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議在充分做足準備后,終于辭別諸葛司徒,踏上了探索東北的遠航之路。
船隊于建安十五年的五月下旬,從廣陵郡的海陵港拔錨起航,順流出長江口,搶在臺風季之前,一路往東北逶迤而去。
仲夏的南風,持久而強勁,但又不至于如六七月臺風季那般暴躁,正是向北遠航的好時節。
船隊的最下層船艙里,裝載了不少鋼鐵器具、刀劍武器,還有其他看上去光鮮亮麗的銅器、銀器、水晶等作為壓艙貨。
這些東西,有的是隨船水軍自衛、開荒探索用的武器,有的則是為了跟沿途可能遇到的蠻夷貿易的。
大漢鑄造的金屬器,在蠻荒之地注定會得到極高的追捧,一旦陸議探險過遠,自運的給養不足,只要遇到土人,隨便拿出一點來,就能交易到大量生存物資。
而且只要保證交易量不大,也不至于讓當地蠻夷做大做強。百十把鋼鐵兵器、工具并不足以改變什么,最多導致那種千百戶規模的蠻夷部族加速互相兼并罷了。
而且,能夠不賣武器、工具的情況下,就盡量不賣,隨船攜帶的銅器、銀器才是主要的交易品。
諸葛瑾也算熟悉歷史,他知道歷史上歐洲人在大航海時代早期,去黑非洲探險,主要就是靠玻璃珠、撲克牌之類實際價值不高,但看著樣子花里胡哨的東西,問黑人買到了大量物資。
當然,東亞文化圈里,當時沒有足夠廉價的玻璃珠,用珠玉黃金去收買蠻夷又太浪費了。
《后漢書》里就有記載過漢末公孫康掌握遼東時,扶桑列島上的邪馬臺國來朝,公孫康賞賜了邪馬臺人一百面打磨光滑的銅鏡,邪馬臺人拿到后,頓時驚為神物。
據說后來扶桑人的《古事記》和《日本書記》里提到的“倭國三神器”,也就是八咫鏡、八尺瓊勾玉、草薙劍,其中的八咫鏡就是邪馬臺人從東漢和后來曹魏那兒受賞得到的銅鏡。
所以,為了便于用較低成本獲取大量物資,諸葛瑾就提前讓人給陸議準備了銅銀鏡等器具,實不實用不重要,總之一定要花里胡哨漂亮。
部分高端貨,諸葛瑾甚至讓人鑲嵌了水晶作為外殼,盡量隔絕空氣防止銅和銀過快氧化。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蠻夷拿到后,還不得當神器供奉起來。
銅、銀器畢竟還是貴重,這些東西在漢地也能賣上高價,甚至是硬通貨,所以裝運的量肯定不會太多。
底層船艙需要的壓艙貨不夠分量,剩余的空間就用罐頭瓷壇填充,順帶也能多運些腌菜腌果,為航海物資提供額外補充。
再往上,中層的船艙可以裝載點相對輕的貨物,就用于堆放水軍們的御寒衣物,以及一些綢緞。
最上層的艙室只能裝輕拋貨,而且上層通風好,不如中下層潮濕,就運些蠻夷之地罕見的、同時又不耐潮濕的貨物。
后世大航海時代,華夏去往西方的商船,很多都是瓷、綢、茶三類貨物混裝,幾乎數百年沒變過。而事實上,絲綢、茶葉和瓷器的需求量、暢銷度、利潤率都是大不相同的。尤其是瓷器,量非常大,利潤又遠不如絲綢,銷路也不如茶葉賣得快。
如果跟玩《大航海時代》游戲的玩家那樣,追求利潤最大化的話,很多船應該都會選擇只運送利潤最高最好賣的東西才對,瓷器這種東西就不該有那么大貿易量。
但現實中的航海,需要考慮的問題就比游戲多得多了,就是因為要考慮壓艙比重、是否怕潮濕變質,
才需要瓷器來占據“又沉又不怕潮”這個生態位。讓絲綢來占據“不沉也不怕潮”的生態位,最后把“不沉又怕潮”的艙位留給茶葉。
哪怕不喜歡賣瓷器,就算傾銷到瓷器降價了,為了壓艙也非搭著運不可。瓷器出貨量再大,總比運幾塊大石頭壓艙劃算,好歹能賺點。
這種配貨規劃,以漢朝人原有的航海貿易經驗,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諸葛瑾有常識,陸議也多多少少有點遠航履歷,啟航之前各方一起討論,就事論事,倒也避了不少的坑。
陸議有充分的規劃,還有諸葛瑾幫他查漏補缺提點,所以一路上開始非常順利。
僅僅十天左右,六月上旬時,船隊便精準抵達了耽羅島。
在遠航的過程中,船隊的士氣肯定會逐步下降的,對于遠海的恐懼、對于未知的新航行技術和航路選擇的擔憂,都會造成相當的心理壓力。
不過這也是一次極好的鍛煉機會,只要扛過去了,這支水軍整體的精氣神面貌,都會永久性地上升一個臺階。將來再遇到同樣程度的艱險和大風大浪時,心態就會堅強很多。
而當海島出現在海平線上的那一刻,之前的懷疑、恐懼,都在一瞬間化作烏有。船隊上上下下水手的士氣,全部回升到了剛啟航時的巔峰狀態。
畢竟這可是在茫茫大海上、遠航一千多里精確找到了一個島。
而這個島的長度不過百余里,寬度才七八十里。也就是說只要方向誤差超過百分之五,就有可能錯過了。哪怕考慮到瞭望補償,最多也就只能容忍誤差百分之六、七。
陸議來的時候,原本是做好心理準備,萬一航線瞄不太準,錯過了耽羅島,好歹還能撞到朝鮮半島的主陸地。
朝鮮半島比耽羅島大幾十倍尺寸,那是肯定不可能錯過的,也是陸議的“保底”。
沒想到最后都不用動用保底,直接就把第一目標實現了,額外提振了一波士氣。
陸議抵達耽羅島的時候,負責治理此地的邴原還特地來碼頭上迎接。并且給陸議提供了一些補給,也問陸議買了一些島上緊缺的鋼鐵器具。
邴原當初是公孫度、公孫康的幕僚,后來一直跟著忠于公孫家的武裝撤到了朝險縣,最后被周瑜帶兵圍攻,約定投降條件后才歸順。
公孫康的長子公孫晃也是在那時投降的劉備陣營,被安置在釜山盆地,還有另一名公孫家的舊臣劉政跟隨輔佐。
而邴原就被留在了耽羅島上,耽羅島和釜山縣合起來,被設為一個新的郡,公孫晃名義上是太守,實際上日常政務治理都靠手下。
陸議跟邴原交涉了一番,也深入了解了一下島上的情況——這也是陸議此行的任務之一。
他可不僅僅是來搞地理探索和物種發現的,遠航一趟不容易,他也要順便代諸葛瑾視察一下偏遠郡縣的治理情況,回去后要匯報的。
邴原對此也有預料,就帶著陸議到處跑了一圈,想看哪里都給看。
陸議看著島上茂盛的草場,還有大量種下去就不管的、自然繁衍的苜蓿原,一塊塊都被籬笆和木樁分割,無數牛馬散布其間,他也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久聞耽羅島當初不過是蠻荒野人之地,但草場卻適宜畜牧。我久不曾來此,沒想到短短五六年,竟能營建至如此井井有條。此島如今每年可產多少牛馬?為何卻少見養羊?”
當年趙云東征遼東,搞定公孫家,是建安九年,也就是204年動的手,此后一兩年內,才徹底搞定。
那個時機是諸葛瑾幫著精挑細選的,當時找了一大堆借口、分析推理得煞有介事。但實際上諸葛瑾就是為了抄先知先覺的歷史答案、湊公孫度病老而亡的節骨眼。
最后果然被他湊上,然后幽州文武便都覺得“主公和大漢果然是被天命庇佑,司徒說選什么時間對付公孫家,果然一出手公孫度就受驚暴斃了”。
如今已是建安十五年,算算距離當初征服耽羅島,可不是過去五六年了么。這地方本身自然環境條件還可以,有充分的航海運輸支持,再加上管夠的鋼鐵材質生產工具,要把牧場、漁港建設起來,難度還是很小的。
島上的牧場,分割得都比較粗放,每一片草地至少是方圓數里,牛馬長成后要驅趕捕捉還挺費事,需要不少人手配合圍堵。
陸議巡視時,還能看到一群騎馬的牧民揮舞著長鞭、旋轉著套索,甚至還需要騎槍和刺劍,遇到亂沖的牛馬就輕輕給一下,利用刺痛逼回去。一切看起來都越來越專業高效了。
邴原也知道陸議的這些疑問是代替諸葛瑾問的,所以他也絲毫沒敢輕忽,認認真真答道:
“此島如今每年可繁育耕牛兩萬頭,馬一萬余匹。常住牧民兩千戶,漁民三千戶,其余農、匠等一千余戶。繁育的牛馬到了歲數,足可役使,便會用海船運去帶方郡等地,有時也運往釜山縣。
將來將軍能以海船直航東海郡、廣陵郡,這邊的牛也可越海運送了,或許也就十幾日航程。倒是馬匹難以如此遠途運輸,只因馬匹不耐顛簸,還是走陸上為好,自行驅策奔馳趕路。
至于不養羊,一來本島所畜牛馬,都不是為了吃肉,只是為了役使。羊卻不能役使,只能拿來吃,而本島百姓有足夠的漁獲,不用其余肉食補充,稍稍種些糧食也就能溫飽了。
另外我們先前也試過養羊,但羊喜食草根,所過之處,往往草場要重新溫養數年。而耽羅島海風甚大,一旦草根被啃,草場裸露,便易形成風沙,肥土流失,故而如今已禁絕養羊。”
牛馬吃草是吃表層的,羊卻喜歡刨草根一起吃,在海風很大的島嶼上,容易造成水土流失。這些科學知識邴原和陸議之前當然都不知道,不過稍微干幾年,就總結出經驗了。
耽羅島已經治理了五六年,該磨合的認識早就磨合了。
臨走時,邴原還破例給陸議補給了相當數量的牛肉干和馬肉干,并且給了他一批適合山地顛簸、也相對不懼海上風浪的戰馬,算是幫助陸議后續深入內陸探險。
陸議要尋找新物種,搞地理探險,也不能完全貼著海岸線走,那樣收獲太小了,遇到適合靠岸的天然良港,總要上岸深入看看。
陸議一開始擔心馬匹暈船,但親自試過邴原提供的戰馬后,他立刻就收起了這個擔心。
然后他又謙虛、不該殺牛馬吃肉。對此邴原也讓他安心,島上牛馬太多了,總有年老衰弱實在養不住的,趁著還沒死先新鮮殺了腌制,這都屬于合理的自然損耗。
陸議這才沒再說什么,很快又繼續上路。
又五六日,陸議抵達釜山縣,也得到了公孫晃前來迎接。
陸議代表諸葛瑾,稍稍敲打了公孫晃,告訴公孫晃他父親和二弟如今在扶余國,似乎又有過分舉動。
公孫晃已無實權,只能表示“太尉盡管放手去做,相信太尉都是為了大漢好”。
陸議在釜山停留數日,同時在當地廣征遠方來的客人作為向導,倒也被他招募到了一些人。
這些人里,有從扶桑列島渡過海峽來此的,也有更偏遠的蝦夷蠻人,甚至是毛人。
陸議稍加甄別,確認這些人沒有疾病在身,而且會說點漢話,就放他們上船了。
從這些向導口中,陸議打探到了釜山對面的海峽航道情況,也得知海峽當中那幾個可以作為中繼的島嶼方位。
七月初他便再次啟航,經對馬島抵達邪馬臺。
邪馬臺這個國家,在很多三國題材的游戲里都有體現,總的來說,一般認為那是一個在北九州沿海的國家,不太可能在后世日本的畿內。
如今的九州島上,北邊有個邪馬臺,距離朝鮮半島最近,南邊還有些熊襲蠻,開化程度更低。
而本州島上那些土著蠻族部落,也比邪馬臺更差,而且因為被邪馬臺壟斷了和大陸貿易的通道,就更難獲取先進生產技術和軍事科技。
所以眼下只要能征服九州島,基本上就等于征服后世的倭國了。
按照后世史書記載的傳說,邪馬臺女王卑彌呼活了將近九十歲,從漢桓帝時一直活到司馬懿高平陵之變殺曹爽前夕——以古人的壽命,這幾乎也是不可能的。
按常理推斷,可能“卑彌呼”這個名字并不是指代某一個人,而是某一個部族、家族的統治期間。
就好比華夏上古史中的炎黃、堯舜都被記載活了一百多歲,不符合當時的醫學條件常理。
后世很多考證,都認為堯舜事實上指代的是“某個部落擔任華夏部落聯盟盟主的時期”,也就是堯部落統治了近百年、舜部落又“輪值”統治了近百年。
卑彌呼可能也是一個母女相傳的母系家族、好幾代人共同統治了八十多年。只不過歷史上她們237年遣使者去朝貢曹睿那一次,倒是有非常明確的記載、曹魏和邪馬臺賞賜/進貢的禮單都有史料,所以237年時活著的那個卑彌呼應該是真的。
而眼下才211年,陸議登陸時,當地那個部落聯盟國家的統治者,應該是卑彌呼的母親,她本人現在還是個小姑娘。
邪馬臺人看到漢人的探險商船隊,自然是驚為天人。
尤其是看到陸議拿出銅鏡等物貿易,立刻就被邪馬臺人不惜重金買下,當成神器供奉,后來也果然成了當地傳說中的神器。
他們所出的“重金”,也確實是實打實的重金,不是虛指,因為扶桑列島自古本來就多產黃金。
作為一個火山列島,哪怕這個時代還沒發現佐渡金山,光靠扶桑復雜的地質活動,發現些自然金都是很正常的。
九州島中央的阿蘇山就是一座始終活躍的大火山,經常有當地熊襲蠻進山撿到狗頭金。
陸議原本還擔心到了蠻荒之地會不會需要動兵征服,沒想到這些蠻子那么沒見過世面,稍微一點鏡子就讓他們跪了。
陸議也懶得再亂造殺孽,只是讓那些蠻夷給他帶路,他也偶爾分出一些騎兵上岸騎馬探索。
如是走走停停,一兩個月,陸議倒也把扶桑列島的海岸線大致測繪了出來,也用諸葛瑾教授的方格法作了一幅朦朧的草圖。
中秋時節,陸議一路探索到了后世的北海道,也與當地的蝦夷人,甚至是庫頁島的毛人搭上了關系。
一路都是銅鏡和鋼鐵工具開道,偶爾用水晶收買當地豪酋族長,幾乎沒有動兵。
還順便招募了各族向導總計數百人,準備等返航時全部帶回去,給主公劉備和司徒諸葛瑾瞧瞧,也好向主公當面講解這些未知之地的風土人情、物產地理。
在北海道和庫頁島的探索中,陸議也先后發現了北海道種的耐寒水稻,以及后世老毛子常種的黑麥。
后世東北腹地種植的耐寒水稻,很多就是從北海道稻逐步篩選改良得來。
而黑麥也比小麥、大麥更耐寒,更能蟄伏,后世老毛子在西伯利亞南部都能種活這種作物。
陸議沒有時間觀察這些作物的實際生長,所以他只是通過眼看已經成熟的作物,或是聽當地蠻夷口頭描述。
發現這兩樣東西確實很可能有大用后,陸議自然是如獲至寶,想盡辦法多弄一點,并且妥善保存。
一直拖到九月底,陸議也把庫頁島徹底繞行探索過了,甚至還在后世鄂霍次克海沿岸發現了黑龍江的出海口,這才開始返航——只不過如今陸議并不知道這是一條非常漫長的大河,如今壓根兒沒有黑龍江這個地理名詞,漢人之前也從沒來過那么遠。
返航途中,陸議沒打算再走重復老路,就沿著日本海的大陸一側海岸南下,最后經過后世的海參崴,再貼著半島東岸南下。在日本海沿岸的航行途中,他也確實又發現了一些新物種,具體千頭萬緒也沒什么可贅述的。
歷經艱險,回到帶方郡后,陸議很快把自己的收獲,都先移交一部分給執掌幽州的趙云。然后他本人略作休整,才繼續折返南歸,去向諸葛瑾當面匯報情況。
諸葛瑾也立刻吩咐,讓趙云在這個冬天,嘗試越冬種植陸議帶回來的那些東西,實事求是測試一下這些東西的耐寒性,以備來年打下扶余國后盡快推廣。
諸葛瑾并沒有想憑自己那點印象、拍腦門決定這種大事。
人的記憶是有限的,而且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既然陸議拿回來那么多東西,每種都竭盡全力試著種一種,又耗費不了多少人力物力。而只要能找到一點點成果,那都是一本萬利的。
最終,經過數月的準備,陸議還真就驗證了,北海道稻種和庫頁島黑麥,都是可以在東北腹地良好生長的。
這口飯已經喂到趙云嘴邊了,就等趙云咀嚼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