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何處鼓噪?”
年老精力不濟的程普,這幾日狀態正松懈,迷迷糊糊之際聽到吶喊廝殺之聲,還有呼嘯的風火聲,不由驚覺。
幾乎是一瞬間,程普就血壓飆升,整個人額頭上冒滿了豆大的冷汗。
“老將軍不好了!敵軍從水路火攻!水門和寨墻全都被引燃了!如今還沒蔓延到水寨內的船隊上,但也撐不了多久了!”
一名部將跌跌撞撞沖進中軍大帳,火急火燎把噩耗告訴了程普。
程普聞言,足足懵逼了好幾秒,滿臉地不可置信:“什么?這不可能!我軍的斥候哨船呢?為何沒有提前發現!初冬時節,敵軍逆風逆水怎么火攻得到我的水寨!他們放火豈不是燒自己?”
部將哭喪著臉哀嚎:“將軍看看帳外這火光,末將還能兒戲不成?我們的哨船,一直在提防魏延從下游來襲,上游方向,因為知道敵軍在上游方向沒有戰船,故而疏于防范。
末將也不是完全沒在上游安排巡哨船,只是遠不如下游多,而敵軍順風順水沖來,我軍巡邏又不夠密集,發現時剛試圖攔截,敵軍就點火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程普跟部將爭辯之際,他手上也沒閑著,已經草草披掛上了甲胄。那部將也是邊口頭匯報、邊幫著老將軍扎束甲帶。
他剛說完這一切,程普已經大步沖出中軍大帳,甚至都來不及掀簾子,而是直接往外撞、把簾子都扯了下來。
然后程普就看到了讓他畢生難忘的一幕。
眼前的水寨,已經陷入了一片熊熊火光,尤其是北邊上游來的方向,到處都是火苗。
水寨進出戰船用的水門,已經被燒得搖搖欲墜。萬斤閘雖然燒不壞,但門框和立柱都已經開始崩斷、裂解。
水寨的寨墻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在岸上,一部分在水面上。其中水面上那部分,是由一根根尖木樁扎進水里、再連綴起來的。如今也都被沖得七零八落,好幾處木樁折斷之處,大火已經燒到了水寨內部,蔓延到了幾艘戰船上。
一部分水兵試圖解開纜繩,讓戰船離開火場,卻被北邊的敵人隔著營墻以箭雨覆蓋。
敵人射的還是火箭,中箭的曹軍士兵紛紛哀嚎翻滾,還有的直接跳河以求撲滅身上的火箭。
而與此同時,水寨的南邊也有喊殺聲傳來,那里的箭雨雖然沒北邊那么密集,稀稀拉拉的,但黑暗中不能辨別敵軍多寡,同樣令守軍非常惶恐,很快就陷入了混亂。
程普飛快掃視了一圈戰場,然后就憑著自己豐富的經驗做出了判斷。他立刻聲嘶力竭地下令:
“快打開南側寨門!讓所有還沒著火的戰船全部沖出去迎擊!留在水寨里遲早都得起火!”
身邊的部將一時還有些猶豫,怕老將軍沒搞清楚情況:“將軍!南邊敵船鼓噪,黑夜中不辨多寡,貿然出擊會不會中埋伏?
而且水寨門同時只能出入那么幾艘船,就這樣沖出去,根本來不及結陣,會被敵軍各個擊破的!”
那部將所說,倒也符合水戰常識。因為正常水戰的時候,都是提前很久就能發現敵軍船隊逼近水寨。防守方如果想要迎擊,就得提前把船駛出來,列好船陣。
如果被敵人摸到很近的距離,又不知道敵軍多寡虛實,這時候貿然一艘艘魚貫而出,豈不是被敵人圍堵群毆?
那樣很快就會打成葫蘆娃救爺爺一樣的添油戰術,一個一個上去送人頭。
程普顯然是知道這一點的,但他還是聲色俱厲地抽出佩劍,大喝著堅持前一條命令:“戰船留在水寨內遲早都得起火!嫌沖得太慢,我們就自行撞開幾處南側臨水的寨墻,讓戰船一齊沖出!”
部將沒想到老將軍居然如此有魄力,都想到自己破壞自己的寨墻,只求快刀斬亂麻脫離火場。但從這條命令里,也可以看出程普有多堅決。
部下們沒有再質疑的,全部嚴格執行了程普的命令,各自去調集戰船。
程普也親自登上了一艘大型的艨艟,尺寸大約介于普通艨艟和斗艦之間,那也是曹軍汝水水軍最大的戰船了。
程普登船后,就讓船上的旗鼓手揮舞令旗和火號,指揮各船突圍。
只可惜火場之中,原本夜間指揮用的火把信號、埋沒在其他自然大火之間,根本就不顯眼。
這進一步導致了程普指揮效率的低下,很多船看見了火號緊緊跟上,還有些沒看見的還在那兒原地打轉自亂陣腳。
但不管怎么說,還是有相當一部分戰船亂中執行了程普的調遣。大群水兵用盡各種手段,不管是在船頭臨時固定大斧鐵錐起到“撞角”的作用,還是別的手段,硬拆硬撞,把自家水寨南側的寨墻破壞了幾個口子。
大批戰船蜂擁而出,試圖保住船隊。但黑暗中又不明敵情,沖出去后也不知道往哪里打。
下游兩岸的港汊內,那些白茫茫只剩下枯桿的蘆葦蕩里,魏延早已提前埋伏下相當數量的艨艟和走舸。
雖然他的戰船尺寸比程普的略小,他的水戰技戰術水平也不如程普,但魏延卻是絲毫不怵。
看到程普亂雜雜地沖出來,魏延沉住氣控制了一下節奏,然后瞅準時機,下令各船包抄沖鋒。
“全軍出擊!從三面包夾程普的船隊,不要懼怕敵軍的大船,靠上去接舷戰!”
魏延麾下的戰船,一時間戰鼓齊鳴,士卒們拼命擂鼓,同時點起火號,向著程普的船隊殺去。
程普雖然已經盡量在自己寨墻上多開了幾個口子,避免添油戰術,但黑暗中終究做不到全軍列好陣往下游推。
于是程普的先鋒船隊,還是像葫蘆娃救爺爺一樣,一艘一艘地送了好一陣子,才漸漸穩住陣腳。
魏延親冒矢石,帶著幾百艘小船摸黑殺到近前,直接用撓鉤、鉤鐮槍鉤住敵船,然后跳上去白刃戰砍殺。
還有仗著己方小船頭部有預裝鐵質撞角的,直接撞到敵軍大船舷側稍稍卡進去幾尺深,把敵我雙方固定住,再跳上去肉搏。
程普足足付出了先頭好幾十艘戰船被砍殺、俘獲、迫降的代價,才漸漸穩住陣腳。
程普也不愧是水戰名將,短時間內做出了相對最正確的判斷,雖然水寨損失慘重,卻也硬生生盡量保住了船隊。
損失是慘重的,士氣也是極為低落的,但好歹可以保住水軍的種子。
這已經是程普所能做出的最英明的決定了,如果他當時拖著不跑、想要死守水寨,那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水寨和船隊都丟光,一個都保不住。現在好歹臨時保了一個半個。
魏延在發揮了最初的偷襲之利后,很快就跟程普陷入了公平的廝殺對戰,雙方戰況一度膠著,看起來半個時辰之內也難分勝負。
然而,這一戰的戰場,顯然不只是汝水河面上的水戰。岸上的營寨攻防戰同樣重要。
而隨著程普把船隊撤出來,水寨的防御力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上游來的劉備軍火筏陣,也是從北邊撞擊水寨的,所以北側的營寨防御工事被破壞的程度也最嚴重。
張飛親自帶著近萬馬步軍,分成數個批次,留足預備隊,幾乎在魏延和程普鏖戰的同時,就發起了對營寨的總攻。
張飛不敢一次性投入太多兵力,也是怕黑夜中視野不明,敵情也不明,投入太多軍隊難以互相協調,容易出現混亂。
所以最好的打法,就是兵力可以多帶,但要分批次投入,寧可打車輪戰,波次進攻,也絕不孤注一擲。
這些都是夜間劫營攻寨的基本功,張飛也算領兵二十五年以上的宿將了,基本功自然是非常扎實。
只見張飛有序地催督著岸上的攻堅部隊,一波波地沖擊著營寨。
用臨時扛來的撞木砸出了好幾個沖進去的缺口,又用臨時搬來的木排架設出通過壕溝的簡易壕橋。
最后鐵甲步兵蜂擁著沖進混亂的水寨,和敵兵絞殺在一起。
張飛本人也一手握持銅錘,一手持盾,在人群中廝殺,他親自帶領的衛隊,也個個兇悍無比,遇敵則先,很快在曹軍中殺出一條血路。
水寨沒有程普本人坐鎮,留下的這些守兵顯然不是張飛的對手。
兩名負責守營的曹軍都尉先后被張飛開了瓢,營中的戰斗也就漸漸結束了。
直到水寨老巢被抄,汝水河面上的程普,還在跟魏延鏖戰不休。
此刻兩軍已經鏖戰了一個半更次,天色漸漸微明,張飛讓人鼓噪插旗,搖旗吶喊,宣示水寨已經被奪取。
河面上的程普部曲一看老巢被端了,紛紛動搖,士氣狂瀉。魏延趁機從相持轉入反攻追擊,殺得程普部大敗虧輸。
慌亂之中,程普憑著三十年帶兵的經驗,硬生生做出了一個勉強算是敗中求活的決策,喝令余部放棄被纏住的友軍、集結船況尚且完好的主力,盡量往東岸靠,往上蔡城的方向靠。
“快去上蔡城西水門!水寨已失,我軍縱然保住了船隊,也無家可歸!眼下第一要務是讓少主當機立斷,立刻放棄上蔡撤軍!”
程普一邊下令,一邊還和身邊幾個部將解釋,唯恐他們不理解這個決策。
畢竟放棄上蔡城,那可是非常重大的決定。孫權和凌統在守城戰中,明顯還沒弱勢到那種程度,明明靠著死守起碼還能撐個把月,怎么就要直接棄城了呢?
但是,如果不棄城,程普水寨已失,水軍實力雖然沒有全軍覆沒,但也折損嚴重,又無家可歸。
只要丟了水寨,就沒法卡斷汝水航道了,魏延就可以帶著船隊長驅直入,滲透到程普后方。到時候再有一個閃失,孫權就得全軍覆沒被悶死在這上蔡城里。
所以,現在不撤、堅持死守的話,或許是能再守住一個月,至少大半個月。但一個月之后呢?那可是要以全軍覆沒、連孫權在內都統統被俘甚至被殺為代價的。
付出那么大的代價來拖這點時間,可就不劃算了。
還是直接撤吧!
同一時刻,上蔡城內。
半夜對岸水寨大火燃起后不久,孫權就在睡夢中被凌統叫醒了。
孫權也急急忙忙趕到上蔡城西門城樓,遙望對岸程老將軍的水寨,被上游張飛的火筏和馬步軍、以及下游魏延的戰船隊兩面夾擊。
程普是怎么漸漸陷入頹勢、最后慘敗的,一幕幕孫權都親自看在眼中,但又完全無能為力。
當程普最后帶著殘敗的船隊逃到上蔡城西水門外,請求孫權開門接應時,孫權已經心如刀絞,但也無可奈何。
一進城,程普飛快找到孫權,一見到孫權就跪下謝罪,并且請孫權先以大局為重。
“少主!末將無能!竟沒有識破徐庶的虛實之計,被敵軍從上游造筏火攻所破!如今水寨已失,我軍雖還剩些戰船,卻也是無根之木,請少主盡快隨末將撤往后方安全之地!否則一旦水軍被驅,敵軍四面合圍,上蔡軍民將退無可退!”
孫權原本還想問幾句戰敗的因果教訓,被程普這么一說,他也沒了主意,知道現在得講究一個輕重緩急。
“可恨!城內還有那么多堅守所用的軍需物資,現在就要棄城撤退了么?要不要放火?”孫權忍不住天人交戰,自言自語。
一旁的闞澤想了想,突然出列行禮,出謀劃策道:“少主!來不及了,程老將軍的水軍被重創,一次怕是都運不走所有將士,如何能放火?
若是放火了,后續士卒還守不守?而且敵軍若是突然變得兇頑,趁勢全力猛攻城池,我們也肯定守不住!到時候還沒撤完就可能城破了!”
孫權心念急轉,焦躁反問:“那依你之見?”
闞澤飛速思忖,隨后一咬牙道:“若少主信得過我,就一邊讓程老將軍加速撤軍,一邊派屬下去張飛處出使,跟他談談條件。
就說只要張飛允許我們撤軍,我們就不燒城,不破壞物資,也不傷害百姓。如果他非要趕盡殺絕,我軍沒了撤退的希望,那少主自然會背水一戰,全軍竭力死戰到底!他就算最終拿下上蔡,也要再多拖大半個月、多死傷成千上萬的士卒!”
孫權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他就把上蔡城內的文斗交涉工作,全權委托給了闞澤。而孫權自己,跟著程普直接上船跑了,還帶了幾千最嫡系的親衛部隊。
至于剩下的人,程普也來不及裝運,如果張飛答應這個交易,程普將來還要再來運一趟。
而凌統自然是被孫權留下了,負責監督全部守城將士。如果張飛不答應談判,凌統就得負責抵抗張飛的強攻到最后一刻。
如果張飛答應了談判條件后、又背信棄義毀約,那凌統也要負責在最后破城之前、在城內放火,燒光物資破壞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