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通常被人們視作思想的碰撞與交鋒,它關乎于對話者們之間的相性,關乎于文化背景,談話的主題內容,談話的目的等多個維度……用心理學來解釋這個過程讓人覺得太過復雜了。不若讓我們說一些更簡單的事情——魔法。
不要小看言辭的魔力。
所謂對話,無論是采訪之間的對話,還是錄制播客之間的對話,本質上都可以被視為一種魔法……我是在說——對話,它是一種施加在外部世界之上的,試圖獲得真相、謊言或者難以想象但無比期待回答的權力。」
——樹懶先生《樹懶先生的藝術沙龍·第一期·當人們在熱火朝天的談論藝術的時候,人們到底在期待著什么?》
亞歷山大一定中了女巫的咒語。
是的。
他自認一定莫名挨了一道“霹靂”,就算不是閃爍著綠光的“阿瓦達啃大瓜”,也一定是鬼氣森森的“魂魄出竅”,就是施術者能讓一只蜘蛛八條長腿一邊跳著節奏明快的踢踏舞,一邊興高采烈的沖進魚缸里把自己淹死的奪心咒。
老天。
事情到底是怎么變成這個情況的?
他現在的腦子還仿佛是一團亂麻,在整個對話的過程之中,主持人小姐牢牢的掌握著談話的節奏。
她提問,讓兩位嘉賓各自做出回答,然后她再自己拋出一個答案出來。
嚴格意義上,沒有人說伊蓮娜小姐所說的便是正確答案,亞歷山大非常確定,很多東西,他的論文里根本就沒有提及過,場上沒有提詞器,安娜手里也絕對沒有一本厚厚的《十九世紀藝術史年鑒大全》或者《印象派有獎知識競猜一百問》這樣的東西。
包括安娜自己也沒有說,她的回答便是正確的答案。
但人們就是天然就相信這一點。
她那么嚴肅,那么沉靜,那么淡然。
威嚴的像是月亮車上射出的弓箭。
他是丹麥人,在兒時祖母講述的故事里,會把日月想象成燃燒的利箭。
一年四季,太陽神和月亮神這兄妹會在不同的角度每天射出一枝弓箭,照亮天幕,燃燒的墜進海里熄滅,據說來自于某些歐洲地區古老的民俗傳說。
那么想象那些古代的神話學們是怎么看待這件事情的?
他是說,沒有人保證過兄妹兩個就不會射空的對吧?比如忽然打了個噴嚏,咳嗽一聲,被小蟲咬了個大包啥的,這多正常啊,奧運射擊冠軍還會關鍵一槍打到別人的靶子上呢。
亞歷山大小時候就擔心過這件事。
要是那天太陽偏離了應有的角度,夏天拿成了冬天的箭。月之箭飛到一半,肌無力掉了下來,沒掉進海里,砸到了哥本哈根岸邊的小美人魚雕塑上,那豈不是玩完了么。
后來他發現不會。
曾經記錄天象的古代學者們一定會像他一樣很快意識到,在拉開弓弦的那一刻,箭的宿命就已經定好了。
它會準確的穿過層層星幕,沿著既定的軌跡,牢牢的釘在靶子上。
無論是一百年,還是一千年。
亙古不移。
他們告訴四周的凡人們,這便是神的威嚴。
在場印象派畫家問答猜猜看的游戲里,安娜便有這樣的威嚴。
他和顧為經都只是參加射箭比賽的凡人,凡人會失誤,會射空,會脫靶,會咳嗽、打噴嚏,會因為射箭時被蚊子叮了個包想要撓癢癢而分心。
安娜·伊蓮娜不會。
她那種自然超脫的神態,讓她在拉弓前就讓旁觀者們都相信,她的箭一定會不偏不倚的正中紅心,在她開口前,就讓現場的學者和游客們相信,去翻翻藝術史的書籍,她所說的,必定最正確不過的答案。
換句話說。
他和顧為經不是來參加問答考試的選手,他們只是替月亮女神撿回箭枝的小獵狗,箭太快,太準,只有很少很少的時候,獵狗呢追上箭枝的節奏,在它飛到一半的時候,就跟住,身影逼近了箭體,和它一起奔跑。
這就是日食和月食的由來。
結果呢?
亞歷山大拼死拼活的一口咬住,把箭枝給叼了回來,他得到了什么答案?
哦,抱歉,剛剛那枝箭上有毒藥,所以是我亂射的。
你tmd玩我呢?
《油畫》雜志的新任藝術總監安娜·伊蓮娜以神箭手般的英姿,射出了正中靶心的99枝箭。
做為收尾的最后一射。
她卻只是隨意朝著天上漫無目的的拉開弓弦。
“哦,那個……是我剛剛隨口編的。”
聽到這話,亞歷山大整個人都當機傻掉了。
這個世界的打開方式一定有問題。
她剛剛那么認真的談論莫奈與左拉,談論巴黎,談論她讀信時的心得與感受,聲音懇切,言之鑿鑿。
亞歷山大確實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封信。
但他已知,莫奈和左拉認識,他們互相寫了很多信,左拉在回憶錄里也多次提及了卡美爾。
已知。
卡美爾是莫奈的妻子,莫奈喜歡巴黎,莫奈偶爾也喜歡說一些看上去很神叨叨的話。
他又已知。
伊蓮娜小姐每次回答都是對的,同時,伊蓮娜小姐還說,這是很簡單的問題,雖然她引用的材料相對冷僻,但任何一個認真研究過莫奈和卡美爾相關問題的學者,都一定知道答案。
這要是個考校書寫年代和復雜的創作背景的問題,亞歷山大也就直接縮了,頂多含含糊糊的說些模棱兩可的東西。
他不蠢。
臺下有的是相關的從業者。
隨口編個回答上去,不懂裝懂,現在不被人揭穿,采訪結束后有人翻翻書,發現他在胡說八道,也是分外丟人的事情,比認慫說“我不知道”更丟人。
但這個問題實在太簡單了,伊蓮娜小姐直接把書信的書寫年代和創作背景都直接告訴他們了,連這封信可能與《撐陽傘的女人》和《臨終的卡美爾》存在某種哲學意味上的應射關系都暗示給他們了,只是詢問詢問,他們以前的研究這封信的時候,會不會也注意過這種關聯性。
真的沒有比這更簡單的問題了。
好比那種,試卷上實在不知道應該怎么寫的時候,把題目原封不動的在答題紙上抄一遍,都能掙個一兩分辛苦分的送分題。
亞歷山大還能給出什么別的答案呢?
而且。
恍若錯覺。
在觀眾和鏡頭看不到的角度里,他看到,伊蓮娜小姐轉過頭來,用帶著期待的詢問目光看向自己的時候——
她抿拄嘴角,好像輕輕的笑了一下。
快的跟夢一樣。
于是,亞歷山大便被這個女巫的咒語給迷住了,跟隨著這個笑容,出神著,恍惚著,夢囈著,跳著踢踏舞,興高采烈的沖進了魚缸里。
先是“魂魄出竅”。
后是“鉆心剜骨”。
寂靜。
舞臺上出現了短暫的安靜。
臺上的嘉賓和臺下的觀眾們的動作全都有著短暫的定格,所有人都聽著伊蓮娜小姐用一種帶著愕然,費解,不可思議,以及淡淡的疏離的語氣說道。
“抱歉。”
安娜頓了頓。
她的臉上似浮現出了些許的同情。“對于巴黎的喜愛,強盜或者妓女什么的,是我隨口拿波德萊爾的一首短詩改的。”
“我在舞臺上編了那個故事,因為我突發奇想,本以為這個小玩笑會很趣的。”
噗嗤。
似是為了呼應主持人的這句“有趣”,似是四周寂靜的氛圍加倍的映襯出了亞歷山大臉上呆滯的尷尬,又似是安娜·伊蓮娜,這位一直以和她的年齡不相匹配的威嚴,牢牢的扼住整場采訪的節奏的主持者,忽然一臉平靜,但語氣像是個調皮的少女一樣說出的那句“剛剛那些,全是我編的”本身便實在太過具有反差的喜劇色彩,又帶著某種神奇的解構特質。
好比油畫上的威嚴女王忽然開始吃起了一只蛋筒上印著機器貓的草莓冰激凌。
羅辛斯直接一瞬間笑了出來。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只是在那里笑,笑的遮捂住了嘴。
他沒有噴一個兇狠的字眼出來,但光是那幅我受過嚴格訓練的,無論多好笑都絕不會笑出來,除非實在忍不住的模樣,比今天舞臺上,羅辛斯任何一次凌厲的進攻都表現的更有殺傷力。
顧為經也沒有笑。
他搖搖頭,有點悲哀的看著亞歷山大。
“我不同意亞歷山大先生在今天所說的很多話,但有句話沒有錯,克勞德·莫奈有些時候看上去確實像是一個有點殘酷的丈夫。起碼,他和卡美爾之間的關系,并非人們看著畫所想象的那樣,完美無瑕的那種杰出的、完美的愛。”
“這不是一個童話故事里或者很多對藝術家的生活心存幻想的人希望的那樣,王子和公主粉紅色的羅曼蒂克之愛。”
“完全沒有錯。卡美爾是為了莫奈違抗了父母,在家庭的反對之下,選擇了和莫奈私奔,看上去就像美狄亞所做的事情一樣。”
“也沒有錯。莫奈在卡美爾病重的時候,開始跟他富有贊助人的歐內斯先生的夫人愛莉絲同居了,沒有錯,愛莉絲女士在后來,成為了莫奈的第二任妻子。這聽上去就像是希臘英雄伊阿宋所做的事情。”
“還是沒有錯。”
“卡美爾臨終的時候,莫奈坐在她的床邊畫畫,然后在寫給友人的信里提及,卡美爾死去的那一刻,他驚訝的發現,他還在本能的追求色彩的變化……”
“……在兩人婚姻初始的年代里,他們是非常貧窮……”
“他們所面對的不是一個烏托邦式的幻想世界。他們面對著種種種種非常多的束縛。”
顧為經說道。
“東方有一句俗語,貧困的夫妻在生活之中,會有比富貴人家更多的悲傷,會有數以百計的讓人感到悲傷的事情。不是說,窮人就沒怎樣追求幸福的權利,而是說,客觀上,他們會遇到更多的困難,他們會受到更大程度的,來自社會的負擔和壓力。”
“莫奈和卡美爾之間的婚姻,至少莫奈瀕臨破產的早年間,他們就會面臨著同樣一份錢,應該給家人買面包,還是拿去買昂貴的畫具或者顏料這樣的問題。”
“就我來看。有些時候,克勞德·莫奈的選擇……對藝術很有一顆虔誠之心。”
顧為經頓了頓。
年輕人笑了一下。
“換句話說,你也可能把它理解成……嗯,嗯……”他斟酌著措詞。
“換句話說,從另外一種方面理解成不是很有家庭責任感?”伊蓮娜小姐平靜的接口。
顧為經扭頭看了安娜一眼。
又轉回了頭。
“說的好,很嚴重的指責,卻不過份。當你只有一份錢,你和妻子帶著孩子饑寒交迫的呆在鄉下。你拿著這份錢去搞藝術創作。”
“尤其是在你的繪畫方式不受巴黎學院派的名家待見,很可能意味著不會收獲成功的時候,拿去搞創作,確實便意味著缺少對家人的足夠關愛。”
“而莫奈……”
“他確實看上去讓人覺得,很可能會干出把錢拿去買高檔顏料的人。我們清楚的知道莫奈晚年是蠻富有的,沒有像畢加索那么巨富,但也過的不錯,印象派開始被人追捧,有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收藏家朋友。他有自己的莊園,在莊園這池塘里養著睡蓮,還請設計師跑來造日本橋。盡管那座橋并不那么日本,但……我們可以說,除了身體上的疾病以外。莫奈的日子過的還不錯。”
顧為經又笑了一下。
“沒有準確的資料,我們無法搞清楚1876年時莫奈夫婦的具體財產情況。也無法搞清楚,那時的他們有沒有可能負擔的起100鎊的特等艙船票。但就鈦白而言,莫奈的畫室中,會出現一些新穎的昂貴顏料,就算在他更窮真正落魄的那些年,我也不算奇怪。”
“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這一點,亞歷山大先生所說的也沒有錯誤。我今天在這里說了這么多話,反駁亞歷山大的話話,不是因為莫奈是整個歐洲藝術史上最有名的名字,就要因此為他洗地,也不是因此就不能承認莫奈身上存在污點,或者看上去像是污點的事情。更不是要否認事情的存在。”
“不。”
“這無助于我們真正立體的去理解莫奈這個人。無助于我們真正立體的去理解十九世紀的巴黎美術界。我真正的想說的事情是,如果只用這些事情,去理解莫奈,對莫奈同樣是非常不公平的,無助于讓我們理解莫奈所做出的犧牲和偉大。”
“如果只用這樣的事情,去理解卡美爾,對莫奈的妻子來說,同樣也是非常不公平的,無助于讓我們理解卡美爾的勇敢和堅強。”
他接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