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從前有一頭獅子——別的獅子都是壞獅子,每天吃斑馬,吃角馬,吃各種各樣的羚羊,有時候壞獅子還吃人。吃斯瓦希里人,吃恩布盧人,吃萬多羅博人,還特別喜歡吃印度商人。這些非洲的印度商人們個頂個的身體肥壯,很對獅子們的口味。”
“這一頭特殊好獅子,因為天性善良而受我們所喜歡的好獅子,背上長著翅膀。因為它長著翅膀,所以別的獅子們都要拿它開心。”
——諷刺童話《好獅子》·(美)海明威
“可是——”
馬仕三世張開嘴。
可是他所想象的到的情況不是這樣的。
這場談話里,馬仕三世始終把握不太住顧童祥的深淺。
一方面,馬仕三世悄悄的告訴自己,就算真的有什么內幕消息,對方很有可能也會打個馬虎眼糊弄過去。
另一方面,畫廊主又不相信,顧童祥能把事情遮掩的這么好,能讓自己一點的余音都聽不出來。
他見過很多的形形色色人,聽過無數實話,也聽過數倍于此的謊言。
顧童祥能算是馬仕三世見過的人之中的異類。
但他的聲音聽上去蠻真誠的,此間的真誠,反而讓馬仕三世感受到了難以掩飾的失望。
他不想聽到這么真誠,這么干脆的答案。
真的不想。
馬仕三世面對他看不透的選手,選擇了“舉手投降”,把大把大把的籌碼交給對方,固然有交個朋友的因素,卻也不是為了偷偷瞄一眼對方的底牌的時候,只看到一張方片三的。
好吧。
顧為經稱不上是一張方片三。
考慮到他自己,他的人脈,他發現了K.女士的作品,以及曹軒之間的干系,縱使顧為經和伊蓮娜家族之間當真只是BusinessisBusiness的關系,他也能算的上一張方片A。
馬仕三世的這個價碼,他想買的不是一張A,是一對A,乃至,是一幅同花順。
哪怕含糊一點,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呢。
拒絕回答,也是一種回答。
他對著微風中輕輕搖曳的布簾,聽著布料磨挲的沙沙之聲,那還更能擁有一些曼妙的想象空間。
而非此刻直接把帷幔簡單粗暴的撕開,展露出其后的空空如也。
馬仕三世從不是會被顧童祥那些含糊其詞的哼哼哈哈,完全糊弄住的人物。
也許是他敏銳的商業直覺,也許是他的多疑,也許在這件事上,兩者本就是一碼事——它們全部都在提醒著這位大老板,會不會整通電話,他都在對著一只空空蕩蕩的帷幕自說自話,和一個不存在對手用力的較著勁兒。
“您詢問的是顧為經的意見,而非伊蓮娜家族的意見,對吧?”
顧童祥再次確認道。
“要是后者,可能換成為經,他也無法給您想要的答復啦。”
他有屬于小市民的精明,也有屬于小市民的的撲拙。
老顧同學只裝能力范圍內的逼。
一個年輕人可以把握的住一份與自己雄心壯志互相匹配的合同與期望,卻很難把握的住一份與別人的雄心壯志相互匹配的合同與期望。
因為填寫答案的決定權不在他們的手上。
馬仕三世說,以顧為經的年紀,一份報價過高的合同不適合他。
顧童祥則說,以他孫子的年紀,一份承載了過度期待的合同,也未必是好事。
要是一輩子在混亂的環境里打拼,帶給了顧童祥某些勉強能夠稱的上是智慧的東西的話——
在荒野里接受自然的風風雨雨,也許不是一個人最好的出路,但也不是最差的。
起碼也要好過被欲望催逼的拔苗助長。
普通人是很難把握的到最好出路的,只能盡量去避免最差的答案。
“可是,他給伊蓮娜家族帶回了一幅那么重要的作品啊。他們沒有更深入交流過嘛,關于顧為經的未來?為什么不試圖多聊聊呢。”馬仕三世猶不死心的輕嘆道,“誰拋給野獸一塊肉,就算是最難討好的獅子或者獵豹。至少也能得到一聲滿意的哼哼吧。從草叢里走出來,表達一下善意啥的,對吧。”
“分情況,你可以去逼迫一頭上了年紀的獅子,人們很遠就能聽到老獅子的哼哼聲示警,吃到一塊肉就會滿意。聽到槍聲覺得危險就會往前跑。但年輕的獅子可能就像是受了傷的獅子,他們會平平展展的趴著,隱蔽在一個地方,你以為草叢后面連只兔子都藏不了。但它們一旦被人進入了自己的領地,覺得被侵犯了就會撲上來,一聲都不會吭。”
“年輕的獅子是很有攻擊性的。”
“讓誰過多的去試探存在這樣獅子的草叢,一準有人會受傷的,這像是蓄意謀殺。”
顧童祥覺得這事兒他有發言權。
可以裝個小逼。
他隨手援引了一下海老師的話。
獅子!獅子!獅子!
海明威可喜歡獅子了,獵獅子的人,被獅子狩獵的人,夢見獅子的人。
到處都是獅子在滿地跑。
馬仕三世沉默了片刻。
他不適應顧童祥這種粗淺的直白到簡潔的深邃的圓潤轉變,一下子又把對方給唬住了。
他這是回答自己的問題么,亦或者是含蓄的警告?
顧童祥嘴里說的只是獅子么,那只一旦覺得被侵犯了自己的領地,就會一聲不吭的撲上來的,是伊蓮娜家族,亦或是顧為經?
而那只會嗚嗚叫的老獅子呢?
馬仕三世剛剛才覺得帷幕后空無一物,他剛剛準備掀開帷幕看個究竟,在指尖觸摸到簾幔的瞬間——
顧老頭扭噠扭噠哼哼的洗澡。
馬仕三世則認為,他聽到帷幕后面老獅子喉嚨里咕嚕咕嚕的警告之音。
約莫是天性相克的緣故。
馬仕三世猶豫再三,又慫了下來。
“算了,不提這個事了。就按照我們剛剛說好的。是或者否,我等待著顧為經給我一個答案。”他最后說道。
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再說。
對藝術家的束縛少,意味著對畫廊的束縛也少,除了約定好的那次個人畫展以外,顧為經想要讓馬仕畫廊拿出更多的資源來。
他始終也得證明自己,有能力值這樣的價錢。
“再見,馬仕三世先生,感謝您的合同,我很尊敬您。”顧童祥點點頭。
“再見,顧童祥先生,我也很尊敬您。”
馬仕三世掛斷了電話。
你可能覺得這樣的草叢背后連一只兔子都藏不上,可讓誰去試探這樣的草叢,便是蓄意謀殺。
畫廊主想著顧童祥的話。
真有趣。
他對自己說道。
“我爺爺特別喜歡拿著獅子、公牛、或者獵豹舉例。我認為藝術的創作里,也應該有著這些動物的精神——”
十幾米開外。
歌劇廳垂落的帷幕的另外一面,伊蓮娜小姐和顧為經的交談進入了另外一個階段。
他們正在談論著顧為經的參展作品。
展廳里的那幅《陽光之下的好運孤兒院》。
與馬仕三世所推測的不同,安娜本來真的是想要在舞臺上好好的談談“崔小明”的問題的。
安娜從來都不是一個誰過于“淤泥”便不愿意屈尊去踩死對方的人。
尤其在真正惹火了她的情況下。
更是如此。
伊蓮娜小姐踩死你,連眉頭都懶得動一下,不意味著她就懶得面無表情的踩死你。
“獅子總會要撲擊獵物的,無論那是羚羊還是斑馬,有些情況之下,甚至是犀牛。”安娜說道,“它是一種很有力量感的生物。奧古斯特·羅丹就極為喜歡獅子,他認為雕刻一只獅子的時候,刻畫野性的力量感,要勝于刻畫外貌和細節。不是刻出它的肌肉,而是刻出囚禁著它的咆哮。”
女人把目光落在角落里,和雕塑家羅丹擁有同樣名字的奧古斯特身上。
一直偷偷瞅著這邊的,狗子察覺到了主人的注視。
它似乎明悟了些什么。
奧古斯特立刻站起身,扭過頭甩甩耳朵,挺起擁有獅子般順滑毛發的肩頭,做回頭望月狀,呲開牙露出了一個如雄獅一般威風凜凜的……諂媚微笑。
史賓格犬吐著舌頭,朝著安娜云舔了兩下,卻沒有汪汪叫的撲過來。
聰明的狗子察覺到了,女主人的心態,有那么一點點的微妙。
安娜在舞臺上沒有踩死崔小明,不是因為女人沒有動過這個念頭,也不是安娜覺得顧為經剛剛找到了卡拉的作品,她就如此立場鮮明在重要的問題上支持顧為經有“利益交換”的嫌疑。
她是祖國人,她想干什么……呃,不是,她是安娜·伊蓮娜,《油畫》雜志的藝術總監。
藝術世界最有權勢的人物。
安娜想去銳評誰,就能去銳評誰。
《油畫》雜志的份量太重,可以不去在乎這些閑言碎語。
伊蓮娜家族的身份又太高,跑去主動踩布朗爵士這個等級的人物也許是利益交換,踩馬仕畫廊這個等級的畫廊可能也是。
但踩崔小明不是。
就像踩亞歷山大也不是一樣。
你會把隨手撣去長裙上的一粒灰,當成某種利益交換么?
亞歷山大最后把求助的神情看向顧為經,便是由于連他都很清楚的明白,這事兒真的跟顧為經沒有關系。
那不是顧為經請求伊蓮娜小姐狠狠的“玩弄”他的感情。
沒這碼子事。
單純就真的是自己惹得安娜小姐姐不開心了而已。
亞歷山大被安娜隨手扔去了遙遠的非洲大草原上嗷嗷的追獅子或者嗷嗷的被獅子追,是因為伊蓮娜小姐不開心。
安娜最后沒有踩死崔小明,也是因為伊蓮娜小姐心中的不開心。
對顧為經不聽話的不開心。
怎么,既然伊蓮娜家族的粗暴手段你覺得不好。
那么。
我也就不幫你解決這個問題了,好吧。
如果你想要我幫忙,也行,要求不高。
但得你主動開口請求我,事情就這么簡單。
安娜在訪談結束之后,把小顧同學叫過來“課后留堂”談話,便也頗有幾分出自這樣說不清的微妙情緒在里面。
現在。
打發走了亞歷山大之后,他們交談的中心,終于從卡洛爾的處于輿論中心的老油畫之上,轉移到了顧為經處于輿論中心的那幅參展油畫之上。
亞歷山大從來都不是讓安娜開心或者惱火的重點。
卡洛爾,卡拉才是。
顧為經,他才是。
奧古斯特正是因為敏銳的嗅到了這一點,在話題變得微妙之后,看看女主人,又看看小顧子。
于是。
狗子很茍的潤開了。
它可精著呢。
偵探貓?汪(不屑),叫它大偵探狗好伐。
“海明威也很喜歡關于獅子的隱喻。”伊蓮娜小姐望了一眼顧為經,“你曾向我提到過,您的爺爺顧童祥很愛讀海明威。”
“大愛。”
顧為經回答道。
他雙手手指互相抵著放在膝蓋上。
伊蓮娜小姐看向了對方,那你懂……什么藝術家夢中的獅子么?
她在心中想著,隨口問道:“你的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創作也來源于這樣的生命力?此前在舞臺上,我詢問你,你的那幅畫的靈感來源是否是源自于《雷雨天的老教堂》,你回答說,既是也不是。能向我解釋一下這是什么意思的么?”
“在我看來,似乎也有類似的生命力在畫面里流淌。”
“謝謝您的稱贊。”
顧為經點點頭。
有生命力在畫面里流淌,也許這句話聽上去有些樸實,顧為經認為它是很高很高的評價。
他畫出那幅畫的目的,便是為了得到這樣的評價。
安娜小姐直接一語中的。
“一半一半吧。”顧為經想了想,給出了他的回答。
“一半一半?”伊蓮娜小姐示意顧為經說下去。
“閃電刺破雷云,用光去照破某種黑暗的事物……《雷雨天的老教堂》的主題是關于這件事的。其實,在早期的創作之中,這幅畫的主題是關于后者的。”
“雷云與黑暗?”
安娜說道。
“可以這么說吧,更早版本的那些《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它整體的畫面氛圍要顯得陰郁的多,比現實世界要更加陰沉,更加暗色調。”
“那種想象界和象征界之間的關系么”安娜引用了拉康的藝術理論。
“你問到我了。”
顧為經笑了一下,“我不清楚什么是想象界和象征界,或許是吧,一開始有人指點我,把那坐圣母像放在畫面的最高點,讓它的影子投射在畫面的中央。整體的畫面氛圍會有點陰沉。陰沉到沉郁——”
“一種苦難的象征。”
和之前一樣。
又一次。
顧為經的話才說到一半,安娜就又道出了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論專業的藝術素養。
安娜比顧為經要高的多,也還要比陳生林高的多。
“這和《雷雨天的老教堂》里的意象,很有相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