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九月。
諸葛亮再次回到了對其治理心悅誠服的成都。
離開了五個月,走的時候還是春耕剛剛結束,歸來已是秋收時節。
綿延在整片岷江平原上的金燦燦晚稻,都已經被收割捆扎。只留下一小截秸稈茬還杵在那兒,讓整片田園依然保持金黃的色澤。
船隊沿著岷江逆流而上時,一路上看著兩岸的稻田,就能清晰感受到,這又是一個豐收之年。
“真是天佑大漢,災荒了多少年了,終于又有如此大收之年。再稍微攢幾年軍糧,就能助主公全力北伐,驅除曹賊了。”
諸葛亮身邊幾個隨行的部將,如周泰、蔣欽等,一路上忍不住如是感慨。
而這些“無知”之言,自然是被同行的文官、幕僚們駁斥。
比如蜀郡郡丞楊洪,他原本也不是諸葛亮的隨行人員,而是提前打探了諸葛亮船隊返航的行程日期、親自提前到江原縣迎接,再陪著一起回成都。
此刻聽了那些不讀書武將的感慨,楊洪驕傲地糾正:“蜀中這兩年年景明顯好于往常,這都是諸葛令君之功,又何必歸因于運數?
令君的租庸調法和代役錢,讓民力得以人盡其用,有田者不至于過勞,無田者又可以常年務工維生。若是用往年舊法修繕都江堰,兩三年內怎么可能修繕完備?就算能修繕完備,所靡費的錢糧、擾民的程度,也會遠遠高于如今。”
楊洪越說越覺得與有榮焉,隨口細數諸葛亮在蜀地興修水利的詳盡功績。
這些細節,武將們也聽不太明白,但大致也能感受到,諸葛令君的為政舉措,肯定是比古人精打細算又公允得多。
諸葛亮本人,則是顯然毫無得意之色,站在船頭望著兩岸的稻田,手中輕搖羽扇的節奏始終是不疾不徐。
不過他也不掃楊洪的興,只是等楊洪吹噓累了之后,諸葛亮才隨口查問一些別的細節:
“這都江堰有徹底修完了么?四月我出川時,似乎還差一些吧?”
楊洪連忙稟報:“確實還有些掃尾的修補,不過今年冬天這段農閑,肯定可以徹底修完。”
諸葛亮凝神細問:“那有動用鄰郡的錢糧么?還是全靠蜀郡本地的余糧便能完成這個工程?沒有冒出什么額外開支、影響將來對蠻夷的南征吧。”
楊洪:“只靠蜀郡本郡的工料和余糧,便足以支撐。今年蜀郡本郡的田賦稅糧,倒是不太夠。但是因為豐收,民間余糧很是充足,田地稍多的百姓,都有糧食可賣。
令君所想的那些防止世家豪強囤糧蓄糧的措施,又推進得力,所以糧價相對低廉。
官營的眾多蜀錦工坊和其他工場,產量也非常穩定,民間對鹽、茶、絹、鐵的需求又高。光靠出售這些物資,就能向百姓買到足夠的糧食用于徭役。”
楊洪短短幾句話,就把諸葛亮離開后這小半年里,蜀郡的經濟建設成就,描述得躍然紙上。
說白了,關鍵還是在于各行各業都得到了足夠的投資,有一個寬松的經營環境。然后勞動力也得到了充分釋放,無地可種的游民如今在蜀郡幾乎不存在,總能找到活干。
原本劉璋時期人多地少的矛盾,通過花錢買徭役和興辦手工業,基本上都安置妥當了。
而且大量高質量的手工業品重新投放到市場上,也引來了世家和豪強“升級生產力工具”,把那些原本窖藏金銀銅錢的有錢人,消費能力徹底挖掘釋放了出來。
那些用來買鹽茶絹錦的錢,固然是消費性的。
但買鋼鐵器具、工具的錢,顯然是為了“提高生產效率”。
當然,蜀郡富戶們大量購買鋼鐵生產工具、擴大生產和興修水利、新建工坊。這個過程中,他們所需的貨源,也并不都是蜀郡本地產出的,還必須輔之以郡和郡之間的大規模商貿、“比較優勢”互通有無。
畢竟蜀郡沒什么鐵礦,冶鐵工業也沒什么新發展,相比之下,隔壁的犍為郡這兩年被諸葛亮重點關照、全力建設井鹽和鋼鐵工業。火氣井煉鋼廠一座接一座地拔地而起,鋼鐵產量更是以幾乎每年都能翻倍的高速瘋狂成長。
而蜀郡這兒新建工場多、修繕都江堰又要耗損大量鋼鐵工具。犍為郡那邊近兩年出產的鋼鐵,基本上一半多都賣到了蜀郡。而蜀郡富戶們,自然也需要掏出足夠多的真金白銀去購買。
考慮到犍為郡那邊并不需要太多的蜀錦和茶葉用于消費,而犍為產出的工業產品卻都是蜀郡這邊的“剛需”,所以按照正常貿易的話,蜀郡這兒富戶的硬通貨很快就會大量流失、形成“郡際貿易逆差”。
不過,有楊洪和張裔、王連等能吏的及時管制和把控,又有諸葛亮高瞻遠矚、先知先覺的預防,這個問題也都在實際運行過程中被順利解決了。
諸葛亮早就考慮到郡和郡之間、民間貿易導致的相對“通貨膨脹/通貨緊縮”,所以特地以官府信用背書,把蜀錦做成了可以和黃金、鍍銀幣、銅錢強行綁定匯兌的硬通貨。
哪怕犍為郡那邊經營鋼鐵業的商人不需要那么多蜀錦,也可以收蜀錦作為錢幣/貨款囤起來,反正官府給他們提供承兌了。
而且漢朝的鹽鐵本來就有官府專營,到了諸葛亮這里,最多也就是稍稍靈活一些,變成“官辦民營”。讓民間稍稍發揮一些“主觀能動性”,給一點經營利益的分潤激勵,讓大家的積極性更高一些。
所以,諸葛亮要確保所有鹽鐵工場都肯收蜀錦作為貨幣,還是很容易做到的。光靠行政命令就能解決七八成問題,剩下一點小問題再靠“市場調節的無形之手”,也就差不多了。
如此穩健調控之下,益州各郡之間的商貿順利高效地運轉起來,大家都能充分開工,民間也就能輕松實現共贏,從工場主到雇工,都能過上比原來富足的日子。
到了這時候,民間已經沒有一個人再會懷念當初劉璋治下的時代了——雖然劉璋治下的時代,有一個最大的好處,那就是益州本地人不用為外部世界的諸侯爭霸出力打仗、益州本地的人力物力都可以花在本地人身上。
但是,諸葛亮治蜀僅僅兩年,他解放出來的新生產力,對于本地人生活的提升,就已經足以覆蓋掉劉璋治蜀時期“不為外部世界出力”所能省下來的錢糧。
諸葛亮的開源所得,超過了劉璋不打仗的節流所得,百姓都看清楚這一層后,對劉備陣營的統治,自然是徹底心悅誠服。
在一個“生產力投資增速”不斷上行的階段,各種各樣的矛盾,總能被掩蓋掉。這個道理,原本在諸葛亮腦中,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
但是前些年跟大哥討論內政治理之道后,大哥提綱挈領地幫他梳理了一遍,長期耳濡目染后,諸葛亮對此的認識也就更加充分和徹底了。
食利階層囤積盤剝所得,雖然也會導致相當的不公平,但至少他們盤剝之后不是選擇窖藏起來。
只要他們肯把錢再花掉、流回社會,讓無地的赤貧之人也從被雇傭和服徭役的渠道混口飯吃,就能緩解很多沖突。
真正會導致勞動力閑置、貧者身無立錐又無法生存窘境的,是食利者盤剝到之后,也不用于恢復生產,而是直接窖藏起來,那樣才是最容易出現大問題的。
東漢經過這些年的戰亂,社會經濟和生產力的破壞還是很明顯的,可以投資和恢復的地方非常多。只要執政者能找到一個引導的辦法,讓盤剝所得能運轉起來,就可以讓民生快速恢復。
其他公平性的問題雖然也重要,但事情都有輕重緩急,在最后這幾年滅曹沖刺期內,那些都暫時不算主要矛盾。
回到成都后,稍稍花了幾天時間,諸葛亮就把自己離開這段時間內,蜀中各郡的內政近況梳理清楚了。
該做出調整的地方,他也都干凈利索地給出了處置意見,并且下發各郡立刻貫徹。
都江堰的修繕工作,耗費的糧草和鐵器還是非常多的。雖然不需要其他郡支援,但也把蜀郡本地的存糧花得七七八八。
按照諸葛亮此前去襄陽時、向劉備請示過的那番規劃,他原本是打算利用兩年的冬天,分批把南中四郡不服王化的蠻夷勢力,好好整頓一下的。
如今蜀郡缺乏存糧,再想在今年冬天動兵的話,難免就有些冒失了。
所以秋稅賬目大致清理出來后,楊洪便主動請示:“敢問令君,是否需要讓廣漢郡押運一批軍糧到蜀郡,用于今冬對越巂郡的用兵?”
諸葛亮認真評估了一下,最終決定還是減少折騰,調整計劃:
“沒這個必要,大不了今年冬天的用兵規模砍掉一部分。從蜀郡出擊平定越巂的計劃,就擱置到明年春耕結束后、那段短暫的農閑時節。
今年冬天,就只執行從犍為郡東進,平定牂牁、打通黔中道的計劃。如此一來,今冬平黔中,明年春夏之交平越巂,明年冬天再對建寧等地下手,剛好能確保同時用兵的規模不至于太大,又能始終有兵可練。”
諸葛亮的這個微調,也算是非常實事求是了。
反正平定南蠻不是一個需要搶時間的任務,一切籌備方案的優劣,都要以“在最低成本下實現目標”為標準來衡量。
因為贏是肯定能打贏的,這就是一連串的練兵之戰,要以戰養戰,必須重視降本。
廣漢郡的糧食,再大費周章運到蜀郡來,哪怕距離不遠,也是一番額外損耗。
不如讓蜀中的駐軍主力多去廣漢當地駐扎幾個月,就地吃糧訓練,閑時也讓部隊也做些建設勞役,就地屯墾,總之就是盡量降低部隊在和平狀態下的維持成本。
就算最后到了種田休戰期結束、益州各郡都還有余糧,可以運出去支援北伐,那也可以從廣漢郡直接沿著涪江順流而下,由長江出川去荊州,至少省掉了去蜀郡額外兜個圈子的損耗。
不管怎么說,諸葛亮的規劃,都是精打細算,盡量最省的,把一切不必要的損耗都壓到最低。
不過,廣漢郡田園開墾充分,缺乏荒田,當地閑散駐軍一多,可以開荒的平原就不夠用了。對此諸葛亮也有辦法,那就是適當開發開發當地的丘陵緩坡,利用龍泉山區開發不充分的緩坡多種茶樹果樹。
東漢時期對于丘陵山地的農業開發程度,始終是非常低的,哪怕是人多地少的蜀地也是如此,只要想種茶果,就肯定有適合的土地可供額外開發。
在“商品經濟”不夠發達的時代,多種果樹或許無法明顯補貼民間的糧食需求,因為水果太容易腐爛了,難以長途運輸和交易。而果農又沒法只吃水果養活自己。
但是在諸葛亮治下的蜀郡、廣漢等地,如今的商業交易環境,卻遠非東漢其他時期和地域可比。當地的短途貿易已經非常發達,而且隨著代役錢和租庸調法的推行,普通百姓也多多少少有了參與到商業交易中的動力。
別的不說,很多時候為了交免役錢,百姓也會不得不賣掉一些糧食去換錢/錦,
而在沒有這些新法的時代,有相當一部分糧農,是一輩子都幾乎不和商業貿易打交道的,他們種的糧食,要么自己吃了,要么交租,要么繳稅,總之很多人是不賣的,也沒有余糧可賣。
如今,糧食貿易的規模和深度被充分激活,也就可以催生出更多純種蔬菜或水果的菜農、果農。
他們家里的田地,或許不夠平整,或許不夠低洼、灌溉不便,沒法營造成水稻田。如果是原先的舊時代,這些人哪怕種不了水稻,也得強行種一點旱地糧食作物,以確保全家的口糧,免得餓死。
但是在商品經濟、糧食貿易漸漸普及后,他們就能完全不種口糧,專注于種蔬菜水果,然后通過賣菜賣果得錢、再去鄰村鄰鄉買米維生,買米繳納田賦糧稅。
如此一來“社會分工帶來效率提升、比較優勢解放生產力”的好處,也就潛移默化地實現了。
雖然諸葛亮都未必能說清楚其背后的經濟學原理,但這種狀態對民間生產力的提升,卻是真實存在的。
精打細算地調整完各郡的南征南蠻時間表、用兵規模,
以及和平時期的駐軍練兵部署、軍隊閑時的開荒勞役規劃。
時間很快也來到了建安十四年的十月。
算算日子,如今也算是初冬了。蜀郡對越巂郡的用兵,因為調整而暫緩。
從犍為郡東進平定牂牁郡的行動,也該提上日程了。
按照諸葛亮原本的計劃,每年冬天的用兵總規模,都要控制在三萬人以內。對付南方各郡的蠻王,這個數字肯定是夠用的,再多也浪費錢糧了。
今年既然有臨時調整,越巂郡那邊不打了,只打牂牁,所以總兵力也進一步壓縮,計劃只用兩萬人。
至于敵人,自然是牂牁郡地界上的土皇帝朱褒了。在劉璋統治時期,朱褒作為當地的豪族酋守,就已經是郡丞,但掌握一郡實權。劉璋委任的牂牁太守,實際上被其架空。
歷史上劉備取代劉璋后,對于南中的人事安排也完全沒能調整,一律追認。直到劉備死了,劉禪為了安撫地方,還依諸葛亮之意,升朱褒為太守,但即便如此,還是沒能阻止其野心進一步膨脹。
眼看出兵時節將近,諸葛亮身邊的主要文官幕僚、以及身在蜀中的一些將領,便紛紛秘密上書討論此事,有獻策統籌的,也有請求出戰的。
不過對于派誰出戰、用什么部隊,諸葛亮心中早有打算。所以對于那些帶著己方嫡系精銳老兵部隊請戰的大將,諸葛亮都一律駁回其請求。
當然,諸葛亮還是非常講道理的,拒絕駁回的同時,他也耐心解釋原因,以免傷了士氣。
“我軍老兵精銳,都已久歷戰陣。便是在這益州戰場上,也曾跟曹賊的主力于漢中鏖戰,軍紀、經驗已經足夠。
南中蠻兵,并無紀律,但練兵機會難得,這兩年的南征之戰,原則上都要用劉璋所遺留降軍為主力,我軍精銳老兵,只可作為將領衛隊、骨干軍官參戰。
主要的士兵,必須從劉璋舊部中挑選。如此,將來北伐曹賊之時,劉璋舊部降軍才能有一戰之力,不至于荒廢。”
諸葛亮這番道理講得很懇切,所以以甘寧為首的請戰將領,也都接受了。
甘寧甚至都答應,不帶他嫡系的錦帆營去參戰,或者只帶一兩百人作為衛隊和軍官,其他都帶這兩年剛整編的劉璋舊部。
諸葛亮見諸將都能統一看法,也就不再阻攔大家的立功之路。
最終答應讓甘寧為主將,先帶兵到犍為郡取齊,然后從犍為郡的僰道縣(宜賓),走長江南岸的支流羊官水,經朱提縣(今云南昭通)入黔中道,平定牂牁郡。
(注:從羊官水到云南的昭通后,可以再翻一段山路,進入今貴州的六盤水一帶,然后順流到今天的安順、桂陽,再到當時的牂牁郡治且蘭縣。這也是古代走黔中道入蜀的常規路徑,這條山路可以一直連接到荊州的零陵郡。)
甘寧領命后,立刻按照諸葛亮的最新要求,調度和組織部隊,并且針對性地更新了一番裝備——
南中之敵,根本沒有強弩,弓弩的殺傷動能很弱,主要靠箭矢淬毒來提升殺傷力,所以在那種地方作戰,甲胄的防御覆蓋率,遠比甲胄的強度更重要。
在中原大戰中大放異彩的灌鋼整鍛式板甲,到了濕熱又崎嶇的南中,根本就用不上,又妨礙爬山行軍,還不如換個全身覆蓋的皮甲,至少能確保連手足和腕部都能被覆蓋到,不至于被毒箭鉆空子。
這一切問題,以諸葛亮的思慮周全,當然是早就想到了。
哪怕一開始沒想到的,他也會實事求是請教當地來的歸化官員、將士,虛心整理,拿出應對之策。并且關照犍為郡那邊的兵工作坊,提前生產熱帶山地戰所需增補的裝備。
當甘寧抵達時,一切早已準備齊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