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八月初七,也就是曹操即將舉行登基大典的前夜,河內郡,溫縣。
距離巔峰已經只剩最后一步之遙的劉備,難得地親自蒞臨溫縣,視察前線的情況,順便對即將到來的渡黃河戰役,做出最后的部署。
當然,所謂的“親自部署”,其實也就是最后拍個板,具體的參謀策劃工作,當然有諸葛亮代勞、關羽負責執行。連諸葛瑾都可以當甩手掌柜,何況劉備本人呢。
沒辦法,這已經是決定天下歸屬的最后臨門一腳了,對岸就是雒陽。
劉備陣營的最高層,以及二十萬最精銳的大軍,自然是齊集河內,文武英才薈萃一堂。
套用玄幻世界的一句設定,那就好比“元嬰多如狗,渡劫滿街走”,局部戰場上人才多得用都用不完,
隨便一點郡級戰斗的軍事規劃,就已經能讓諸葛兄弟出手了。而縣級戰斗就更是要龐統魯肅這樣的人爭著操心。
簡直比后世的中關村北漂還夸張,因為人才扎堆,看門打雜的崗位都得臨時選些985的博士來頂上,211的連掃廁所都沒機會。
不過,越是順風順水的時候,人也越容易飄,就好像很多組織做大了之后,容易有大公司病。當然劉備這人還算是會吸取教訓的,所以稍微遇到點問題吃一丁點小虧,就會盡快反思,而且諸葛兄弟也都在身邊,就能立刻查漏補缺,不至于讓問題變大。
就比如,前幾天劉備因為剛剛聽說曹操準備稱帝,就不顧己方尚未完全做好準備、想要急急忙忙從溫縣渡河直接進攻對岸的孟津,然后趁亂殺進雒陽,給曹操當頭一棒。
但是,因為當時東邊張飛那一路還在繼續推進,也占用了不少劉備陣營的兵力和資源。所以劉備在溫縣附近的一線可用部隊,規模并沒有絕對優勢,組織度也不是很充分。
劉備輕率組織試探性渡河后,居然被對岸的曹操集結重兵打了回來,稍稍折損了一些先頭部隊,不過好在倒是沒有什么高層文武損失。
這是典型的低估了敵人的抵抗決心、然后被敵人半渡而擊了。
而劉備也算知錯就改,第二天就跟諸葛兄弟自我檢討了一下,表示這事兒都怪他過于樂觀地估計了形勢,誤以為“曹操稱帝在即,對岸肯定人心惶惶離心離德,士氣低迷無力死守黃河沿岸。自己誤以為曹軍會龜縮死守雒陽城池,而不是沿黃河全面布防,這才試探進攻受挫”。
不過好在劉備很快也改了,這才有了今日的溫縣之行,他覺得哪怕有再大的優勢,也不能飄了,一定要穩扎穩打,親自下基層下前線調研,然后再做出戰役決策。
絕對不能再拍腦門幻想“曹賊篡漢,肯定會有無數舊人心向大漢,我只要上去曹操家門上踹一腳,曹操的屋子就會自己塌了”。
兩天巡視之后,他對情況也有了新的認識,也知道曹操在這個節骨眼上,是鐵了心要死守黃河南岸的,在野外囤積了重兵。
而且從目前情況來看,曹操還靠著賞賜和加官進爵把守河的軍隊、將領都喂飽了,這些人一兩個月之內的士氣還是很高漲的。
當然這也沒什么,靠喂錢糧激勵的士氣,都是不持久的。曹操也沒這個財力一直喂下去,他只是在稱帝前后的關鍵節骨眼上才這么下血本。這口氣泄了之后,情況很快就會變化的。
“也罷,我軍也不差這幾天了,曹賊現在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為了將士們少流血少傷亡,孤也不跟他爭一日之長短,就等他登完基再渡河。前幾日是孤冒失了,否則也不至于被半渡而擊白白多損失了千余人馬。”
視察完溫縣周邊的防務和軍隊士氣情況、也隔河觀望完對岸曹軍的動向后,劉備騎馬站在黃河河岸上,以鞭梢遙指對岸,對左右的諸葛兄弟如是說。
因為是在靠近戰場的位置,劉備今天也穿著了全副無比精良的鎧甲,外面是全身水力錘冷鍛的整片式灌鋼甲,里面還套了鋼絲鎖子軟甲。
腰懸的兩把寶劍,也都是新打造的,并非早年用的雌雄雙股劍。左右兩側除了諸葛兄弟這兩個聊天談事的,還有趙云、馬超護衛。
諸葛瑾也勸道:“主公放心,稍微晚幾日渡河,也墮不了大漢威名,曹賊就算一時篡逆,天下絕大多數人也是自始都不會承認他的。
就算眼下大漢暫時沒有天子,但有主公在此,天下沒人會覺得漢祚曾經中斷過。我們稍微晚幾天過河,其實還能幫助掃除很多障礙,算是因禍得福了。
主公請想,如今的局面,曹賊是必敗的,我們已經不用太擔心‘不接納叛逆全部無條件棄暗投明’是否會導致敵人負隅頑抗了,就算那些想負隅頑抗的人,應抗盡抗,我軍也能如泰山壓頂,滄海沃炭,將其全部殲滅。
如果我軍現在過河,曹操還沒稱帝,我們打崩了他,那些曾經在曹操麾下做官的人,還能有說辭狡辯,說他們‘身在曹營心在漢,雖在雒陽,但忠的不是曹操而是大漢,只是之前被曹賊蒙蔽,不知道曹賊會篡漢’。
又或者,他們還有可能狡辯說‘我們雖然跟隨在曹操身邊,也幫曹操做過事,但曹操畢竟還頂著大漢丞相之名,他們在曹操身邊,也是希望虛與委蛇,從內部伺機反對曹操,甚至如董承呂布、耿紀韋晃那般除掉曹操’。
這樣辯解的人一多,主公入雒陽后,還如何徹底清算那些雖不至于四世三公、但也絕對盤踞數代的齷齪豪門?所以不如給他們一個機會,就等曹操稱帝了,也等這些人向曹操效忠過了,我們再打過去。
到時候,只要我們軍事上勝利了,后續政治處置的層面,想怎么捏扁搓圓他們都可以,將來的統治成本也會低很多。子曰,不教而誅謂之虐,如果我們沒給過他們機會,直接殺了,那肯定會引來人心浮動。但給過機會,讓他們看清曹操稱帝了,他們還留著不走,那就是教過了,打進去后就可以名正言順、直接或殺或逐。
我們明年就要開‘地方察舉、朝廷科考’的變法,用新法選官取仕了,理論上秋天各郡就該開始選拔明年春天來京考試的人。把這些尸居余氣、盤根錯節的門閥掃一掃,對未來的長治久安有好處。”
諸葛瑾一番長篇大論的大道理,也讓劉備對于“先觀望曹操順利稱帝后再渡河一鍋端”這個計劃有了新的認識,對這個計劃的信心也更強、更看好了。
“還是子瑜看的長遠,孤還在考慮眼前的戰事,子瑜都已經在想戰后治理的利弊了。不過也確實,曹賊已經是茍延殘喘,結果本來就沒什么好擔心的。”
劉備由衷地贊嘆了一會兒,但隨后還是話鋒一轉,開始問起戰術層面的安排。
畢竟遠景再美好,眼前的事情也還是要處理的。
“還是先說眼下吧,等曹賊徹底走完篡逆流程后,這渡河戰役該如何打?就這么耗著,等曹操靠登基前廣發金銀鼓舞起來的士氣再次衰落,我軍再渡河?還是盡快強渡?”
諸葛瑾最近都在想大戰略層面的問題,這個事兒倒是沒花心思考慮。
當然,就算花了心思,對于這種沒有現成答案可以抄的戰役,他的水平還是略不如二弟的,這種事情就讓二弟操心了——這絕不是說這十八年來諸葛瑾在獨立籌劃軍事問題上長進不大,恰恰相反,他的長進也很大,那么多年早就煉出來了,只是實話實說確實不如二弟。
這一世的諸葛亮,軍事素養的成長,也遠超歷史同期,大家都在成長,大哥在短板上始終追不上,也沒什么丟人的。
于是諸葛亮很快接過話頭:“我以為,主公可擺出‘氣急敗壞’的姿態,對于曹賊也能稱帝大發雷霆,讓人傳出消息,說主公要在曹賊登基后,立刻把他扯下來,讓他顏面掃地成為天下笑柄。
然后,主公在溫縣這邊繼續集結重兵,吸引曹操的主力沿著小平津到孟津渡全線布防,把曹操的主力都黏住。
等曹操中計之后,主公再稍稍回退到懷縣一帶渡河,攻打對岸的成皋——也不用強攻成皋的縣城,只要在成皋東郊擇薄弱之地登陸即可。
因為洛水就在成皋匯入黃河,在成皋城東登陸,可以確保處在洛水與黃河河口的東岸,再往東就是虎牢關了。虎牢關雖然雄峻,可如果腹背受敵,絕對是旦夕可破的。
等破了虎牢關,再順手把中牟道也徹底打通,放之前剛剛收復潁川、陳留全境的益德等部,直接從中牟和虎牢關進入河洛盆地。到時候我軍全軍主力,自可依靠虎牢關陸路提供后勤,也不用再指望河內水運了。
曹操的河洛盆地已是處處漏洞,他光沿著黃河重兵處處布防,又有什么用?我們的陸路后勤補給線也徹底打通了,根本不用再送給曹賊半渡而擊的機會。”
劉備一聽這個計劃,想都不用想直接就答應了。
劉備也是知兵的,打了這么多年仗,決策水平或許不好說,但讓他聽一個計策是好是壞,他一下子就能聽出來。
諸葛亮這個計策很穩妥,又恰好符合了現在的節奏需要。
之前劉備軍已經彎弓盤馬、引而不發,把勢頭造足了,擺出要直撲雒陽城的姿態,什么虎牢關根本看不上,也不需要再攻虎牢關了。
但是現在曹操已經把重兵全部放在了北線,沿著從小平津到孟津百余里的黃河處處嚴防死守,把主力兵團都堆上去了,就是要不讓劉備渡河站穩腳跟,追求極致的半渡而擊趕下河。
那劉備忽然虛晃一槍,不講究面子了,也不管什么“之前說過要直撲雒陽剿滅國賊,結果沒有直撲反而一側身去了虎牢關”會不會讓他丟臉。
劉備只要實利撈到手,并且讓將士們少傷亡,作戰成本少損耗,這就行了。
他祖宗劉邦當年也是不怎么要面子的,只要實惠就好。
偏偏這個計策曹操根本沒法防,曹操就算猜到了又如何?他根本沒那么多兵力,把沿河防線延伸到孟津已經是極限了,再想延伸到成皋,甚至渡過洛水,到洛水河口的東岸,處處岸邊布防,曹操根本沒那么多人。
如果真全面布防了,處處撒胡椒面,那劉備也絕對有實力頂著半渡而擊,把曹操的任何一個點擊破。
這就是已經接近絕境的曹操的悲哀。
所以這事兒就這么說定了。
劉備視察完工作,也敲定了計策后,心滿意足,讓軍隊立刻準備起來,打算趁曹操稱帝時直接照著這個作戰計劃執行。
不過,說來也巧,就在劉備準備收工回城的時候,黃河河面上突然發生了一些騷動,似乎南岸有船過來。
劉備軍在北岸也有巡邏哨船,都是輕快的走舸。因為主公就在這里,警戒自然是非常嚴的,所以南岸來的船很快就被攔截了。
船上的人倒是老遠就開始高聲喊話:“不要放箭!我們是從曹逆那兒逃出來的,我們都是忠于大漢的!我們帶來了先帝之子山陽王!請太尉護送山陽王回山陽縣封地!”
劉備隔著一兩里地呢,當然不可能聽見河面上的人喊話。所以來人也是被繳械之后,由哨船軍官看護著,帶到劉備軍中。
當然,他們也不可能直接來面見劉備,還得通傳,看劉備見不見。
那走舸上的斥候軍官很快就來請示:“稟主公,我軍方才在河面上截住一葉小舟,船上之人自稱是護送了先帝第五子山陽王劉熙來投。
理由是上個月曹賊討論篡漢時,朝中曾有人苦諫曹賊立山陽王為帝,繼承先帝遺志,但曹賊最后駁回了。那個勸諫之臣怕曹賊因此忌憚上了山陽王,會導致山陽王招來殺身之禍,所以才冒險偷出山陽王,送來河北,請主公庇護。”
劉備聽說后,也是嘖嘖稱奇。
天下還有這種事?
“董承呂布,耿紀韋晃,這些年來多少人想救出先帝,最后都被曹賊所害。
這人竟有何能耐,說救就能救出山陽王?曹營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么?”
劉備不由自主地感慨了一句,語氣中充滿了不信。
他一邊質疑,一邊還自然而然側過頭,視線繞過諸葛瑾,看向趙云,
“子龍,你做得到么?”
趙云倒是沒覺得主公開玩笑,沉聲鄭重回答:“屬下做不到,此人能在大軍對峙之際,一葉扁舟渡河突圍,莫非武藝膽略竟在我之上?
可是普天之下,再不曾聽聞曹軍中還有如此勇士。許褚典韋都死了多少年了,曹操有這樣的勇士早就該派上戰場讓我們見識見識了。”
劉備聽了,也不由勾起了好奇心。
“連子龍都無法想象,那孤就見一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