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力山大怔了一下。
他裝作不甚為意的模樣:“別沖動,顧——”
“好吧。顧……先生。”
男人本來想要意圖挑釁,不知為什么,在對上對方眼神的最后一刻,亞歷山大不由自主的被迫改了主意,短暫的遲疑過后,又下意識的重新更改了稱呼。
話出口后。
他頗為惱火的瞇了一下眼睛。
他不喜歡這樣,不喜歡被對方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他提醒自己,任何程度的憐憫都不應該存在,既然已經把對方當成了靶子打,就必須堅持到底。
亞歷山大又知道。
他那一刻他的遲疑絕非出于憐憫,而是什么別的原因。
顧為經一時間的氣勢震懾住了他。
就像有人正在用最嚴肅的態度讓他相信,“要是不乖乖按照他說的做,自己就有麻煩了”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他覺得很是丟臉。
所以為了挽回體面,亞歷山大強行讓自己繼續保持剛剛的那種微笑。
“這是一場對話采訪,我有向公眾指出事實的權力。”他聳動著肩膀,重復道:“我是個很開明的人,如果你覺得不舒服,你也可以把相同的話用來攻擊我。反正我是無所謂的……”
“我不會用這樣的話來攻擊你,亞歷山大先生。”
顧為經幅度很輕的緩慢搖頭。
他的聲音在偌大的舞臺上顯得非常的單薄,但不知怎么的,其中所蘊含著的某種力量讓它壓過了亞歷山大的嬉笑聲。
聲量上亞歷山大更大。
顧為經的聲音則更有旋律感,更平和。
如果閉上眼睛用心去聆聽,在嘈雜的酒店臨街的房間之中,人依然能聽見石英鐘表指針緩慢又亙古不移的噠噠聲,或者在刺耳的鑼鼓聲里,你聽見有風琴拉動琴箱。
“你稱不上Fascism,或者Hitler。”
顧為經說道。
不至于,誠實的說,沒有糟糕到那種程度。
亞歷山大只是一個想要靠著聳人聽聞的推論,獲得利益的三流學者罷了。
“你是一個嘩眾取寵的小丑。”顧為經看著亞歷山大,他用眼神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但是。
這句話他并沒有說出口。不是所有人都要表現的一樣的,不是所有人在采訪鏡頭前,都要表現的像是網飛的綜藝電影那樣。
顧為經默默的對自己說。
“我也讀過莫奈的每一封信。”
于是。
他換了個話題說道。
“我們為了尋找卡洛爾的真實身份,我和酒井小姐尋找了很多很多的資料,我們帶著尊敬的態度閱讀過大多數和印象派相關的男人和女人們的通信資料。包括藝術史學者們在論文和著作里整理著的莫奈書信集,以及巴黎瑪摩丹·莫奈博物館里的所提供的莫奈手稿和書信原件的電子化檔案。”
顧為經說道。
“包括你剛剛做為證據所引用的做為證據的那些。你相信么,你剛剛所引用的每一封信的內容,不一定準確,但我大概都能知道是什么時候寫的。”
顧為經這話可不是空話。
卡美爾本人在歷史上幾乎未曾留下過任何的的文字記錄,她身為印象派最知名的女人的同時,也留下了大量的歷史空白。
她既無比知名,又頗為神秘,既與印象派關系緊密,又以邊緣人的身份,像衛星一樣環繞游離在藝術史的記載之中,時而像是被研究莫奈的光茫照亮,露出面容的一角,時而又隱沒在黑暗之中。
某種意義上來說。
她確實和顧為經想象里,女畫家卡洛爾可能的形象有一定的相似重合之處。
不光是亞歷山大。
曾經的顧為經也非常希望,莫奈的妻子,便是他手中的《雷雨天的老教堂》這幅畫的創作者,他是從藝術佳話的角度思考問題,若是如此,再好不過。
后世的學者們只能通過莫奈的書信和友人回憶去還原卡洛爾的形象。
做為現存最重要的文獻資料,顧為經反復的閱讀過他所能找到所有書信,他與亞歷山大兩人接觸到的都是相同的研究資料。
亞歷山大一晃脖子。
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本想表示他讀沒讀過關他什么事。
誰知,還不等他開口。
“這樣么?”
有人在身邊說道。
伊蓮娜小姐似乎對這個話題表現的饒有興趣,她詢問道:“你認真的研究過卡美爾的生平?讀過與印象派相關的女人們的人物資料。”
“盡我所能。”
顧為經說道。
“大話誰都會說。”
“我注意到亞歷山大先生提及卡美爾的時候,描述他們之間的扭曲的情感關系,曾引用道,莫奈說——‘……卡美爾是典型的巴黎女郎,她的身上存在……’”
女主持人翻閱著手中的論文,一字一頓的念道。
“你知道這封書信是什么時候寫的么?”然后她詢問道。
“年代么?具體年代我記不太清。”顧為經說道:“但我對這封信有印象。《綠衣女人》?這段描述應該出現在莫奈創作印象派作品《綠衣女人》期間,概述了他們兩個早期的情感關系,應該是1860年代中葉的左右吧。”
“我想答案應該是1866年。”伊蓮娜小姐說道。
她既沒有說顧為經回答的好,也沒有說顧為經回答的不好,只是回答道:“這一年,18歲的卡美爾成為了巴黎格萊爾公共畫室的模特,她不光出現在了莫奈的畫中,也偶爾會出現在雷諾阿、塞尚以及其他畫家的作品里。”
“那么,這封書信呢……”
伊蓮娜小姐隨便挑了幾封亞歷山大當成證據的書信拿了出來,一封一封的選了幾句念了出來,有些時候她會詢問詢問這封書信的寫作時間,有些時候,她會詢問這封信的寫作背景,前因后果。
然后。
她又開始詢問亞歷山大沒有提過的材料,與印象派的男人和女人相關的事情,她都問。
她從來并不評判對錯,不給予鼓勵和批評。
只是在顧為經做出回答后,安娜也平靜的給出自己的回答,然后把評判的權力交給歌劇廳里的觀眾。
伊蓮娜小姐甚至也不只提問顧為經一個人,偶爾,她也會詢問亞歷山大。
“我所格外珍惜的女人正在等待死亡,終于,死亡來臨了。”安娜輕輕的讀道:“那一刻我非常的驚訝,因為我發現了本能地追求色彩變化的自己。”
“——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這封書信寫于1878,準確的說,是背景是1878年卡美爾死去的那一天。答案就在迷底上。”
伊蓮娜小姐還沒有說完,亞歷山大就頗不及待的開口了。
他心中變得急躁。
在這個簡單的對答游戲之中,他處在了非常不利的地位。
不是說顧為經在這個過程之中,吊打了亞歷山大,呈現出了什么一面倒的局面。
亞歷山大也許用心不詭,但他不傻。
為了讓自己的名字和《雷雨天的老教堂》背后的故事緊密的聯系起來,為了應付這次《油畫》雜志的專訪,他事先做了充足的準備,一遍又一遍的整理手中的材料,意圖拼解出最符合他想法的內容。
他也是用了心的。
他表現的一點都比顧為經差。
問題也恰恰出現在了這里。
他表現的也并不明顯比顧為經更好。
伊蓮娜小姐是個很難頂的人,她在采訪里的作風簡直毫不手軟。
這就像是一場電視問答的知識競賽,終極獎品是卡洛爾真實身份的署名權。
有些時候,關于莫奈,關于卡美爾,關于整個印象派,她提問的角度很刁鉆。
他們都并不是每一次都答的對,也不是每一個問題都知道正確答案。
亞歷山大知道。
顧為經也完全不需要答到100分,他只需要贏過自己,不,甚至他不需要贏過自己,以他的年紀,他只需要答到60分就可以了。
顧為經只有十八歲。
這是劣勢。
觀眾會天然的就覺得,自己的觀點要比十八歲的年輕人更權威,他亞歷山大所說的話天然要比顧為經的話更讓人信服。
但隨著問答的推移——
觀眾慢慢會明白,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真的認真的研究過印象派的相關材料。
就像他所說的那樣,心懷尊敬的研究過十九世紀的男性和女性藝術家們的人生。
觀眾便會意識到,顧為經,他這位油畫的第一發現人,認真的了解過卡美爾的人生,了解過莫奈和卡美爾之間的婚姻關系,真的曾面對過卡拉or卡美爾這樣的選擇。
亞歷山大則意識到,這可絕非什么好事情。
所以。
他一方面希望這個環節快點過去。
另一方面,亞歷山大又抓緊一切機會,像開屏的孔雀一般,在伊蓮娜小姐面前展現著自己,也在所有觀眾面前展現著自己。
“陪伴你十年的妻子就要死了。她死亡的原因是因為給你生孩子時,因為中毒得了骨盆癌。她在痛苦中死去,莫奈怎么做的?他在旁邊畫了張畫,然后寫信給朋友,告訴他,哇,我明白了色彩變化的真諦。縱觀兩個人十年的婚姻,莫奈從來都把卡美爾當成他的工具,他的順從者。他性格中的這種殘酷性和對待感情的虛偽,在這封信里表現的淋漓盡致。”
“很好。”
伊蓮娜小姐耐心的傾聽完,點點頭,評價道:“看來我不需要再做提問了。”
“兩位嘉賓全部都展現了自己的觀點。那么,我就用最后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做為收尾吧。我覺得你們應該都答的出來,對于專業的研究者來說,這是個非常簡單的問題。”
“我在讀藝術史的時候就發現,印象派里有非常多的愛情故事,但里面幸福美滿的卻是少數中的少數。甚至有些時候,我必須要承認,莫奈至少從外表來看,讓人會覺得像是一位殘酷的丈夫。”
安娜仿佛在篤信亞歷山大的觀點式的說道。
“我對一件事很有印象,莫奈在寫給左拉的信中把卡美爾比作巴黎,他把自己對卡美爾愛等價于他對巴黎的愛,他說,「我愛你,骯臟的首都!妓女們,還有強盜們,他們經常給我帶來,愚昧的俗物們所不知的各種快樂……」——這是莫奈把他和卡美爾之間關系闡釋的最清晰的文字記錄之一。”
“雖然有點隱蔽,但我相信,大概任何一個認真的研究過卡美爾,莫奈以及印象派相關內容的學者,都應該對這封信有深刻的印象,也一定有自己的觀點,你們怎么看待這封信……這封信的內容是否是他們關系的二重性的象征。是否是對后來他為病中的妻子畫下了《撐陽傘的女人》和《臨終的卡美爾》兩幅畫的隱喻……”
伊蓮娜小姐注視著兩位嘉賓。
“這是一個開放性的問題。既可以被理解成是對卡美爾的嘲弄,又可以被理解成一種也性中夾雜著憂郁的愛。大家一定都有各自的見解,你們覺得呢?”
“顧先生?”
伊蓮娜小姐盯著顧為經。
顧為經愣了愣神。
“嗯?”
主持人發出一聲帶著催促意味的鼻音,“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我不覺得需要太多的思考時間。”
“我……”
顧為經猶豫了一下。
“回答我,大家的時間很寶貴。”女人不耐煩似的說道,“你怎么看的,簡單分析一下就行了。”
“我——我不知道。”
年輕人說道。
“不知道?這就是你的答案。”伊蓮娜小姐玩味的說,“為什么?”
“……我沒有留意到這封材料。”顧為經遲疑著開口,“我不知道它的創作背景……你提到了強盜和妓女……我,我覺得……”
“你不知道這封信?可你說,你認真的讀過莫奈相關所有的信件。這封信在維姆斯的《莫奈文獻集》,瑪摩丹·莫奈博物館里的文獻檔案錄里應該都有記載。”
女主持人仿佛不想聽下去了,她臉上的那副不可思議的神情仿佛在說——
就這?
你不久前剛剛夸下海口,結果竟然在這么簡單的問題上露餡了。
“抱歉,但我——”
安娜懶得聽下去。
她用期待的目光看向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先生,您怎么看呢?”
“是的。”
丹麥人思索后緩緩開口,“這是很重要的作證,您說的真好,伊蓮娜小姐……我覺得這封信是莫奈難得的一次真情流露……強盜和妓女……你會把你真正愛的人比作強盜和妓女么?想想看,你會這么稱呼你的老師,你的尊長,你的姐妹么,莫奈卻罷這樣的詞用在了卡美爾身上……我每一次讀都覺得很氣憤……”
伊蓮娜小姐耐心的聽完了丹麥人的觀點。
她似乎很有興致,并不感到滿足。
“很深刻的見解。”她鼓勵道:“妓女、瘋子、罪犯,杜拉斯把這三種人當成被收買的愛情,自愿的瘋狂和罪惡的死亡的隱喻。您在研究這封信的時候,像我一樣感受到了這種相似性的存在么……”
“當然,當然……”
“我們都知道莫奈和左拉是朋友,他的真情流露……”
伊蓮娜小姐不耐煩的告訴顧為經,大家的時間很寶貴,女主持人卻和亞歷山大你來我往,就這封信的相關研究討論了足足五分鐘。
一開始場面極為熱烈。
但漸漸的,從某一刻開始,伊蓮娜小姐慢慢地不說話了。
那種激動,雀躍的感覺全部都從她的臉上消失,就像是幻覺一樣。
她沉默的看著亞歷山大。
一言不發。
“……伊蓮娜小姐,你說的真的太好了。苦艾酒似的濃濃酒氣在空氣中飄蕩……用苦艾酒來形容妻子和莫奈之間關系恰到好處。我們都知道苦艾酒,在十九世紀的巴黎,它實質上是屬于窮人虛幻的迷幻劑。”
亞歷山大舔舔嘴唇。
“所以,我可以這么理解,您以前研究的時候,就很喜歡這封信?”安娜問道。
“當然。我的感覺和您完全一樣。”亞歷山大說道。
他注意到了安娜的目光,忽然有些不太自信,緩緩的問道:“您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我。”
安娜頓了頓。
“我不知道。”她說,“因為這封信是我剛剛隨口編的。我開始說了,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