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寧得到了張裔最充分的后勤保障支持,麾下所領的叟兵和其余劉璋舊部降軍,也都得到了裝備的升級更新。
又經過半個多月的緊急磨合、編練,以及戰前恩威并施的犒賞和強調軍紀。
到了十月中旬,隨著初冬的肅殺徹底取代了濃郁的秋意,連綿的秋雨也終于停息,
從犍為郡南部的朱提地區、前往牂牁郡的山路,也從泥濘的狀態中恢復。初冬的暖陽,在短短幾天之內,把秋雨留下的零星積水曬干,土地重新變得硬實。
天時地利,都支持甘寧用兵,那就沒什么好客氣的了。
十月十八這天,甘寧在朱提縣最后一次檢閱了部隊,查漏補缺確認后勤軍備無礙,隨后就宣布了出征的軍令。
此戰主要是為了給歸順的劉璋舊部練兵,所以隨軍的將領,也多是劉璋手下的降將。
所以甘寧直接以嚴顏為副將,另有一些目前還名不見經傳的年輕降將充作骨干。至于甘寧自己的嫡系舊將,他就只帶了一個蔣欽。
這也是為了給他們立功的機會,好讓這些劉璋舊將升一升官。
如果一名武將,到了劉備手下之后,唯一的一次升官/任官理由,就只是因為他投降了劉備,那么這種人是很難發揮出將才的,心氣也會一直頹廢。
必須給他們一次外戰的機會來證明自己,這也是擅長用人的統治者都很容易想到的道理。
就好比后世很多時候,本國內部混戰投過來的部隊,要趕緊拉出去打一下倭、米之類的外敵,原本雜牌松散的部隊,立刻就能換一副精神面貌。
而作為監軍的張松,為了此戰也提前準備了一篇檄文。歷數竊據牂牁郡地界的朱褒的罪惡、十幾年來對劉璋、劉備兩任益州之主的陽奉陰違、不歸王化。
只是礙于張松本人形貌短小、不足以威遠人,所以當眾宣讀這篇檄文的任務,就委托了另一個年輕的隨行文官、零陵人劉邕幫著宣讀,張松并不親自上臺。
劉邕此人如今二十來歲,并沒多大名氣,但長得還算可以,身材高大略有威儀。他跟蔣琬是零陵老鄉,年長蔣琬數歲,歷史上兩人早年相熟,一起跟著劉備入川,并且在劉備平定益州后、拆分犍為郡另設江陽郡,劉邕就被任命治理江陽。
此時此刻,劉邕受張府君之托,自然不敢怠慢,讀得那叫一個慷慨激昂、抑揚頓挫。
檄文里不但描述了朱褒等人多年來一貫的問題,還生動地補充了幾件眼下最新的罪行。主要是堵塞黔中道、截殺朝廷聯絡地方的信使和官辦的商旅等等。
三軍將士聽了之后,自然是頗感激憤,士氣高漲。
畢竟,要想激勵部隊奮力作戰,讓當地百姓也都支持官府用兵,不僅僅需要那些持續了十幾年的陳年舊賬理由,也得有些新鮮的猛料。
否則的話,人心都是會麻木的,習慣成自然了。朱褒、雍闿那些人不服劉璋、劉備,都持續了十幾年了。大家都會覺得,他們又不是第一天這樣,為什么早不打晚不打,偏偏這時候就非打不可?為什么現在就不能再忍一忍拖一拖?
所以,一篇好的開戰檄文,必須是遠因近因都要覆蓋到。
遠因是用來鋪墊宏觀敘事的,近因是用來引爆情緒點的,補上對“為什么偏偏是此時此刻”的質疑。
這次張松寫的這篇檄文里,提到的那些朱褒的最新罪行,當然絕不是捏造的,都是他實打實做過的,這一點絕對經得起推敲。
只不過,具體到細節上,其實也有幾分釣魚的意味,否則朱褒不可能剛好那么巧踩坑。
而這個釣魚的具體計策,則是如今還在成都輔佐諸葛亮治蜀改革的劉巴,幫忙想的,并非出自張松手筆,張松只是最后把相關情況,寫進檄文里。
劉巴也是零陵郡人士,他早年在本地就頗有名望,同郡的蔣琬、劉邕等人,在劉巴面前都只是“好學晚輩”,也曾多次拜見過這位學界名士,只是他們認得劉巴,劉巴卻不熟悉他們,記不住那么多年輕人。
歷史上劉巴在荊南戰亂時,選擇了走黔中道入蜀投靠劉璋。而這一世,因為劉備取荊南更平順、劉備名聲也更好,所以劉巴當初嘗試了一下入川未果后,就順勢留在零陵,等劉備征辟任用了。
但僅僅是當年的一次嘗試,也足以讓劉巴發現如今這個時代,黔中道的危險難行。
黔地的地理環境,山川險峻程度,本就非常惡劣。而朱褒等勢力在當地盤踞后,不歸王化,當地又窮缺乏財源,所以截殺路過的諸侯使者和商旅,就再常見不過了。
劉巴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在諸葛亮尋找正式開戰的導火索時,獻策釣魚,最后果然一釣就中。
這并不是黑朱褒,后世稍微年長見多識廣一些的看官都知道,別說是一千八百年前了,就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外地商旅帶著大筆錢財去當地偏僻之處經商,都可能有安全問題。
如此一來,開戰的遠因和近因都湊齊了,甘寧見軍心士氣可用,那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整頓齊備后,部隊立刻開拔、快速進入牂牁郡境內,對朱褒發起了快攻。
牂牁郡這種地方,雖然面積廣大,全郡大致相當于后世大半個黔省的范圍。但是因為偏僻窮險,并沒有什么堅固的城池。
而且那種“地無三尺平”的地形,也確實不需要多高的城墻,絕大多數縣城,都是依托山勢自然地形,再稍微加個一丈高的圍墻,就算防御力不錯的了。
后世去黔中旅游的游客,幾乎都聽過當地人的自我調侃:全省最大的平原,就是省城的龍洞堡機場了,就這還是炸平了一堆山頭后形成的人造平原。
如今東漢,哪怕是郡治且蘭縣,也就一丈半高的城墻,還是純紅土堆夯而成的。每年雨季多下幾場暴雨,就會出現些疏松的孔洞,得偶爾填土修補。
黔中的雨季本就集中在夏秋。如今是初冬,秋雨剛剛結束。
很多紅土城墻都被沖刷出了一道道溝壑,還沒來得及趁冬季農閑修補。甘寧趁著這個節骨眼就打進來了,進一步降低了進攻方的攻堅難度。
甘寧從朱提一帶入境牂牁后,很快沿著延江水推進,經過平夷、夜郎等縣(大致相當于如今的畢節、六盤水等地),快速推進到了朱褒的腹地。
外圍的夜郎等縣,朱褒根本沒能組織起有效的抵抗,都是幾天之內就被甘寧輕松拿下。
朱褒手頭號稱也能拉起三五萬蠻兵,但那些都是平時兵農合一、兵獵合一的,并非常備軍。
南蠻本就性情彪悍桀驁,南中濕熱,自然物產豐富,當地人需要用于務農和樵采狩獵的勞動時間本來就不長,有大把的空閑時間,可以做到酋長/蠻王一號召,就全民皆兵。
所謂三五萬蠻兵,也不過是朱褒可以集結到的、全郡肯聽他號令的青壯人口罷了。
外圍的平夷、夜郎等縣,也就常駐三四千人的可動員青壯不等,談不上多強的戰斗力。
甘寧帶著一萬八千人的正規軍入境,還不是直接碾壓,過程根本沒什么可贅述的。真正給甘寧帶來麻煩的,主要還是山區行軍和后勤補給的困難。
因為牂牁地方過于廣大,甘寧拿下一個縣后,肯定要留一點點人駐守。
更關鍵的是得留兵維持糧道,避免那些“看到大軍來了就化身良善百姓、大軍一走就直接重新變回山賊”的南蠻部民,看著大軍的補給眼紅,隨時變身搶一把。
所以一路推進之后,甘寧的部隊雖然沒有多少戰損,但每處留一兩千人保護糧道。抵達夜郎以東時,可用于進攻的主力部隊,反而減少到了一萬兩千人左右。
甘寧拿下兩縣,順利推進到牂牁郡腹地,足以讓身在且蘭縣的朱褒震懾。
且蘭縣位于牂牁郡東部邊界附近,而甘寧自西向東沿著后世的六盤水進攻,所以反應速度稍慢也是沒法避免的。
面對強敵,朱褒第一反應自然是大驚,然后就召集心腹將領和各部酋長,商討對策。
為了立威,朱褒首先就正式扯旗反了,第一件事就是把當年劉璋任命的名義上的牂牁郡太守給殺了,他這個郡丞直接就地轉正、自封為太守——
過去十幾年,朱褒在牂牁一直是實權在握的,劉璋派來的太守就是個傀儡,為了面子上好看一點,顯得他有一統整個益州。劉備來了之后,也沒換過劉璋的任命,都是直接追認原有的南中地方官的一切舊有既得權利。
所以這個不配有名字的太守殺了也就殺了,并不是劉備一派的自己人。
殺了太守自立后,朱褒立刻慷慨激昂地宣揚:
“諸葛村夫真是卑鄙無恥!如今看來,上個月那幾隊肥羊商旅,就是他們為了挑釁開戰,故意放來讓我們劫殺的!不就是劫了幾隊運鋼材和蜀錦、鹽巴的商隊么,若是往年,哪里就至于為此動兵了!
再說那些商旅,一開始也沒打出官商的旗號,鬼知道是諸葛村夫派鹽鐵官直營的!諸位,值此危難之際,各部務必齊心協力抗敵,
否則以后我們牂牁各部,就再也沒法安心過自己的日子了,肯定得給諸葛村夫納糧上供、還要讓我們的子弟去給漢人當兵賣命!”
面對朱褒的戰前動員,各部酋長倒也沒有明著反對。
朱褒畢竟有十幾年積威,大家都是心中惴惴,唯恐現在跳出來被打出頭鳥,像已故太守那樣、人頭被直接掛在府衙門口。
眾人一番竊竊私語后,朱褒又問起他們此戰該如何打,大家略一商議,就排除掉了據城死守的選項。
“府君,聽說甘寧入境后,沿途各地分兵駐守,想必主力兵力會越來越弱,不如我們抓住時機,在他抵達且蘭甚至廣談之前,找山勢險要之地,主動迎擊與之決戰吧!
若是拖延久了,后方各地被甘寧肅清,到時候他就不用留那么多人保護糧道了,說不定前線能用于決戰的兵力會不降反增。”
朱褒作為南蠻本地人,并沒什么謀略,聽了之后,便耳根子頗軟,覺得有點道理。
但很快,又有相對怯戰的部族酋長向他諫言:“甘寧雖然兵力一時變少了,但聽說極為精銳,兵甲也非常精良。之前夜郎等地,我們的守軍完全擋不住甘寧。
貿然與之決戰,恐怕有失。還不如繼續堅壁清野,讓甘寧愈發深入,疲憊饑餒。而且我們熟悉地形,可以分兵繞后,集中打擊甘寧的糧道。
甘寧留在沿途的那些后軍,抵擋一下當地潰散的部族還有可能,但要想擋住我們一部分主力繞路截擊,肯定是做不到的。只要他糧道不穩,到時候再決戰也不遲!”
朱褒沒什么主見,聽了這一派意見,很快又動搖了,想想還是這招更穩妥一點,便點頭了。
速戰派眼看勸說無效,也是紛紛搖頭,各部內部互相爭吵,一時頗為紛亂,朱褒也只能用強權強行壓服其中一派,逼著他們按照這個命令執行。
“吾意已決,甘寧主力雖然日漸分散,但仍然不能輕敵,還是先利用我軍更熟悉地形、更適合在山區奔襲的優勢,分出一部分主力,截擊甘寧的糧道!”
定策之后,朱褒又得篩選將校,執行分兵斷糧道的任務。
但各部族酋首要么覺得不靠譜,想要避戰,不肯領受重任,要么就是不被朱褒信任,怕派出去之后另生變故。
最終一番推拉,朱褒只能讓自己的長子朱聞分兵萬余,執行這項任務。
臨走之前,朱褒親口吩咐:“甘寧自西而來,至夜郎縣之前,都有延江水(六盤水)水路可以運糧。至夜郎縣后,需要改為牛馬馱運翻山至廣談縣(安順)。
我軍可分兵從南側繞路翻山,在夜郎縣以東山僻處,設伏截擊,斷甘寧糧道,殲敵護糧軍一部,動搖其全軍軍心,而后,你我父子自能合兵再與甘寧決戰!方能全勝!”
朱聞對于父親的命令,自然不會質疑。
很快就點起一萬余人的偏師,也都是臨時征募為兵的本部青壯,拿著簡陋的武器,走山路往南迂回,執行這項任務。
而雙方的主力,自然還在正面戰場不斷進退拉扯、在群山之間拖延遲滯。
以黔中道的地形復雜,朱褒要想正面擊敗甘寧自然是非常難,但要拖住甘寧遛彎個十天半月,那還是非常輕松的。他自忖可以輕易為兒子爭取到動手的時機。
朱聞領受父命,往南迂回翻山而行,一路往夜郎縣和廣談縣之間的山道要害之地前進。
因為西南荒僻,這兩個相鄰的縣城之間,竟有近二百里的路程(現在六盤水到安順差不多也有一百公里,東漢時黔中的一個縣,基本上相當于后世一個地級市的面積)
所以縣和縣之間,有大片荒山,地形復雜,除了主要山道沿線以外,周邊甚至都是無人區。
朱聞行軍數日,明明到了地方,卻還一時找不到甘寧的護糧隊——甘寧的軍隊,也不是一直需要運糧的,都是三五天甚至六七天,才有一支軍隊護糧經過。
所以朱聞還在山里熬了三天,才算是找到了一個目標。
也多虧了他帶的都是南蠻本地兵,負重翻山能力很強,有帶夠隨身干糧,而且野外生存能力也一樣強大,可以在熱帶雨林里自己覓食支撐。
但凡換一支北方軍隊來執行這種任務,怕是還沒截到敵軍的糧隊,自己就糧盡退兵了。
朱聞發現目標后,一看對方也就兩三千人,他再也忍耐不住性子,立刻就指揮各部從山坡上沖下去,要截殺對方的護糧隊。
雖然這支護糧隊,看起來跟原本遇到的商旅、糧隊不太一樣,但朱聞也沒多想——作為南蠻酋首之子,他能有多少見識謀略?就算看到一些看不懂的細節,他也不會往心里去的。
對面指揮護糧隊的軍官,倒也不是什么知名之人。所以乍一看到牂牁蠻兵偷襲糧道,還是稍稍慌了一下。
這支糧隊的督運官,乃是犍為郡的糧曹從事,名叫龔諶,三十來歲,是犍為郡丞張裔的屬下。諸葛亮讓張裔負責甘寧大軍的后勤軍需工作后,張裔就把自己的屬吏都派出去,幫著甘寧搞后勤。
糧隊還有一名軍司馬、幾名曲長級別的軍官負責武裝護衛,這些軍官也都是巴西人士,有些是賨人,跟隨過王平作戰,還有些曾經在嚴顏手下做事。
那名軍司馬名叫張嶷,年紀還不到二十,是王平的族人。那幾名曲長里,有一個叫龔祿,年僅十八,他是督糧官龔諶的兒子,也是跟張嶷少年時便認識的朋友。
這些人,都是當初跟著嚴顏一起投到劉備陣營的,來了之后,寸功未建,唯一的功勞就只是棄暗投明。
此刻眼看敵軍黑壓壓涌來,張嶷只有兩千士兵,一千名推車趕牛的民夫,他一個二十歲的年輕軍司馬,要說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
按張嶷這個年紀,沒功勞就能做到軍司馬,顯然也是很不正常的。全靠他在族中地位高,他父親也是一個賨人部族的酋首,他仗著血統才能爬出仕途的第一步,這一點跟他朋友王平的情況很相似。
不過,血統也好,跟著嚴顏棄暗投明也好,這些履歷,都只能為仕途贏得一個較高的仕途起點。
給了起點之后,后續能爬多高,能建立多大的功業,那就要看每個人的真本事了。
如果是夏侯楙那樣的廢物點心,一開始給的舞臺起點太高了,他也做不出成績來,只會摔得越慘。
張嶷和龔祿都知道,這是證明自己的第一步,在最初的短暫慌亂后,張嶷深呼吸了幾口,很快鎮定下來,抽出佩刀厲聲下令:
“不要慌!讓木牛車全部就地結陣!弓手上車!斧兵堵口!此地山坡并不陡峭,敵軍占不了多少居高臨下之利!這些烏合之眾,雖多也不足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