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臘月初五。
也是夏侯惇率領六萬河北曹軍從河間、渤海前線回援后的第十五日。
諸葛瑾就像一只籠罩在河北上空的無形大手,操作著劉備陣營的三路大軍,在綿延數百里的戰場上,分進合擊,突然殺出。
具體到臘月初五這一天,首先越過易水、打響河北反擊戰第一槍的,正是趙云率領的兩萬精銳騎兵。
雖說趙云、馬超、太史慈這三路人馬,理論上是要分進合擊的。但因為相隔數百里,哪怕提前約定日期,也很難剛好同時發動。加上諸葛瑾審慎考慮了具體情況,最終決定讓趙云這一路比其他友軍先動手一到兩天。
這個決定,仔細想想其實也容易理解。因為這三路人馬的出擊地點,距離張郃所在的南皮,遠近本就不同。
趙云的進攻路線最靠近曹軍后方,離張郃最遠,所以趙云入寇的消息也會最晚傳到張郃這兒。由此逆推,只要讓趙云先發起進攻,那張郃最終就有可能同時聽到三路噩耗。
而且劉備陣營剛轉入反攻的時候,曹軍后方并不會立刻反應,曹軍高層文武也得花時間確認一下到底是佯攻還是主攻,因為最近劉備對曹操的騷擾實在是太頻繁,跨度太大了。
別的不說,單說二十天前,關羽也在徐淮方向,拿下了譙郡東部的符離等縣。但那路兵馬在進攻稍稍得手后,立刻就拉平了戰線、吞掉曹軍突出部后就地轉入防守。
曹軍派去堵口的援軍,也沒撈到交戰的機會,只是被拖在那里。
這種事情多了之后,就像狼來了一樣,雖說曹軍也不敢跟你賭,怕你九假之中忽摻一真,但反應肯定會變慢的。
等趙云真打進去之后,一開始曹軍高層肯定會判斷一下,究竟是佯攻還是主攻——當然,這種判斷并不影響第一線的曹軍堅守,前線士兵該死戰還是得死戰,他們才不管你是主攻還是佯攻。但絕對會影響到高層的增援決策速度。
“按子瑜的推算,有了云長在徐淮的虛晃一槍,曹軍的增援反應肯定會變慢些。我剛渡過易水,進入中山郡的延邊各縣時,曹軍后方將帥就算聽說了,也必然不會反應。
估計要等我實打實沖到盧奴縣、安喜縣一線,沿恒水展開,曹軍才會真正震動。甚至等我渡過恒水,逼近滹沱河,曹軍才會真的懼怕。這幾天時間差,就足夠我好好利用,擴大戰果了。進入敵境后的最初幾天,可千萬不能浪費。”
清晨時分,大軍在易水邊悄咪咪渡河的時候,趙云率先過河,站在南岸回望后方的將士分批而過,心中還盤算著此番進兵的節奏安排、臨走前諸葛瑾給他的交代。
隆冬時節,易水也封凍了厚厚一層冰蓋,不過并不是連底凍。河水是流動的,表層結冰后減少了冷空氣和下層河水的熱交換,最底部的水可能長期保持四度。只有到了東北腹地,諸如黑龍江松花江那樣緯度的河流,才會每年連底凍結。
也正因為易水不是連底凍結,所以隆冬時節,河面較寬的地方反而容易渡河——同一時刻,沒有新的支流匯入或者匯出,河流的徑流量始終是差不多的,所以河面寬的地方必然流速緩而淺,冰層也更容易凍厚。
這種時候,趙云如果挑河面特別寬水特別淺的位置,直接讓騎兵牽著馬從冰面上踏過去就行了。最多在士卒穿的鞋子和戰馬的馬蹄上都捆上稻草防滑即可。
但今天趙云卻偏偏挑了個河面窄而冰薄流急的所在,還提前準備了一批輕便的木橇,趁著天亮前悄咪咪過河。
這種臨時趕制的木橇,形狀介于木筏和雪橇之間,底部比較平滑,摩擦力很小,如果冰層沒破,讓馬匹拉著也能過河。如果冰層破了,也能直接當船浮渡,只是沒那么平穩。
好在冬天的易水也不會太深,就算掉下去了,只要攀住木橇肯定也能趟到對岸。
趙云還特地準備了一批取暖熱身的白酒,用于臨戰激勵安撫士卒。萬一有渡河時落水濕透的,可以喝點蒸餾酒熱熱身。這些酒都是作為醫療物資儲備的,不是給普通士兵隨便喝的。
好在一切順利,整個渡河的過程非常隱蔽。
曹軍在河寬水淺的地方,派騎兵斥候隊巡邏也比較密集,而在這種水深冰薄、地形相對崎嶇的地方,便沒那么提防。趙云特地挑了條難走的路,換來了行動的隱秘性,只能說是有失有得。
“將軍,全軍都過河了,下一步該往何處去,可是往東南偏南,直撲北平縣么?”
隨著全軍上岸,重新整好隊,身邊的部將和參軍也都過來請示,是否按照原計劃執行。
出擊之前,趙云就做了完備的計劃,但真到了實戰的時候,肯定還要根據實際情況調整,隨機應變。部將們有條件就時時請示,總歸不會錯的。
趙云想了想,也決定臨時微調一下:“別按原計劃了,直接往正南而去,先直撲蒲陰縣,北平縣就別管了,反正我軍都是騎兵,隨身帶足行糧,暫時不用顧及糧道,前幾日只管猛打猛沖,先把聲勢造大。”
趙云這是當機立斷,直接繞過了一座縣城。
中山郡的北平縣,大致相當于后世保定的滿城附近。
熟悉河北地理的看官應該都知道,后世的北京、涿州、保定三市的核心區,都是沿著燕山自東北往西南延伸的。所以趙云此番的進兵路線,其實是貼著燕山邊緣南下,在易水流出燕山山區的位置,找了個丘陵水深流急的位置偷偷渡河。
如果他過河后直接往東邊去一點兒,進入平原區,自然能到北平縣。但他繼續貼著燕山邊緣南下,就可以繞過北平縣去蒲陰縣(大致在今保定望都)。
到時候,再想往南順路進攻盧奴(保定市定州縣)、安喜(保定市安國縣),突然性也會更強一些。
部將們立刻毫無保留地執行了趙云的命令,絲毫沒有為繞過了北平縣而不安。
有趙將軍帶領,身后留幾個釘子縣又怎么了?難道還會被敵軍斷了歸途或是斷糧么?不存在的!大不了打到哪里吃到哪里。
趙云這次出征,隨軍的行糧可是準備得很充分的。士兵們都專門配了馱運物資和裝備的馬匹,人帶夠了吃十五天的口糧,連馬匹都帶了兩袋豆粕。
東漢的時候,用大豆榨油原本并不普及,這個時代很少用薄鐵鍋,也少有人炒菜,最多只有油煎的菜,也多半是用動物油脂。
這些年來,還是諸葛瑾帶來了小范圍的薄鐵鍋和炒菜需求,漸漸在劉備陣營上層形成風氣,但也僅僅是改善生活罷了,并沒有往民間推廣。
不過,既然有了炒菜,民間用植物榨油脂的工藝也漸漸建立起來了,不管產能規模如何,作為一種技術儲備,小范圍維持著,總歸是有益無害的。
東北地區又適合種植大豆,開荒新田也需要先種養田的作物,所以趙云在東北開荒這幾年,除了每年種一季主糧,剩下那三四個月生長期沒東西種,就會讓軍屯客見縫插針種點大豆。
今年考慮到要寒冬時節用兵,戰馬沒有野草,趙云就把遼東今年秋榨豆油后的豆粕全部搜集起來,專供這次騎兵作戰。
整個遼東軍屯區的大豆產能,榨完油剩下的豆粕,也就夠兩萬騎兵吃上大半個月罷了,不得不說養馬還是非常燒錢的。
后世很多地攤文說蒙古人打仗后勤需求很少,都趕一群羊就好,餓了人吃羊肉羊奶,馬直接吃草——但真要是這么打,蒙古大軍的戰馬早就營養不良都餓死了。
打仗的馬匹,光靠草葉里的纖維素怎么夠,淀粉蛋白質那是一樣都不能少,甚至連油脂都得有一點兒。
蒙古大軍的后勤,那都是把隨軍的家眷全帶上,放牧規模非常大,再加上以戰養戰,全靠劫掠維持補給。人家從亞洲殺到歐洲,累計屠城兩萬萬人,搶劫到的物資當然夠幾十萬大軍以戰養戰吃好多年的了。
趙云帶的是仁義之師,還是回鄉作戰。那么多騎兵,不能靠搶劫,那就必須速戰速決,或是戰前自己勒緊褲腰帶多攢一會兒。
真到了開打之后,后方物資運不上來,前方又破城了,那就只有優先拿府庫里的存糧補貼騎兵。曹軍府庫不夠了,退求其次向豪強打白條征糧。
說是白條,其實也不白,都是蓋了趙云的左將軍大印的,允許戰后拿著文書來要錢。
諸葛瑾在臨行前還給他支了個招,讓他和地方豪強談好條件,戰時緊急情況下助軍物資數額特別巨大的。等打完了,可以拿著白條換表文,表個沒有實封戶數的關內侯、都亭侯什么的。
這東西早在靈帝的時候就明碼標價了,關內侯五百萬、都亭侯一千萬。不過當年是隨便賣,太沒原則了。
劉備是不賣爵位的,只在特殊緊急的情況下,對確實踴躍助軍的義士開個口子,而且不給實封戶數,就是個榮譽,明面上寫的表奏理由也不是因為錢糧,而是他們確實襄助了討逆大業。
趙云的騎兵安然過了易水,又繞過北平縣,貼著燕山余脈一路南下,很快到了蒲陰。
蒲陰縣的防備其實比北平縣還松弛,這也不奇怪,因為蒲陰縣原本就不是延邊的縣,同時又不是什么郡治、要害,這里的士卒和官員自然更加懈怠。
總想著“如果幽州人打過來了,肯定是沿著易水的北平縣先遭難,我們這兒等前方吃緊了再緊張起來也不遲”。
北平縣城中平時還有幾個曲長領兵,蒲陰縣這邊就只有縣令、縣尉了。
一個縣尉,帶著幾百人,看到趙云一兩萬騎兵無邊無際南下,哪里還能撐得住不倒?
趙云都沒逼近城墻三百步、城上的人都還沒能確認趙云的身份呢,那縣尉直接就腿軟了。
趙云見城上偃旗息鼓,不像是嚴陣以待的樣子,便小心地靠上前一些,讓一群騎兵頂著盾臨時客串罵陣手。
“城上賊兵聽著!左將軍趙云、親奉劉太尉之命,領鐵騎五萬,來收中山、常山。中山郡乃是劉太尉當年出仕之地,爾等父老也該知他仁德之名。
我趙云乃常山真定人,這一點,想必天下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今率數萬鐵騎回鄉,各縣豪強義士,是否會里應外合,你們心里都很清楚!如果現在就歸義,也算你們共襄盛舉、同作忠臣!
而且,袁青州此番也會共襄盛舉,和我軍合力夾擊冀州,曹賊撐不住多久的!夏侯惇已經被調走了!張郃高覽已經被馬超和袁青州圍在渤海了,不會回來救你們的!
如有遲誤,被你們屬下部曲割了首級來獻,那就是成全了別人的功名、要立功做大漢忠臣還是做個稀里糊涂的枉死鬼,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趙云讓人喊完話后,城頭上的蒲陰縣縣令和縣尉之間,就都不由自主各自下意識退后了幾步,還警覺地把手按在了劍鞘上。
城頭其他幾個更基層的軍官、小吏,比如屯長之類,也都面面相覷,眼神中流露出對同伴的警覺和不信任。
縣令和縣尉都是懂行的,很快看出了對方眼神中的尷尬,顯然兩人已經形成了猜疑鏈,都怕自己成了對方獻功活命的籌碼。
沒辦法,敵人太強了,來得還那么突然。
“胡縣尉,你我就不要互相猜忌了,不如一起投降,平分其功,如何?可別作項梁之想吶。當年項梁對付殷通,雖得一時之利,最終還是遭了天譴。”
那縣尉讀書沒縣令多,也不想什么項梁殷通的典故,只是打個哈哈:“縣君都這么說了,屬下豈敢不從。不如我們都去城頭,先對著下面喊話,說明是共同縣城,然后再開門……”
先把功勞簿記賬公示好了再動手,也免得開門時被自己人從背后偷襲。
沒辦法,趙云的威懾,哪怕沒有讓他們直接心動,但他們也怕身邊的人搶先一步心動。
劉備在中山做過三年官,趙云又是常山老鄉,還有袁譚打著袁紹的旗號回來助戰。
雖然曹操已經統治冀州快十年了,袁紹也死了快十年了,但架不住大家心中都猜疑同僚不愿打逆風局。
很快,蒲陰縣的城門就直接敞開了。
趙云謹慎,倒也沒親自第一批入城,而是讓部將帶了數百騎先鋒先進去,控制了城門城樓,他才入城接收。
進城后,封存了府庫,稍稍清點賬目,讓縣令縣尉都保留原職,配合討逆大軍行動,準備好補給物資。
然后趙云僅僅歇了一夜,次日就繼續南下,分兵撲向盧奴和安喜。
而直到此刻,曹軍后方的高級將領和大部隊,都還沒反應過來呢。只有中山郡本地的駐軍就地死守。
趙云分出偏師路過望都縣,唐縣,當地守軍見形勢不明,暫且閉門不聽不看。
趙云也沒工夫浪費,也不生氣,只是當眾拿出名單來,把這兩個縣的官員,從戰后留用的名單上勾掉,然后就繞城而過了。
那動作,就跟閻王勾生死簿差不多吧。
一天之內行了八十余里,趕到盧奴、安喜,趙云拿出劉備的招牌一亮。
又把之前在蒲陰說過的威逼利誘罵陣言語全部再說一遍,順帶著再把他勾錄過后的“生死簿”交給一名騎兵送到城下,讓城頭放下吊籃來,自己吊上去看,該怎么填勾哪個選項自己寫。
盧奴縣令和駐守此地的軍司馬,看著趙云讓人送上來的賬簿。蒲陰縣的官員全部留用了,望都縣和唐縣的都被勾掉了,甚至被勾掉的人后面,還臨時手寫了擬替補的人選。
也就是將來那些縣易手后,官職都分給誰誰誰當,其中還頗有助軍響應的鄰縣豪強。
這看上去兒戲得就像打游戲一樣,想進步就自己填,不想進步就直接把自己名字劃掉,騰出空格來給別人填。
這份松弛感,這份輕松的氣度,和趙云大軍鋼甲曜日、萬馬齊喑的肅殺氛圍相反襯,不由得守軍不膽寒。
一番掙扎攻心之后,雖然比蒲陰那邊多費了一番手腳,但盧奴和安喜兩地,最終還是被不戰迫降。
趙云兵不血刃,深入中山郡一百五十里,不戰迫降了三個縣,這成績也算非常不錯了。
他本來就沒打算把中山郡整個迫降,只要挑重點穿鑿,迫降出一條路來,讓他能繼續高歌猛進,也就夠了。
打通了盧奴之后,不但掌握了一郡的治所,更重要的是趙云可以借助當地的船舶和民夫配合,渡過恒水,并保證后勤。
過了恒水后,趙云也不管中山郡還有七八個縣沒攻打、沒迫降呢,他就只管往西南方而去,直奔滹沱河北岸的無極縣,然后準備從那里渡過滹沱河,對岸就是他自己的老家、常山郡的真定縣了。
這些地方,趙云熟得不能再熟了,又有人脈又有號召力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