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九月初三。
雒陽,丞相府。
“丞相,這是程使君的戰報。濟北之戰已經結束了,程使君把大部分兵力都撤了出來,除了之前曲阜城撤退不及、被高順殲滅了六千余人,其余歷戰并沒有太大的損失。程使君自請處分,請丞相發落。”
曹操的司直司馬懿,拿著一份程昱最新送到的密報,呈到曹操面前,還簡明扼要說明了一下情況。
司馬懿這兩年升官也不可謂不快了,一陣子沒見,他又高升了,都做到了丞相府的司直。
也多虧了丞相府不像大將軍府那樣要設“司馬”這個屬官,否則司馬懿要是真做到了那個職位,豈不是要稱“司馬司馬”。
曹操麻木地接過軍報,先茫然反復瀏覽了幾遍,然后才開始走心思考,琢磨著該如何批復、如何就已經蒙受的損失定調子。
程昱確實提前預測、評估到了風險,也做出了處置,讓朝廷的大軍在濟北和魯國丟失的過程中,盡量減少了損失。
但是這一切都是在私下里秘密奏請協調的,并不能拿到臺面上來說。
喪師失地,也永遠不能作為一樁功勞來吹噓。哪怕原本他什么都不做的情況下,會損失更大,也不能因此就獎勵提示風險并止損的人。
上醫治未病,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這些道理曹操都懂。但作為上位者,他必須考慮人事和考功決策的公平性、服眾性。
否則一旦賞罰不明,人心散了,以后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下屬官員強調自己“為朝廷避免了原本會蒙受的損失”,都這么干的話,就沒人用心死戰了。
敗了就是敗了,退了就是退了,這都是得罰的。最多考慮到程昱用心了,不痛不癢少罰一點。
最終,曹操長嘆了一口氣,評判道:“此事該懲處還是要懲處!短短九個月,朝廷已經丟掉了十三個郡的控制權!長此以往,朝廷就要落入逆賊劉備之手!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鼓舞人心,讓各地官員守將堅定戰心!仲德失了兩個郡,就是失了兩個郡,明面上的朝廷之法不可廢,私下里孤再私信安慰于他便是……”
“屬下遵命!屬下這就按丞相的意思去辦。”司馬懿拱手領命,這就算是敲定了對程昱等兗州文武的處理基調。
不過,司馬懿領命之后,并沒有立刻離開。
曹操正為前線戰局又不利了的事兒煩心呢,生了一會兒悶氣后,抬頭一看司馬懿還站在原地,他不由有些惱怒:
“不是交代完如何辦理了,還有什么疑問么?何不退下?”
司馬懿最近這段時間,并不負責參與中樞戰略決策。曹操要戰要退,也輪不到他插嘴。
但或許是看最近丞相狀態越來越差,精神委頓不濟,身邊的其他幕僚也拿不出什么法子扭轉戰局。司馬懿總覺得在其位要謀其政,就想抓住機會獻策。
此時此刻,他鬼使神差地鼓起勇氣,提醒道:“丞相!自去年臘月以來,朝廷大軍節節敗退,累計已丟失十余郡……”
曹操聽到這種喪氣話開場白,神色很快就冷了下來,甚至流露出幾絲厭惡:“孤難道不知道么?這還用你提醒?河北無險可守,一旦兵力不濟,便是贏者全得,弱的一方只能據守幾個心腹重城,這是自然之理,自古皆然!孤有什么辦法!”
曹操原本沒想說那么多,以他的脾氣,這番話本該到“還用你提醒”這兒就收住的。
但是最近,他實在是心煩意亂,以至于他這種內斂深沉的奸雄,都稍稍有些轉性,居然變得話多了。
這種情況,往年是極為罕見的,曹操素來多疑,他最怕自己內心的軟弱被下屬發現。可見如今曹操是真的被逼上絕路了,才變得言語愈發通達,不再遮遮掩掩。
司馬懿敏銳地觀察到了這個變化,才微微松了口氣,知道今天自己獻策,是絕對不會被遷怒的。
他太了解曹操一貫的作風了,如果曹操說話依然惜字如金,那就說明他依然自信滿滿乾綱獨斷,不是屬下能勸得動的。肯多說廢話,就說明他的內心已經動搖了。
司馬懿連忙躬身下拜,言辭懇切地補充道:“屬下不是說無險可守時、收縮退兵不對。但請丞相細思,朝廷還能把太行以東之地,全部拋棄么?”
“放肆!”曹操聽到司馬懿觸及了這個逆鱗,直接就拍桌子了。門口的侍衛也都豎起了耳朵,曹操真要是怒而下令,那些人就會沖進來把司馬懿架走。
自從連續撤退崩盤以來,還沒人敢和曹操說過這種話,沒人敢提醒曹操“如果繼續執行以保存有生力量為主要目標”的戰略部署思路,最后究竟要退到哪里才是個頭。
現在,司馬懿算是把這層沒人敢捅的窗戶紙捅破了。
確實,整個太行山、虎牢關以東,伏牛山、嵩山以南的土地,都是平原為主。偶有丘陵山區,也都可以被更大的平原所包裹。
而河、濟、潁、汴諸水縱橫交錯,把河南河北大地分割,能讓兵力優勢的一方,無論怎么繞過堅城、大膽穿插,最后總能多多少少確保后勤。
或許睢陽、許縣、鄴城這樣的頂級樞紐堅城,能夠掐斷敵軍的后勤補給和運兵增援大動脈。但除了這幾個城以外,其他地方又能如何?
更何況,曹操如今面對的形勢,跟以往任何歷史時期都不同。
歷史上,睢陽也好,鄴城也好,這些節點之所以能徹底卡住進攻方的糧道和后勤增援,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敵方諸侯只是從單一一個方向打過來的。
舉個例子,如果劉備完全在南,而曹操在北,睢陽這種地方就能徹底卡斷北方諸侯南下或南方諸侯北上的糧道。
可問題是,現在劉備是從南北兩個方向包夾曹操了。冀州的北部和幽州在劉備手上,兩淮也在劉備手上。
當劉備的進攻路線如水銀瀉地遍地開花、他的補給路線也可以互相援護互通有無時。曹操按傳統戰略思路部署、去死守交通樞紐節點,其實際意義已經大大降低了。
這番話,之前別人或是不敢和曹操講,或是如荀彧這般,雖然敢講但荀彧本人并不太懂軍略,荀彧是內政型尤其人事型人才。
所以,今天才輪到司馬懿來點破。
當然了這也不是說司馬懿對曹操有多忠義,而是他非常擅長揣摩人,尤其是揣摩自己的直屬領導。
以司馬懿對曹操的觀察,他已經意識到丞相最近迷茫動搖了,而且剛才的投石問路,曹操的反應變得稍稍話癆了一些,這都讓司馬懿捕捉到了蛛絲馬跡,知道是自己表現的好機會了。
曹操確實要保存有生力量,但他絕對沒想過“為了保存有生力量,能付出丟掉整個虎牢關以東”這樣巨大的代價。他只是年紀大了,哪怕依然老謀深算,但反應畢竟慢了些,很多不好的事情下意識會去回避,需要有人點破提醒。
司馬懿便頂著壓力硬著頭皮闡述道:“屬下當然知道丞相并非懦弱之人,怎么可能為了保存兵馬就放棄整個關東?
但一味后撤,最終必然會漸漸滑向這樣的結果,所以屬下以為,朝廷當設想一個反擊的計劃,才不至于一退再退,軍心茫然!”
曹操凝視了司馬懿很久,見他語氣神色很是懇切,而左右又無外人,這才語氣森然地嘆息:“這個道理,孤難道會不知道?只是一直不曾有機會。你倒是說說,具體該如何施為?”
司馬懿內心暗喜,知道獻策有戲了,連忙抖擻精神補充道:“自去年劉備入寇以來,其實朝廷大軍,原本是能占據調度之利的,因為朝廷大軍各處之間援護所需的時日、路程都更短。
而劉備居于外,其各軍只能各自為戰,不能守望相助,這一方面劉備是處在絕對劣勢的。
只恨劉備兵馬更多、糧草豐足,軍械也更精良,所以雖然各部調度援護不利,卻依然能占據上風。
更兼開戰之前,劉備關羽張飛已經在淮北吸引住了朝廷主力,朝廷二十萬人被拖在河雒、潁川、陳梁,不得抽身。以至于其他戰場的朝廷兵馬,面對有備偷襲的劉備軍,便處在了絕對下風,大部分丟失的郡縣,也都是在那些地方。
但是,如今朝廷的防線已經一縮再縮,偏遠飛地幾乎都淪喪了,兵馬卻保留得還算完好,除了張郃、高覽部被幾乎全殲,后續歷戰,各地守軍稍有受挫后,都順利撤退了回來。
所以眼下,只要朝廷再集結一次兵力,找機會出其不意揪住敵軍某一路予以反擊。而且要速戰、野戰、盡快分出勝負,那么局勢或許仍有轉機!望丞相明察!”
司馬懿的方案比較繁冗,一時也說不完。不過曹操只是聽了個大概,就已經知道司馬懿的思路了。
時至今日,曹軍始終還是保持著“內線作戰”的調度優勢的。也就是曹軍各個戰場之間的相互援助可以來得更快。
而劉備一方,如果遇到了突發情況,比如南北東三路大軍,任何一路被敵人優勢兵力突然反擊了,另外兩路要繞個大圈子才能支援過來。
當然,劉備一方也可以選擇不直接支援,而是“圍魏救趙”,攻敵之所必救,從而把敵人的兵力黏住——事實上從去年臘月到今年八月,劉備軍一直就是這么干的。
劉關張在河雒和淮北黏住曹操主力,在曹操的轄區內拉扯出兵力空虛的空擋,給諸葛瑾趙云創造戰機進取。
但是現在,隨著曹操不斷收縮,情況也慢慢發生了變化。
因為越是收縮,曹軍那些零碎無險可守的突出部就越少,曹操的“軟肋”也越少。
雖然還有些必須死守不可的地方,比如雒陽,但因為雒南三關以南、伏牛山以南的土地曹操都不要了,丟了,所以曹操要守住河雒剩下的地盤,所需的兵力也大大減少了。
以雒南三關之險,加上嵩山和伏牛山,短時間內五萬人頂住二十萬人的進攻、拖住幾個月,都是有可能做到的。
而且,曹軍在快速收縮的過程中,也把一些基礎設施被破壞、地方秩序崩壞的軟肋丟給了劉備。劉備軍要消化這些地盤,重新恢復秩序,恢復途徑這些地方的補給運輸效率,都是需要時間的。
這種恢復秩序和行政效率的努力,短則半年,多則一兩年。這一切拖慢劉備一方效率的因素,都會導致短時間內,劉備的軟肋變多,而曹操的軟肋變少。
當然,這種軟肋,再過一兩年,就會被劉備徹底修復、掌握。
到時候就像是一些在健身中剛剛力竭和輕微撕裂的肌肉,被重新發育長好,而且肌肉長得比健身之前還更大了。但是在這些肌肉重新修復之前的這段時間差里,它卻是處在一個相對虛弱的狀態的。不抓住這個機會,就永遠沒機會了。
曹操把這些道理都想明白后,神色語氣也重新變得淡然,他嘆了口氣,分析道:“所以,仲達的意思,就是讓孤擇機對南北東三路來犯之敵,觀其破綻,挑選其中一路,集結重兵反擊?
那你倒是說說,這三路來犯之敵,我軍當反擊哪一路?在另外兩路,又該如何頂住?”
司馬懿這次倒是沒有猶豫太久,幾乎是應聲回答:“如今我軍要想擇機反擊,北路之敵有諸葛瑾、趙云、馬超、周瑜,東路有太史慈、張遼、高順、魯肅。南路有劉關張諸葛亮。
按照目前的前線情報,河北原有敵軍戰兵十余萬眾,但是太史慈部被抽調后,剩余不過七八萬人。東路敵軍,有太史慈的三萬人,并魯肅和張遼高順的徐州軍,加起來差不多也在七八萬人。南路敵軍最多,劉關張總兵力始終在二十余萬。
而朝廷兵馬如今總數已不足四十萬,在其他幾條戰線要暫時拖延撐住的情況下,最多集結二十萬人用于反攻。如果是在南線反攻,可能還能多籌五六萬,但南線的敵人也最強。
朝廷就算集結二十五萬人,也難以擊破劉關張諸葛亮的二十萬。
但如果把二十萬人集結在東路或者北路,面對七八萬之敵,或許還有機會。只要在一兩個月之內,主動尋求反擊,野戰決戰,快速殲敵,到時候再翻身迎戰另外兩路,情況便可能轉機。
不過,因為時間倉促,這種反擊戰也不可能立刻拓地千里、把失去的土地全部占回來。最多只是殲滅敵軍一支主力部隊,扭轉雙方戰力的差距。朝廷必須是本著殲敵的目的,而不是占地,否則既要人又要地,最后只會貪多務得,兩頭落空。”
司馬懿一番分析,已經明明白白告訴曹操:如果要打反擊戰、而且是速戰速決那種,挑劉關張為目標,希望是很渺茫的。
敵人二十萬,曹軍把自己全部主力都堆上去,也未必能贏。
而且劉關張那一路還有個問題,就是至今為止敵軍推進的距離縱深不是很大。如果劉備覺得打不過了,馬上往回撤一點,就又回到了劉備自己戰前掌握的穩固領土上了。
到時候曹操要轉守為攻,去攻劉備捏得死死的桐柏山防線,就徹底陷入地理層面的巨大不利了。
換言之,選擇南線動手,就算曹操有決心速戰速決打野戰,劉備也能選擇避戰,曹操沒有非逼敵人跟自己打不可的籌碼。
但是在東線和北線,情況就不一樣了。尤其是北線,諸葛瑾已經推進了超過五百里了,他背后五百里都是河北大平原,完全無險可守。
河北平原這種地方,就是誰輸了誰就得大踏步后退,中間完全站不住腳跟的。贏者通吃、馬太效應太明顯了。
所以一旦諸葛瑾和趙云周瑜等突然被曹操逼戰,要么他們主動放棄剛剛占住的河北中部六郡,直接連退五百里退回渤海。否則,諸葛瑾就得硬著頭皮和曹操的主力野戰決戰!他沒有避戰的操作空間。
哪怕諸葛瑾想選擇“就地龜縮回中途那些城池里死守待援”,也沒有這種可能。因為過去半年剛打下來那些城池里,沒有一座能像之前的渤海郡南皮城那樣堅固、那樣經過多年的苦心經營。
在冀州大地上,除了鄴城和南皮,其他中間那些城池,哪怕經濟再發達,但軍事上絕對是易攻難守,無險可守的。而且這些地方半年內剛剛易手過,還遭到過戰爭破壞,諸葛瑾也一直沒工夫去修復各處城防。
因為奪取的城市太多了,諸葛瑾就算想修復也不知道先修復哪一座。這樣海量的資源無底洞,索性就不投入了。
只要曹操發起反擊,諸葛瑾就必須應戰,接戰,跟曹軍打野戰,沒處躲,也不可能讓曹操頓兵堅城之下消耗曹操。
而且曹操很快敏銳地發現,選擇諸葛瑾和趙云馬超周瑜作為對手,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諸葛瑾那一路得到友軍直接支援的速度是最慢的。
劉備軍現在就是一條半圓狀的“常山之蛇”,擊其尾則首要繞過來支援,擊其首則尾部要繞過來支援,擊其中段則首尾俱至。
諸葛瑾就是首的位置,太史慈張遼高順魯肅在中段,劉關張諸葛亮在尾。如果選擇打太史慈那一路,敵人南北援軍拉過來的距離都要短一半,容易被“首尾俱至”。
這些因素都想通后,曹操的殊死一搏方略也就呼之欲出了:
利用另外兩條戰線不斷收縮、不斷丟軟肋給劉備拖延時間,所拉扯出來的時間差,集結二十多萬兵力,以絕對優勢兵力,把劉備軍削弱后的、只剩八萬人和河北軍先全殲!或者是盡量重創。
時間窗口,只有一到兩個月,必須在那么短的時間內把一切搞定。再慢的話,敵人就有可能增援過來了,或者別的戰線防區就頂不住了。
如果成功了,劉備三路大軍被滅了一路,這個局也就破了,至少可以和劉備拖平長期打下去,等待別的變故。
但是如果沒成功,下場也是非常恐怖的。
曹操完全可以想象,如果這場沒打贏,而且集中起來反擊的部隊還遭受了重創的話,到時候整個太行山和虎牢關以東的地盤,都得徹底崩了。
但曹操別無選擇,他只能這條道走到黑。
因為不搏這一把,那就是慢性失血慢性死亡,最多一兩年后,關東各地還是要完,還是會慢慢被劉備蠶食。
就算曹操現在立刻醒悟,把所有主力戰斗部隊都撤往太行山、虎牢關以東,以保存有生力量為絕對重點,那也沒用。
因為只靠河雒、并州和關中這幾塊土地,根本養不活他的三四十萬大軍,吃飯都能把曹操慢性吃死。
既然如此,那還不如就堵了這一把!
贏了,保住關東剩下三個州,也保住了軍隊,并且把劉備三路大軍中的一路干掉。
輸了,丟光關東剩下三個州,也會丟掉相當一部分主力軍隊。到時候曹軍戰兵的總規模,甚至有可能會跌破三十萬人大關,降到二十多萬的樣子。
但是,如果只剩下二十多萬戰斗部隊,守關西和河洛并州也還是夠用的了,這片土地,差不多也就竭澤而漁養活二十多萬軍隊。這個數字反而是相對“可持續發展”,不至于吃窮吃死的。
既然丟掉關東地盤反正也養不活那么多兵,那就孤注一擲吧!
贏了人和地都能保住,輸了人和地都收縮到勉強能相互維持的程度。至于將來,走一步看一步了。
曹操掙扎了許久,長出了一口氣,決然道:“孤意已決,即日起悄悄抽調各處兵馬,爭取半個月之內做好決戰準備。然后孤親率大軍赴河北,與元讓合力,擊滅諸葛瑾、趙云!
成敗在此一舉!諸文武務必努力效死!仲達,你先去準備,看看抽調何處駐軍比較適合,然后盡快報給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