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下定決心要利用己方的內線作戰優勢,主動尋求與劉備三路大軍中的某一路決戰,以打開局面。
此后幾日,雒陽朝廷的最高層,很快就開始調兵遣將,集結主力,秣馬厲兵,盡快開拔。
近二十萬人的部隊調度,聲勢何等浩大?糧草輜重,軍需耗材,戰馬器械,需要籌備的東西千頭萬緒。
按說這種規模的部隊集結,至少要大半個月的時間,才能確保停當完備。
但是曹操卻不會給下面的人那么多時間準備,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優勢就在于信息差和時間差。
決策是自己剛剛才做出的,拖得越久,就越有可能泄密。而一旦泄密的話,敵人有了準備,也開始集結部隊,提前調度拉扯,那曹軍一方的內線作戰優勢就發揮不出來了。
曹操唯一的勝算,就是他的主力能同時趕到戰場,而敵人做不到。敵人將不得不打成添油戰術、如葫蘆娃救爺爺那般一個一個上來送。
如果這個勝算都丟了,一切就全完了。
所以,曹操下了死命令,十天之內,必須集結完成。而且為了保密,他都沒讓軍隊來雒陽取齊后再一起去前線,而是讓各部都直接去魏郡集結。
甚至在魏郡范圍內,曹操都沒有要求部隊去鄴城集結,因為那樣又要多費一番額外的折騰,一來一回又是不少路程。
他要求軍隊直接在黃河北岸的黎陽港集結,然后順黃河北岸而下,和鄴城的夏侯惇在魏郡境內形成鉗形攻勢。
到時候一南一北,從陸上夾擊如今還在攻打鄴城門戶館陶一帶的諸葛瑾、趙云部。
決戰的戰場,按曹操的初步估計,應該就在鄴城、黎陽和館陶這個三角形連接起來的地帶中的某一處,如今具體位置還沒法確定。
因為仗一旦打起來肯定會拉扯,會運動,這些細節目前是不可能算準的。
反正那一帶全都是大平原,最終決戰位置在哪兒也不重要,戰場形勢都一樣。雙方如果交戰兵力達二三十萬人之巨,也確實需要一大片平曠的戰場才能塞得下,所以戰場面積肯定不是一個縣就夠用的,或許會橫跨好幾個縣。
說不定,未來這場戰役的規模,將會如同又一場官渡之戰那般宏大。這場戰役只要打起來,也足以決定關東大地歸于曹劉誰手。
當年袁紹跟曹操打官渡之戰的時候,袁紹也是從鄴城南下,推進到魏郡的最南邊,推進到黃河北岸的黎陽港,然后試圖南渡黃河,打延津、打白馬,最后逼退曹操,一直追到官渡。
如今,曹操也重回黎陽,重回了十三年前袁紹南下時的出擊基地,所區別的只是在于,這次曹操是從南往北推,是沿著黃河順流而下。
不得不說,一切都非常有宿命感,但又似是而非。以至于曹操內心一邊多疑、猜忌,一邊也忍不住往好處想,給自己心理暗示,自我鼓舞。
就比如說,曹操身邊有個別極親近的心腹幕僚、相府的主簿,在聽說曹操將此番決戰的兵力集結地設在了黎陽,便私下里感嘆了一句,說這地方跟當年袁紹官渡之戰前的集結地一樣。
這話后來還是傳到曹操耳朵里了,曹操當場就急了,偏偏還不能公然發作,只是私下里怒罵:
“黎陽之地,自古戰亂多矣!孤不明白,爾等為何要談論本初之流!本初如何能與孤相提并論!
何況此番決戰,必然是朝廷大軍二十余萬,對戰諸葛瑾、趙云區區七八萬眾!形勢不可同日而語!
再有妄自以往事胡亂比擬者,軍法從事!”
然后,那個胡亂比擬歷史教訓的幕僚,就被罷職軟禁起來。
不過,考慮到此幕僚名叫楊修,說錯話僅僅只是被撤被抓,而沒有直接被殺,已經算是幸運了。
誰讓楊修是個大嘴巴呢。
偏偏原本歷史上的曹操并不怕“雞肋”之比真的動搖軍心,他只是想殺楊修,所以便殺了。
如今這一世,曹操是真怕楊修的話傳出去動搖軍心。而如果非要殺了楊修,肯定要給外界一個交代,讓大家知道他為什么理由殺楊修。
既然不希望解釋這個理由,那就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因為一兩句話就殺人了。
這不是曹操變仁慈了,而是曹操現在做一切事情,都要先以保密為要。
然而,曹操決意孤注一擲主動尋求決戰,背后議論的人,絕對不止一個楊修。
就在楊修說錯話被關起來后不到兩天,雒陽朝廷里,又有非常位高權重的重臣,私底下找到曹操,試圖勸諫。
這次來阻止的人,輪到了尚書令荀彧。
論朝廷地位,荀彧當然遠比司馬懿或楊修要高。但是要論如今在曹操心中的受信任程度,荀彧已經漸漸不如司馬懿了。
這次的出兵決定,曹操也沒有第一時間跟荀彧商量。荀彧知道此事的時間節點,甚至比楊修還晚了一些。是楊修出事之后,荀彧才從非常隱晦的渠道聽說的。
得知了曹操的決定后,荀彧第一時間火急火燎找上門勸阻。
“丞相!主動尋求決戰實在是太過行險了,還請三思啊!”荀彧一見到曹操,開門見山就直接硬勸。
而這時候,曹操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哪里還容得荀彧的勸阻?不由得臉色立刻就冷了下來。
“文若!如今是國難之際,大略既已定下,你莫非要動搖朝廷人心!”曹操看在跟荀彧多年的交情上,也不跟對方彎彎繞,也選擇徹底把話說開。
荀彧神色懇切地拱手,發自肺腑地說:“在下并不是動搖朝廷人心,也不是故意阻撓丞相用兵,實在是覺得此事難以做到保密,而且敵軍不缺乏智謀之士,我軍的舉動,可能會反而被敵軍所算!”
荀彧一邊說著,一邊連忙拿來一張地圖,指著向曹操解釋:“丞相之意,丞相之倚仗,在下也略有所知,無非是指望我軍居中調度便利,而敵軍三路難以互相援護,這才想當機立斷、孤注一擲,集結優勢兵力先破敵軍其中一路。
但是這一切,是必須建立在軍機調度嚴格保密的前提下的,一旦稍有泄露,比如大軍出擊前三五日,提前被敵軍偵知我軍動向、意圖,敵軍也趕緊調兵遣將集結兵力,那丞相的圖謀也就徹底落空了。
就算我們內部沒有泄露,但十幾萬大軍的調度集結,豈能完全沒有蛛絲馬跡?誰知道敵軍在兗、豫各地埋伏了多少細作?萬一我軍的調度蛛絲馬跡被探知,并且回報給敵軍高層呢?敵軍可是有諸葛瑾、諸葛亮這樣的智謀之士的,他們靠這些管中窺豹的證據稍加推測,就有可能猜到丞相的計劃。所以我才說,此事過于莽撞了。”
曹操聽荀彧說得如此情真意切,一時倒也微微有些動容,下意識覺得文若應該是真心為自己好、為朝廷好。
但是很快,多疑的曹操又發現了一個問題。他臉色沒來由地便轉冷了些:
“如果你覺得半個月取齊還是太慢,會給敵軍摸清我們動向的機會,那孤就逼迫各軍再加急強行軍,加快集結便是。
至于你說‘萬一有人走漏風聲’——那你倒是說說,雒陽朝中,誰人會跟劉備勾結,走漏這個風聲?文若,你不會是猜到了如今朝中有誰和劉備勾結了吧。”
曹操說出這番話,看似不近人情,但也絕不是空穴來風。
這幾年,他跟荀氏叔侄的關系,確實不如前幾年了。
一方面是因為司馬懿、賈詡這樣的孤臣更沒有退路,那倆的前途是跟曹操深度綁定的,走到這一步,曹操要是完了,司馬懿和賈詡都得完。所以曹操對他們越來越信任。
而對于荀家這樣的頂級世家,他們自古分頭下注,漢末以來都對多少勢力下注了?
當初袁紹手下的荀諶,不就是荀彧的堂兄弟么?荀諶也曾經在袁紹那兒做到過高位,在謀士圈子里非常有話語權。
所以曹操深知,荀彧荀攸這樣的門閥世家,是可以多頭下注的。哪怕自己完蛋了,荀家最多就是荀彧荀攸這兩支丟官,但荀家整個家族是不會跟著一起完的。
跟過袁紹的荀諶等人,后來也有被劉備俘虜的,也有順水推舟半推半就,通過袁譚的中介繼續出仕當個清貴閑散官職的。
這些做派,都注定了荀彧在曹操這里的受信任程度,肯定會越來越不如司馬懿、賈詡那些沒退路的。
此時此刻,荀彧雖是發自真心勸曹操注意泄密的問題、注意敵軍中有智謀之士可能會猜到曹操的企圖。
但這些話聽到曹操耳朵里,曹操忽然就鬼使神差想到一種可能性:莫非荀彧已經知道朝中有誰反對我了?或者察覺有劉備的內應,但就是不和我說,只想留后路?
情況更惡劣的話,有沒有可能是荀彧就是想為將來的泄密撇清自己?他已經知道按照原計劃繼續出兵會泄密,所以假裝提醒,也算是盡人事聽天命了。將來如果戰事不利,也怪不到荀彧頭上。
一想到這兒,曹操幾乎冷汗都要下來了。
而荀彧見曹操臉色數變,剛才又說了那樣的重話,哪里還不知道自己這是被猜忌了?
這種時候,硬解釋是沒用的,只會越抹越黑。而且荀彧知道,只要自己越解釋,自己聽到的曹操真實想法就會越多,只要曹操依然堅持猜忌自己,將來自己也就會越危險。
一個已經被猜忌了的人,要想保護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別再知道更多不該知道的、以及對方不想讓你知道的事情。
荀彧腦中飛速權衡了一下,知道自己說再多也是于事無補,只能長嘆一聲:“也罷,丞相具體要哪一日出兵,后續也不用告訴我了。老朽最近身體不適,知道再多,也徒然誤事罷了。”
荀彧這是以退為進,撇清自己的嫌疑,同時也是心冷了不少。
當然這時候,他還沒到絕望的程度,只是覺得曹操正在最神神叨叨的多疑巔峰狀態,稍稍冷處理一下,等曹操冷靜下來,或許會緩和。
曹操見荀彧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就這般黯然離去,倒也果然稍稍放松了戒心。
但曹操還是覺得,被荀彧的勸諫這么一攪合,自己出兵的速度必須更加加快了,再按照原計劃的速度集結部隊,只會更加夜長夢多。
而朝中的絕大部分文官,都沒必要知道這事兒了。
最終,曹操的出兵期限,從十五天進一步壓縮到十天,要求所有被調度的參戰部隊,從那天決策之日起、十天內趕到黎陽,然后再前往館陶前線,沿途尋求諸葛瑾、趙云決戰。
曹軍一方彎弓盤馬、引而不發,已經到了最后臨射的時刻。
然而,即使曹操加快了調度速度,把期限也逼迫得更緊了。但他卻低估了如今雒陽朝廷高層的離心離德程度。
低估了雒陽丞相府里那些“心腹”,是否有跟劉備勾結、或是暗中效忠大漢想要扳倒曹操的。
哪怕曹操把知情的中樞文官人數壓縮到了最少,但十幾萬人的調動,肯定瞞不過所有人,總有需要經手錢糧軍需、輜重車船調度的官員,能得到情報。
曹操集結部隊籌劃主動尋求決戰后的大約第七八日,河北廣平郡館陶縣戰場上。
諸葛瑾和周瑜這幾日照例還是駐扎在館陶圍城大營內,每日只是巡視一下部隊,討論處理一下日常送來的各路軍報、戰情,然后就可以享受閑暇時光。
諸葛瑾住在軍營里的日子,生活享受和安逸程度,跟留在城里也沒什么區別。
作為司徒,他還沒到需要以身作則和士卒同甘苦的程度。每天吃喝用度雖不求奢靡,但也絕對要符合司徒的身份,不能丟了大漢朝廷的臉面。
最近一兩天,諸葛瑾派出去的斥候哨探、潛伏的細作,也確實有搜集回來一些有用的東西。諸葛瑾仔細比對權衡之后,也微微察覺到敵人應該是想整點大事兒。
不過具體要怎么整活,以什么為目標,諸葛瑾還沒明確找到證據,也沒法形成推斷,所以他才不得不出于謹慎,每天找來周瑜一起商量,一有新情報就一起分析。
這天,他倆照例還在處理這方面的事務,但是一條來自雒陽的密報,卻打亂了他們的議事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