑貓想了想:“這么說,英招還是跟你說了很多事嘛。”
“應該說,只有它跟我說了些事情。”
黑貓安靜了一會兒,緩聲道:“世界上有一些幕后之人,許多事情我們只看到表面的局勢,因為我們在棋盤之中。但在更高處、更后面,在看不到的地方,那是一些人的設計。”
“歡死樓的事情中,就有些影子。”裴液把兩手放在腦后,“但我最終什么也沒看到。”
少隴崆峒之事中,歡死樓一方站位最高的即是司馬,但司馬只是個執行者,他把控著鏡龍劍海的完成,把控著少隴之內的事情按照計劃進行,但更多的事情他的觸及不到的。
為什么要從云瑯手中竊取大梁,歡死樓和燭世教如何在那一個時刻同時想要殺死明姑娘,仙火、無面這樣的關鍵權柄從何而來……它們全都隱隱指向一個陰影。
那只手一定非常龐大,能同時囊括燭世教、仙人臺、云瑯山……因而才能在調動中為崆峒謀劃挪出一次時機。
如果一只手能同時囊括這幾個相隔萬里的地方,那世界于其確實就相當于一張棋盤了。
裴液輕嘆口氣,想著這些龐大的事情,但這嘆息不是疲憊,更像伸了個懶腰。無論“太一”還是所謂“世界的幕后”都壓不垮他,他甚至有些斗志昂揚,轉了下頭道:“那我們就還是從這個夢境開始吧,這是第一次的接觸,以后還會有第二次的,要是沒有,我就去找李緘。”
“從神話里來說,英招和陸吾大約是平級。”
“哦?”
“心神所化之圖像,皆有來由。‘西王母之夢’雖非它們的心神境,但確實容納了它們的心神,所以我們可以推斷,異獸的形象與本人的心神——也許人格或者地位,是有所牽連的。”
“唔。”
“陸吾‘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帝之囿時,就是天帝的園林,昆侖以西王母為至高,那么陸吾就是祂的大管家。”
“郭璞記,‘槐江之山,英招是主。巡避四海,抵翼霎僥。寅惟帝同,有謂玄圃’,所謂‘玄圃’,也是花園,英招就是這樣一個神職,看守著天帝園中的仙草神樹。傳說園中有吃人的‘土螻’、惡鳥‘欽原’、蛟龍、大蛇、豹子等諸多異獸惡獸,英招約束著它們,不許它們吃人傷人。”
“……唔。”裴液在西庭心說自己沒讀過什么神話書,其實他是沒讀過什么書,這時才知道這些知識,心想通過挖掘這些傳說,說不定也可推斷出一些信息。他正想接著問其他幾個的事情,嘴上卻忽然一頓——殿外有人敲門。
這時辰實在已是深夜,而且簡直將要黎明了,朱鏡殿里早該一片寂靜,裴液奇怪地披上衣服下床,打開殿門,卻是李先芳。
“裴少俠,殿下請你入殿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