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曹操親口決定要稱帝了,荀彧就知道這事兒沒法勸了。
荀彧都勸不了,其他人自然只會進一步分化。
合則留,不合則去,反正就是不存在死諫硬勸的。
這有什么好勸的?不贊同就走唄。
荀彧是沒法投劉備的,他已經做到尚書令了,而且這些年也幫著曹操做了那么多事,年老臨了再改換門庭,受辱不說,還干不了幾天。
而且荀家已經有當年投袁紹的荀諶等人,后來跟著袁譚一起投了劉備。只不過荀諶到了劉備那兒,也沒多好的待遇,也沒得重用,最多是作為一個邊緣吉祥物放著,毫無存在感。
所以荀彧本人去不去,對潁川荀氏將來的前途影響不大。
既然自己不想干,又不用親自為子侄鋪路,那就回許縣老家耕讀隱居。
而曹操也算是良心發現,或許是念及舊情,覺得荀彧跟了他那么多年,臨了只是想兩不相幫,既不贊成他稱帝,也不想給他陪葬,最后曹操居然默許了荀彧悄悄開溜,并沒有派人追殺叛徒。
曹操唯一的要求是:那些想要逃離雒陽、兩不相幫的人,不能高調離開,不能公然投劉,不能宣揚。
如果是悄咪咪的走,只要有點舊交情的,曹操幾乎都沒有下毒手。這樣一來,他也可以進一步減少內部的潛在反對者。
有些人已經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了,留住肉體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是隱患。
但是,這些潛逃者中,有些偏偏不知低調,走得過于大張旗鼓,甚至非要直接從孟津北渡黃河去對岸的溫縣、懷縣等地,直奔劉備大營。
這種事情一旦被逮到,曹操肯定還是要痛下殺手的。因為如果這種人都不殺,那曹操陣營僅剩的那點人心士氣和凝聚力也會飛快消散。
為此,這陣子曹操每天都堅持派騎兵沿著從小平津到孟津再到成皋的黃河南岸巡邏,看到偷偷渡河的就過去逮住,查出叛逃就明正典刑。
殺了一批之后,剩下的潛逃者也就學乖了。知道哪怕要逃,也不能直接走黃河去河內郡的劉備大營。要繞點路,自己偷偷往南邊翻嵩山、伏牛山,自然沒人有功夫攔你。
不過,隨著越來越多的吉祥物型朝臣逃亡,曹操的稱帝計劃,很快也面臨了一些新問題,那就是給他抬轎子的人嚴重不夠用了。
稱帝建基的儀式典禮,也只能盡快從速從簡。
原本歷史上曹丕接受劉協禪讓時,好歹還有華歆王朗這些人跟隨。
如今這一世,王朗一開始就成了大漢忠臣,在劉備那邊。
連華歆這種墻頭草,也發現情況不對勁,害怕將來被劉備清算殺戮,也不想給曹操主持登基大典了。
所以曹操最終只能把稱帝的準備工作,縮短到十天之內完成。
因為他發現,越是準備得慢,逃走的人越多,最后能拉來主持典禮的禮法類官員,也就越臭魚爛蝦、濫竽充數。
當然,太常卿之類的禮法型官員人選,肯定是找得到的。因為哪怕曹操再落魄,只要他舍得給官職,總有原本非常卑微的小角色,想來過一把“太常卿”的癮。
你讓一個原本只是六百石的小官來當九卿,哪怕只是當幾個月就可能被清算,也會有人愿意刀頭舐血。
只不過這樣的鬧劇籌備,還不如快刀斬亂麻別籌了。
曹操這一次的雒陽登基大典,如果非要跟原本歷史上的后世諸侯相比,或許只能淪落到和李自成比。
李自成就是典型的乘敗登基,山海關大戰都被多爾袞吳三桂打崩了,急匆匆帶著殘兵逃回北京,準備了三天就登基,登基后兩天就逃離北京了。
曹操不管怎么說,準備時間至少是李自成的三倍以上。登完基后能留在雒陽周邊固守的時間,也至少超出李自成好幾倍。
從這個角度來說,也不失梟雄一場。
曹操的登基大典,最后定在了八月初八。
八月初三這天,曹操百忙之中,做好了一些后手準備。
主要是針對“如果登基之后,雒陽很快就失守,又該何去何從”的準備。
由此可見,曹操也是非常實際的,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這么做,會有什么樣的下場,但他還是要去做。
登基之前,曹操做的第一手準備,就是提前想好該立誰為太子。
他抽了一天時間,把已經三十三歲的長子曹丕單獨召來,深入懇談了一下。
曹丕心中還有些惴惴,曹操卻開門見山說:“子桓,以后就辛苦你了。”
曹丕沒想到父親居然這么謙遜地和他說話,連忙下拜:“父親何出此言?無論何事,為人子者自當為君父分憂,何言辛苦!”
曹操無所謂地擺了擺手:“都什么時候了,別說這些了。為父今日找你來,也是有重要的事情相托。如今兵兇戰危,劉備已經打到河內,潁川、陳留全境也都失陷了。
就算死守黃河防線,劉備也完全有可能本月之內在孟津登陸,至少也會打到成皋。為父肯定要親率將士,與劉備鏖戰。雖然不至于死戰到底、白白送了性命,但戰陣之上,什么都有可能發生,說不好的。
因此,幾天后登基之時,為父會當場宣布立你為太子,你要做好準備。當上太子之后,你就要盡快開始結交依然死忠于我曹氏的文武,把人都團結起來。
以備萬一哪一天,為父死在劉備手上,你還可以撐持下去。雒陽是不可能久守的,劉備也鐵了心要拿回雒陽,彰顯他為先帝報了仇了。
所以,你當上太子之后,為父會在雒陽被圍之前,安排你去長安。關中險固,加上劉備剛剛大戰疲敝,河洛又被戰亂破壞得不成樣。劉備肯定會花時間重建雒陽、穩住京畿局面,在雒陽稱帝。
所以綜合算下來,劉備拿下雒陽后,休整維持秩序可能就要一年,再打關中并州,我軍仗著地勢險要,節節固守,再撐持一兩年絕無問題。你這個太子,或者是將來繼位為天子,干上三年還是沒問題的。”
曹操這番話,也是在安慰曹丕,給曹丕鼓勁,所以說辭方面盡量往樂觀了說。
他嘴里說的“干上三年肯定沒問題”,但實際上曹操心里很清楚,最多最多也就三年。運作不好的話,兩年不到就徹底崩盤、最終身無立錐之地,也是有可能的。
他這么說,也是希望曹丕別嫌棄太子之位沒價值。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這個太子雖然將來有可能遭到最嚴重的刑罰、追殺,但畢竟你也爽了三年了,不是只讓爽幾個月,應該覺得夠本了。
曹丕剛聽到父親的吩咐時,內心也是稍稍有點崩潰的。
他已經三十三歲了,當然知道眼下的局面,知道父親就算稱帝,最終也不長久的。
太子也好,未來的帝位也好,那都是一顆燙手的山芋。
不過隨著父親深入剖析,曹丕也漸漸冷靜下來了。
他忽然也有些豁達,想明白了好幾個原本擰巴的點。
當不當太子,將來當不當皇帝,對于人身安全有影響么?
如果曹家真要覆滅,自己當不當皇帝,劉備都不會放過自己吧?
劉備才不會管你先帝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被蓄意弒君殺害的還是意外事故撞翻船淹死的。
所以,當不當太子,當不當皇帝,最多也就影響一下將來的具體死法而已。
斬首還是腰斬還是車裂,這點區別,曹丕倒是看得開的,無非最后階段的痛苦程度不一樣,很快就過去了。
但自己接下了這個太子,至少還能享受兩三年唯我獨尊的生活,體會一下君臨西北的雄姿。
夠本了!將來的死法更慘烈一點,換兩三年肆意的獨尊!
曹丕想了很久,想通了一切后,慨然再拜允諾:“父皇既有所命,兒臣豈敢推辭?值此國難之秋,兒臣身為父皇長子,自當為諸弟表率,豈有這種時候退縮的道理!”
這種時候,也沒有什么反復推辭的戲碼了,本來就是關起門來父子之間,還演給誰看呢。
“好孩兒!不愧是我曹操的種!這點擔當還是有的!”曹操也難得心情好了一下,不由老懷大慰。
或許這是他最近個把月來,難得遇到一件值得他快意的事情。
他雖然要敗了,但他的兒子也不是孬種,明知將來要死,還是勇敢得頂上去,先爽兩年再說。
安撫好曹丕之后,曹操趁熱打鐵,又交代了一件事情:
“按說,戰亂之秋,立嗣當以善戰為重,不比承平之世,以德以長。所以為父當初也想過立子文(曹彰)。不過子文性剛,寧折不彎,一旦將來他為天子,豈有天子一直御駕親征的道理?一旦有個閃失,反而會讓局面崩壞得更快。
所以,為父才選了你。不過你也該知道,到了那種時候,自古所要顧慮的兄弟鬩墻,便不存在了。
先漢之時,景帝或許要擔憂七國之亂,武帝需要殫精竭慮頒布推恩令。但到時候你們兄弟之間,本就只剩兩三州之地,還有什么好爭的?
你為天子,坐鎮長安,放心把全部兵權交予子文,讓他在外面幫你抵御劉備,甚至是幫你遠征西域,為曹家爭取一塊遁逃容身之地,都比你們兄弟互相提防,要好得多。
子文的脾性你也是了解的,不通政務,不愛讀書,他也不會有那些胡思亂想的。”
曹丕聽得很認真,剛才父親剛剛提到弟弟的時候,他內心下意識是有點反感和忌憚的。
二弟曹彰,實在是太勇猛善戰了——至少跟曹家年輕一代里的其他人相比,確實是最勇猛善戰了。
曹丕原本一直把曹彰當成對手,直到現在父親打開天窗說亮話,徹底把最底下那些陰暗的東西都翻出來曬一曬徹底說清楚,他才放下了芥蒂。
曹丕當即表示,自己一定遵從父命,將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一定放心把兵權交給曹彰,他主內曹彰主外,各自發展。
曹操吩咐完這些,也已經累了,就揮退了曹丕,然后就休息了。
曹丕以為,父親登基前,該跟大家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了。
不過曹丕沒有想到的是,就在父親吩咐完了關于他和曹彰的事情后,第二天又單獨召見了三弟曹植。
曹植最近很迷茫,跟父親之間也鬧出了一些不理解。
倒不是說曹植有多忠于大漢、覺得父親不該稱帝。而是曹植素來有點小聰明,他覺得都這時候了,還貪圖這點名分干什么呢?
稱了帝,只會讓更多人眾叛親離,軍隊的戰斗力也會更削弱,那不是慕虛名而處實禍嗎?
所以在聽說了父親的決定后,曹植是公開出言勸諫過的,勸父親別自取禍端,還是乖乖立先帝的兒子劉熙算了。
先帝又不是沒兒子,只是尚未成年罷了。立個九歲小孩當皇帝,父親繼續大權獨攬輔政,不也沒差別么。
因為其他人都不敢勸,而曹植是不擔心父親殺他的,敢勸,這就顯得很突兀很醒目,雖然他的動機談不上忠義。
結果八月初五這天傍晚,曹操就為了這事兒,把他單獨喊來密談。
曹植一開始以為,父親是要關起門來跟他講道理,批評他。
所以口才便捷的曹植,也準備好了一大通說辭,想要跟父親辯論。
誰知行完禮后,曹操的話很快就讓曹植有一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這些日子,只有你一人敢在朝堂之上,公然勸為父立先帝之子,你做得很好。”
曹植聞言不由一愣:“父親這是何意?孩兒實在不解。”
曹操站起身,拍了拍曹植的肩膀:“勸了就是勸了,沒必要收回,朝中文武都看著呢。但為父的意志是不會改的,稱帝還是得稱。”
曹植完全不懂了:“父親既不愿意改弦更張,又不是責備孩兒,那今日究竟是為了……”
曹操豁達地苦笑了一下:“孤既然要自立,你前幾日勸了孤立劉熙,那以孤的脾性,只要你所勸不準,又豈會留著劉熙?所以,明日你再在朝堂之上,公然勸諫一次,把事情鬧大。要叩首出血,苦諫死諫。
最后孤依然不準,你怕事后連累了劉熙,就帶著他連夜潛逃,把他送到劉備那里去吧。孤倒要看看,孤沒立的先帝之子,劉備到底立不立。
到時候孤這邊先稱帝,雒陽的朝廷,該廢漢也廢了,看他跟不跟,還是說他那么能忍,還要繼續演下去!
如果他如此隱忍,孤把先帝的一個兒子送到他手上,他還要繼續按部就班,先立先帝之子,不肯自立,那么,我們曹家也只能自認倒霉,從此你們兄弟二十五人,恐怕一個都活不了。
但如果劉備看我先廢了漢,他也不想再演了,也跟,雖然他會復漢,但這個漢的天子,他要自己來做。那么你苦諫死勸為父不可廢漢,還帶著先帝一子去投奔,還跟為父劃清界限的話,他多半不好意思殺你。他自己都急著稱帝了,哪里還好意思對別人要求太過嚴苛?肯定要盡量籠絡人心。
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你要想活下去,就得學項伯改姓。當年項羽雖然殺了義帝,他的族人也有能活的,但必須是改姓劉,不能繼續姓項。所以,你到時候也得忍辱負重,公開說要跟為父決裂,請求劉備賜你改姓。”
曹植聽了大驚:“父親要孩兒背棄祖宗以求茍且偷生么?孩兒豈是如此貪生怕死之人?”
曹操用力摁了一下他的肩膀,讓他稍安勿躁,隨后緩緩先吟了兩句詩:
“白馬飾金羈,連篇西北馳……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這首詩,是前年你二哥平定并州鮮卑軻比能時,你寫的吧。為父豈能不知道你血氣方剛,不知畏懼。
但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使命,為父二十五子,刨除你大哥子修,還有幾個早夭的,在世還有二十一子。
你這二十一兄弟里,為父算來算去,最多活兩個,兩三個吧。剩下十九個都是非死不可的。
子文能不能活下去,要看他能不能殺出一條血路來,將來遠遁西域,別被劉備追上。或許他那一支,永遠只能隱姓埋名于異域了。而你能不能活下去,就要看劉備急不急,還有你肯不肯忍辱負重改姓。
為父當了半輩子天下雄主,總要指望那么多兒子,一個穩一點,哪怕改了姓也要活下去。一個險一點,雖能保留本姓,但活路得他自己殺出來。你們各有各的使命,不要推辭了。”
曹操說得很誠懇,完全不像是父親跟兒子說話。他就像是冷冰冰地算賬,希望每一條不同的活路上,都能留下一個兒子去探路。他也借此暗示曹植:
你不是為了自己活下去,你只是被分配了任務探這條路,你是為剩下十九個注定活不下去的兄弟探路的,其他人想探那條路還沒條件,也沒機遇。
曹植聽完,徹底呆滯在了當場。
他完全沒想到,父親居然是這么考慮問題的。
但他已經沒有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