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正得到了諸葛亮的充分授權,軍事指揮和后勤都能親自一把抓。
討伐越嶲郡蠻夷的籌備工作,也得以進一步加快。
不過四月底,法正就做好了全部戰前準備,也集結了張任、周泰和蔣欽三將。以及張嶷、馬忠等年輕軍官。
一次性帶兵兩萬余人,虛張聲勢號稱五萬,從南安縣開拔,沿著大渡河西進,開始了越嶲征伐之路。
或許會有看官覺得奇怪——那些南蠻夷帥都那么頭鐵的么?牂牁郡剛剛被諸葛亮派人干掉,其他郡的蠻王夷帥為什么不趕快服個軟呢?為什么他們還能被諸葛亮或是法正抓住把柄討伐呢?
這時候好言好語說幾句場面話,應該也能躲過一劫吧?
但這事兒還真沒那么容易,一方面這個時代信息傳遞閉塞,尤其是那些地處十萬大山中的偏僻地區。
牂牁郡那邊的近況,越嶲郡這兒未必那么快知道。就算有一部分人知道了,其余人也未必就相信他們,多半還是將信將疑想繼續觀望一下。
另一方面,越嶲郡這兒的蠻王夷帥,之前的劣跡其實一點都不比牂牁郡那邊少,甚至還猶有過之——
在原本歷史上,牂牁郡那邊的蠻王朱褒,在劉備活著的時候,好歹還只是事實上自立,名義上并沒有敢公然反叛。要等劉備死了之后,才徹底囂張放飛自我。
而越嶲郡這邊的頭號夷帥高定,卻是一開始就比較自大,他早在劉備還活著的時候,就敢公開搞事。還從越嶲郡越境進攻犍為郡的新道縣,只是被時任犍為太守的李嚴派援軍擊退了。
這一世情況雖然略有變化,但高定也是早在當初劉備跟劉璋爭奪成都時,就嘗試過越境撈點便宜。
最后因為劉備快速橫掃了劉璋、安定了局面,高定眼看沒更多機會了,這才僅僅只奪了蜀郡與越嶲郡交界處的牦牛縣等地,便及時停手。
牦牛縣是大渡河中游的一座縣城,也是蜀身毒道北段“牦牛大道”的起點。
從這里往東,都可以走大渡河水路航運一段;從這里再往南,就得離開水路,穿越越嶲郡境內的大涼山山谷,一直可以通到金沙江邊,也就是后世的攀枝花一帶。
嚴格來說,在兩漢時期,牦牛縣一貫是屬于蜀郡治下的。高定前幾年占了牦牛縣后,一直沒有交還,諸葛亮忙于整頓內政,也沒及時讓人去討要這座縣城的治權,這就一直保留下了這條討伐宣稱。
這樣的操作,也非常符合諸葛亮一貫的風格。
原本歷史上劉備死后,南中各郡皆叛。諸葛亮也是先派人交涉、寫信譴責安撫,恩威并施,但并沒有立刻武力討伐,只是保留住宣稱,然后內部整頓安定,搞內政種田,足足花了兩年,然后才開戰。
這是典型的“窮則擱置爭議,達則自古以來”政治智慧,先保持斡旋交涉,把宣稱的火候養住,等哪天騰出手,想動手立刻就能動手。
挨打的一方,也只能怪自己沒眼力見兒,占誰的便宜不好,非要占諸葛亮的便宜,那不是白白給人送宣稱么?
法正很好地貫徹了諸葛亮的“窮則擱置爭議、達則自古以來”文件精神,四月下旬出兵之后,就一路從南安縣沿著大渡河西進,直撲牦牛縣而去。
因為這段路可以走大渡河水路,所以張任和周泰都可以暫時打醬油,主要是負責水軍的蔣欽辛苦一點,要確保行船安全,把大軍完整送到牦牛縣。
一路上,周泰和蔣欽因為是水賊出身,倒也不在乎大義名分,法正讓他們干什么他們就干什么,只管軍事執行層面的事兒。
張任畢竟是良家子文明人出身,從啟程那天起,他看著法正的做派,就稍稍有些懵逼,總覺得不太對勁。
所以接近牦牛縣時,他還忍不住請教:“府君,我軍這樣悄悄行進,是不是有損王師氣度?不該大展旌旗、壯我軍威,然后遣使譴責高定,逼他歸順、先禮后兵么?”
法正卻不以為意:“什么譴責高定、先禮后兵?你當這是兩國交戰、還得先宣戰才師出有名呢?我們本就是平叛,是奪回我們應得的!
從高定三年前趁亂奪取蜀郡的縣城時,他就已經是叛軍了,大漢和這個‘西南夷叛賊’一直處在交戰狀態,還有什么好宣的?
先奪他一個縣城,然后打進越嶲境內,等他自己找上門來,再跟他談!要徹底歸順、讓朝廷派出流官和駐軍,實際控制蜀身毒道沿途,我們才能收兵!”
法正想得很清楚,要是一開始就先禮后兵,萬一對方慫了,指望交還一兩個縣城就息事寧人、然后高定繼續“名義上遵奉劉備,只要越嶲當地的實際治理權”呢?
所以,要防止對方“割肉止損”,必須一上來先鬧大,然后逼著對方“要投就投徹底一點,不存在什么投降輸一半”,確保朝廷可以徹底實控越嶲的主要要害之地。
越嶲郡面積太大了,諸葛亮和法正從來也沒指望徹底掌握山區里的所有部落,那是做不到的。別說東漢時做不到,就是到了20世紀上半葉都還做不到。
但諸葛亮必須確保“蜀身毒道”或者說“牦牛大道”沿途徹底打通,經過的幾個縣城和下屬的鄉鎮,都控制在官府手上。
張任聽了法正的解說,知道法正這是想充分利用宣稱,而且也確實名正言順,他才沒再多說。
大義名分的事兒,自己不專業,就別亂建議了。
在這樣的基調下,法正的第一戰也就打成了一場“偷襲戰”。
而且是名正言順、不損名聲的偷襲戰。
四月二十八日,法正的軍隊就逼近了牦牛縣。
兩萬多人沿著大渡河而來,補給充分,還能隨軍攜帶一些相對輕便的攻城武器。
牦牛這種小縣,其實靠飛梯都能攻下來,所以戰船上那點東西就足夠用了。
高定的守軍雖然松懈,但也不至于對大軍逼近全然無覺。
畢竟就算你不派出斥候偵查騎兵,只要大軍壓境,普通的逃散百姓也能帶回軍情,何況這地方多少也算一個商貿要道。
在法正大軍抵達之前半天,鎮守牦牛縣的高定部將李求承,就從逃回的百姓那兒,了解到了大致的敵情。
這么點時間,也就夠緊閉城門、勒令蠻兵上城守衛了。
但想去別處求援,或是動員民壯臨時助守,那是絕對來不及的。
李求承也就只能完全依靠自己。
半天之后,法正帶著兩萬人,大大咧咧來到牦牛城外的碼頭。
因為碼頭上還是有蠻兵守著的,所以蔣欽的水軍先派出幾艘小船,在旁邊尋找淺灘登陸,
登陸士卒在草草集結列陣了幾百人后,就急吼吼朝著碼頭迂回包抄進攻,把守衛碼頭的蠻兵全部驅逐、跑得慢的都被俘虜投降。
控制了碼頭后,大船才有條不紊地把張任的主力陸軍放下,簡易攻城武器也都卸貨,朝著縣城而去。
守將李求承還想頑抗一下,但牦牛小縣城墻極為低矮,連護城河都沒有,只有一條干壕溝。
溝底胡亂鋪了一堆苦竹簽,形成陷坑——就這還是因為越嶲郡全境筇竹產量太豐富,硬竹資源賤得完全不用花錢,隨手一割一大堆。
李求承只能指望陷坑體系多擋住張任一陣子,他好讓城墻上的弓手多輸出一會兒。
但當張任推出越嶲蠻兵從沒見過的、帶防箭護盾的推土車時,李求承很快就絕望了。
這種在中原戰場已經出現了四五年的裝備,在越巂西南夷眼里,同樣還是首秀。
多少弓箭射上去都是白給,完全阻止不了漢軍將一車車泥土倒進陷坑,然后再倒拖著推車緩緩退下來再次裝填。
一個半時辰后,壕溝被填出好幾處缺口。
然后就是漢軍弩手頂著藤盾先上前兇猛火力壓制,再輪到輕型云梯臨城,布面甲的斧盾兵蜂擁而上,亂砍亂殺。
付出幾百人的傷亡后,李求承就很識時務地選擇了投降,被漢軍士兵綁縛著送到張任面前。
張任并不管這些事兒,只是又親自默默把俘虜送去主帥法正處。
法正卻是足夠擺譜,甚至都懶得第一時間接見對方,而是先押著。然后讓士兵好好接管了全城、控制了縣衙和倉庫,再把縣衙打掃干凈。
等法正親自入駐之后,才把李求承帶上來。
這做派,也確實夠法正。歷史上他可是跟著劉備進了成都后,就囂張跋扈,一邊瘋狂斂財、有人情還人情,一邊睚眥必報。
如今掛帥出征,還是這種本來就打算用威懾策略敲打敵人的場合,那就更要把譜擺足,不然對得起他的身份么?
李求承被扒掉兵器甲胄、只著里衣,帶到法正面前跪伏著。
法正身邊還站著全副武裝,手摁刀柄的周泰,一副對方稍有異動就會直接砍人的姿態。
法正拿捏夠了對方心態,才箕踞著質詢對方:“為何要助紂為虐,幫高定侵我蜀郡地界?如今可愿棄暗投明,協助朝廷平叛!”
李求承已經被張任的攻勢震懾住了,知道靠著越巂當地的武裝根本無力抵抗,連忙求饒:
“那都是幾年前的舊賬了,當初劉璋暗弱,又不知好歹,抵抗太尉天兵。我主高定不過是趁機占點便宜。
如今既然諸葛令君派人來討要,好在這牦牛縣城已經被貴軍奪回,其余若是還有侵占蜀郡地界的,我等情愿交還,只求法將軍饒恕我等前罪,放我們歸去,日后自當謹遵號令。”
法正冷冷一笑:“謹遵號令?那你去跟高定說,朝廷會另派越巂郡守,筇都、會無等縣的縣令、縣尉,也都改為流官,從成都派出。
這幾個縣的守軍,也要另外安排,原先的駐軍都要另行換防。不過你們盡管放心,諸葛令君會為將士們尋找一個北伐立功的出路的。”
李求承聞言大驚,他沒想到之前高定多吃多占的事兒、還要被追查倒算。
他下意識便分辯:“法將軍!越巂各縣,自古都是高定和其他幾部憑力取之,誰能讓各部心服,自然為夷帥。我等侵占的土地,如今都已經吐出來了……”
“天下焉有這等好事!做賊為盜的,只要退了贓就夠了么?那還要朝廷法度作甚?”
法正立刻正義凜然地打破了對方的幻想,“這事兒你能做就做,能勸高定就勸,勸不了的,有的是人愿意合作!”
這樣極限施壓之下,對方徹底被嚇住,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合作。
法正這才拍拍對方肩膀,給完大棒又給甜棗:“高定識時務那就最好,不識時務,自然可以有人取而代之。
不過,你們也別妄想白撿好處。將來還是要參與北伐為朝廷出力,越巂諸部誰的功勛最多,誰就可以取而代之。”
他沒有跟對方商量,而只是在通知,在陳述一個已經提前做好的決定。
一番敲打后,法正把李求承的兵權徹底剝了,在牦牛縣略微休整了兩天,然后讓他給大軍當向導,一路沿著涼山谷道,前往筇都縣。
大軍離開大渡河流域,進入山區之后,自然需要分兵。負責水軍的蔣欽帶了四千人留守牦牛縣,維持大渡河沿線的水路。
張任和周泰跟著法正,帶領一萬五千人,翻山繼續南下。
一路上一些部族、營寨,也有不知天高地厚攔路的,法正都讓李求承先去宣喻,肯投降就免死,不然就雷霆擊滅。
不過十幾天時間,大軍就慢吞吞來到了郡治筇都。
高定居然還留在筇都縣沒跑,法正確認這一情況后,就讓李求承進城勸降。
李求承聽說后,直接就嚇得跪下了,私下對法正懇求道:“法將軍!高定素來殘暴,一味以威壓人。我若去勸降,必會被他所害啊!”
法正冷著臉敲打:“我自會派從人跟隨你回城,如若高定確實頑固,你說話時別太得罪他就是,到時候你就說你愿意回報復命,幫他斡旋,他諒來不會傷你性命。
反正你說了些什么,沒說什么,有沒有用心勸過,從人都知道,回來后自會向我稟報。如果你敢滯留不歸,甚至配合高定守城,那你也盡管試試好了。等筇都也攻破時,我絕不會容許有人第二次歸降!”
投降免罪這種事情,只接受一次,對于反復無常之人,當然不會再給第二次機會。
法正對于接受誰投降、將來用誰當傀儡這事兒,態度也比較開明、靈活。反正就是誰合作誰就能上,不用太考慮對方原本在當地的威望。
這一點,歷史上的諸葛亮其實做得也很好,但反而是羅貫中在《三國演義》里,把諸葛亮在這個問題上的智商黑得不行。
在羅貫中的描述里,諸葛亮那叫一個泥古不化、說了要七擒孟獲,最后就非得是用孟獲來當這個傀儡。以至于楊鋒、董荼那、阿會喃這些羅貫中編造出來的蠻將綁了孟獲后,諸葛亮還得再放回去,然后就導致董荼那阿會喃那種龍套被殺了。
而《演義》里高定也算是形象相對正面的蠻王,后來設定成“幡然悔悟”的形象,幫著諸葛亮對付雍闿、朱褒,但實際正史上的高定,最后也是被諸葛亮的軍隊干掉了,和朱褒他們并沒有什么差異。
羅貫中這么寫,當然是藝術加工的需要,是為了避免重復塑造人物,孟獲都塑造了那么久了,角色不用到底多可惜?中途殺了再換人,還得重新再塑造一遍。
羅貫中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重復人物塑造,可是連“讓趙云徹底吸收陳到”這樣大刀闊斧的設定都敢拍板。后世編劇課教材在討論到“配角合并同類項”的問題時,都拿羅貫中這事兒來舉例。
而法正這樣成熟冷靜的官僚,當然不會犯家的錯誤,他很清楚越巂郡這地界上,扶誰當傀儡不是當。
敲打完李求承后,對方就被派回了筇都縣城。
高定的守軍確認其身份后,也沒敢開城門,就直接用繩索吊上城去,連吊籃都沒有,實在是簡陋。
李求承很快見到了高定,因為旁邊還有隨從跟著一起覲見,李求承也沒敢完全偷工減料,硬著頭皮就把勸降的話說了,也說得非常誠懇。
無非就是法正兵強馬壯,軍心穩定,將領干練,己方絕非對手。為了高定考慮,還是早點投了,徹底接受對方的管制。
高定聽了之后,卻忍不住怒了,幾乎就要抽刀砍了李求承這個叛徒。
李求承一看刀子都架到脖子上了,趕忙又跪下,求饒說他也是沒辦法,是被法正逼著來勸降的。只要大王饒他不死,他愿意再當個馬前卒,只求茍活。
高定一看他那慫樣,加上眼下是用人之際,正需要炮灰守城,也就沒再計較。
不過這種城破投降過漢軍的人,自己的嫡系部隊都打沒了、投降了,也不好再過于重用,也沒那么多兵撥給他。
所以高定最終只是臨時一拍腦門,給李求承保留原來的職務,但實際上只給他一個屯的士兵,讓他助守。
保住性命之后,李求承也是無奈。
這是又被逼得上了賊船了,他很清楚高定是打不過法正和張任的。
無奈之下,他只好找來法正派來監視他的使團從人,大家商量了一番,最后李求承表示可以幫著在他負責防守的那段城墻放水,接應攻城方入城,以贖二次投降高定之罪——
李求承倒是想獻城門,但高定根本不夠信任他,都沒讓他守城樓、城門,只給了一段城墻防區讓他負責。
使團從者本就是法正的心腹,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也表示可以理解,到時候會幫著美言的。
于是當天晚上,使團里那幾個從人,就被李求承用麻繩偷偷縋城而出,去跟法正、張任聯絡。
張任想了想,從技術角度勸說:“府君,我以為此事不至于有詐。筇都并不堅固,難以埋伏。
而且李求承愿意棄守的只是一段平平無奇的城墻,連城門、城樓都不是,也不可能提前部署好內甕城使詐。只要我軍上了墻頂,全城唾手可得。”
法正想了想,覺得也是這個道理,不過他還是審慎,又提醒了兩點:“這樣的話,關鍵就是要快。如果是獻門,城門口有吊橋可以直接通過壕溝。
從其他墻段進攻,沒有吊橋可放,就只有用壕橋車直接架設過橋。如果要實打實填斷壕溝,時間就太久了,敵軍其他各部肯定會反應過來。
而只用木質的壕橋車凌空架設,就只能通過徒步士兵和肩扛的飛梯了,連小型云梯車都過不了,會壓垮壕橋木板的。你趕緊組織一隊士卒,只要最簡易的攻城器械,關鍵是搶時間。”
張任也想明白這些注意事項了,當即表示立刻就去。
不過一兩個時辰后,張任就做好了進攻準備,然后趁著黎明天亮前發起了偷襲。
這還是法正的軍隊抵達筇都縣后的第一個晚上,也就是說高定被漢軍臨城,才不到一整天,要到這天午后才滿十二個時辰。
漢軍就這樣,在毫無攻城籌備預兆的情況下,扛著幾十架隨軍攜帶的肩扛式輕便竹梯,四塊折疊厚木板構成的簡易壕橋,摸黑來到了約定的攻城陣地。
一番淅淅索索的異動后,李求承左右相鄰陣地上的蠻兵蠻將倒也很快反應過來,立刻派人沖過來混戰堵漏。
但是因為張任動作夠快,已經有好幾百名漢軍士兵爬著簡易飛梯順利沖上了墻頭。
漢軍先登勇士揮舞著鋼質釘錘和精良的佩刀,還有夾鋼法長刃戰斧,人人持盾,在墻頭與高定的越巂蠻兵展開激烈廝殺。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等到五更將盡,天色已亮時,張任已經徹底站穩腳跟,并且向著最近的一座城門沖去。
短促而激烈的廝殺后,張任奪取筇都縣東城樓,打開城門放后續大軍入城。
高定在混亂之中聽說城破了,只能帶著數十從騎從西門奪門而出,奔逃進了山里。
但他已經不再是越巂各部的首領,這種失去了軍隊和部眾的無牙之虎,自然有人會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