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舔舐著血氣上涌而干燥的嘴唇。
“37年。羅丹的情人卡美爾為了等待一個公平的結果,等待了37年。而莫奈的妻子卡美爾為了等待一個公平的結果,已經等待了一個半世紀,整整150年。”
“而如果我,如果我不勇敢的站出來,去做些什么,她還會等待一個又一個37年,一個又一個150年,卻永遠等待不到學界正視自己貢獻的那一天。杜尚,他在100年前就能學會換位思考,勇敢的進行社會問題的探索,而你,你今天都學不會,一百年后也學不會。”
“我沒有這個意思,卡洛爾就算是卡拉,她也是女性畫家,不是么?這種指控簡直毫無道理。”顧為經說道。
“不,看上去是這樣,實際上,那只是一個虛幻的名字。你其實是在逃避,逃避這樣的不平等關系。你在抹去卡洛爾那些真正的功跡。她到底只無意間畫了一幅畫,還是可以列入油畫歷史上最偉大的創作者。”
“相似的話術也被用在羅丹的情人上,哦,是的,她是個有點才華的女性,無意弄出點東西,但……不是羅丹,也無法成為羅丹,經典論調。她是卡拉,不是卡美爾,更無法成為莫奈。”
“你!”
男人用指尖點指著顧為經的鼻子。
“你寧愿隨便從犄角旮旯拉出來誰也不知道真實情況的名字湊數,也不愿意去承認就在身邊的答案,本質上不愿意承認這種不公平的產生,對此百般阻撓。不肯去抬眼看一看藝術巨人身邊的陰影。什么是刻板偏見?這就是真正的刻板偏見。你認為莫奈就一定是偉大的。顧為經,你就是那種回到過去,會把她們趕出畫室,趕出學校,趕出藝術展的人。”
“你知道還有誰這么想么?搞3K政策,解雇女性學者,要求女性不得從事學術科目和藝術創作,不能當醫生、律師,否認婦女接受教育和進行勞動工作的權力,認為她們天生沒有杰出的邏輯判斷力和藝術創造能力,只會被簡單情感天性所左右,只應該乖乖的待在教堂里接受主的熏陶。”
他說道。
“我們身邊,確實有些人‘值得’被人稱作Fascism,被罵作阿道夫,完全是他應得的!”
亞歷山大語速極快,整番論調一氣呵成,根本不給別人試圖插話的機會。
直至擲地的有聲的拋下無比駭人結論。
滿場寂靜。
鴉雀無聲。
這個驚人的轉折完全驚呆了場內所有人,任誰在對話采訪剛剛開始的時候,也無法能想象的到,在采訪接近結束的時候,看似應該處在同一立場,同一戰線的兩位嘉賓自己吵了起來。
何止是吵了起來那么簡單。
看這語氣,簡直是照著不死不休去的,亞歷山大口中噴吐著的哪里是口水,簡直是致命的子彈。
顧為經被別人罵成是阿道夫,這幾乎是最嚴厲的控訴了。
更甚于被罵作是居心不良的騙子。
同樣的指控,連布朗爵士都受不了,灰溜溜的選擇了在報上刊登澄清聲明。
何況是顧為經呢。
一旦承受了這樣的污名,幾乎直接宣告了他的職業生涯的結束。
布朗爵士做為行業里最有聲望,最有權力的人,還能被送進ICU里后夾著尾巴做人,靠著克魯格兄弟銀行的金錢開道,被“心臟起搏器”給電回一口氣來。
顧為經這樣的小年輕……
他又哪里有這樣的資格呢?——
臺下的人聲嘈雜,議論紛紛。
亞歷山大的口水幾乎噴濺到了顧為經的臉上,顧為經卻還在仔細的打量著對方。
他知道亞歷山大抱著的是什么心思。
一開始,他就知道。
顧為經以為自己是不會被激怒的,有了心理準備,就應該能更坦當的去面對這一切。
臺下的亞歷山大或者臺上的唐寧,他們都搞錯了一件事情。顧為經的沉默與傾聽,并不意味著軟弱。
它們之間有天壤之別。
“亞歷山大先生,抱歉,您始終沒有理解,這幅畫對于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這句話顧為經無比認真的說了一遍又一遍。
可惜。
沒有人在聽。
他們從來都沒有認真的聽過。
對臺上亞歷山大來說,這個舞臺是爭名奪利的機會,對臺下唐寧來說,任何在這么關鍵的場合冒犯自己的人,都是自己的敵人,都應該被毫不留情的斬下狗頭。
唯有顧為經不是這么想的。
他真的是來做學術討論的。
“為了卡洛爾,我要保持誠實。”
他對自己說道。
就是因為這份誠實,今天他受到了怎么樣的冒犯,都沒有發過火,只是回答。
對方提出質疑。
他便認真的做出回答。
羅辛斯指責他是個騙子,他看出了羅辛斯的不信任,卻愿意理解對方。
亞歷山大想要獲得別人的關注,怎么聳人聽聞怎么說。
這不意味著顧為經想要打敗亞歷山大,也要撂一些聳人聽聞的狠話,甚至也為卡拉編造一些吸引眼球的背景故事出來。
這是學術采訪,顧為經相信溝通的力量。
他更相信真誠的力量。
有些東西會超越物質世界庸凡的成功和失敗,拔升至精神世界的高度。
這就是藝術的意義。
“老人與海。”——顧為經時刻記著那天他和爺爺去釣魚時發生的事情。
爺爺一條魚都沒有成功的釣上來,卻在濱海灘的防波堤邊,酷酷的坐了一整天。直到他下午他被顧童祥打發先回酒店之前,老爺子那幅威風凜凜的派頭,都絲毫看不出失望、焦躁與落寞,好似穩坐釣魚臺的姜太公。
就在顧為經回到房間后的不久。
他收到了爺爺的INS上更新的新照片,他站在碼頭上,抱著一條20多斤30斤重,足有他半只手臂長度的沙尖魚,笑得分外燦爛,一幅垂釣大師的模樣。
在一個下午數小時的等待后,最終,看上去顧老頭迎來了收獲。
那條魚便是“堅持就是勝利”這樣的鼓勵人的話語的物質象征。
然而。
就算顧童祥那天在海邊坐了一整天,真的什么魚都沒有釣到,他真的便是兩手空空的回酒店了么?他真的便是一位“失敗者”么?
顧為經不這么看。
回去以后。
他按照爺爺的建議,認真的重新讀了一遍《老人與海》的故事,本就沒有什么復雜的情節,他只花了很短的時間,就在手機上又翻了一遍。
在飄蕩了八十四天之后,老人等到了一條巨大的馬林魚。
他沒有成功的把這條馬林魚帶回圣地亞哥港,只帶回了一條從鼻尖到尾巴,足足有十八英尺長的魚骨。
這不就是一個關于講述“優雅的失敗”的故事么,關于對成王敗寇軟肉強食的殘酷叢林法則的反抗。
他覺得爺爺是在通過這個故事,為他講述一個道理。
盆滿缽滿的人,未必都是成功者。
只有一條魚骨的人,也未必都是社會意義上的Lo色r。
過程勝于結果。
重要的不是能不能帶回魚獲,重要的是堅持的勇氣。
是搏斗。
老人為了他的馬林魚,和大海勇敢的搏斗,拼命的搏斗,矢志不渝的搏斗。
顧為經為了他的堅持,為了他的《雷雨天的老教堂》,為了卡洛爾,他也應該在《油畫》雜志的采訪中勇敢的搏斗,拼命的搏斗,矢志不渝的搏斗。
即使最后只能用一根釣索系住死魚的殘骸。
顧為經一度以為,自己的敵人是伊蓮娜家族和《油畫》雜志社。
伊蓮娜家族和《油畫》雜志社強大的仿佛不可戰勝,顧為經當然沒有必勝的把握,他做好了輸掉這場競爭的準備,但他還是昂首挺胸的來到這里。
因為搏斗本身就是意義。
“人可以被毀滅,卻不能被打敗。”
高高在上的評論家、伊蓮娜家族的女繼承人,藝術總監安娜·伊蓮娜可以毀滅他,卻不能打敗他。
顧為經戰斗的方式,就是認真的,真誠的,是冷靜的,甚至是溫和的訴說。
不是辯論,是訴說。
搞辯論,他沒有任何理由能說的過安娜,但他有真誠的心。
她們都在撒謊,她們不在乎事實,只在乎利益。
顧為經不這么做。
這便是最好的反抗。
他愛這個世界,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在乎事實的人,是有能聽出他的真誠的人,也是有被他的真誠打動的人。
大概那不可能是面前的亞歷山大。
他又從來都不止是和面前的亞歷山大說話。
一個人怎么能夠通過變身惡魔去打敗惡魔?若是如此,正義的勝利又在哪里呢。如果他把自己變得跟亞歷山大一樣,那么,除了得到讓觀眾得到更多的彼此仇恨以外,學術辯論的意義又在哪里存在呢。
顧為經能在豪哥的西河會館里走出來。
只是因為他想明白了一件事,他想要什么——對他來說,高貴的去死,勝于卑怯懦弱的以倀鬼幫兇的身份活下去。
豪哥跟他講黑社會邏輯,跟他講教父邏輯,跟他講強者邏輯。
他不能跟豪哥也去講黑社會邏輯。他不能說豪哥壞,他就比豪哥更壞,隱忍個三十年,殺殺殺殺殺,想著等他顧為經做了道上大哥,一統黑道江湖,轉頭去收下豪哥當狗。
不提這事本身有多扯淡。
在顧為經妥協那一刻,他就已經永遠的輸了。
他的勝利最多也只是下一位的豪哥的勝利罷了,不會讓這個世界有任何的不同。
他講的只能是弱者,是最無力普通人的邏輯。
抱歉。
顧為經發現自己在社會陰暗面前就是脆弱無力的弱者,他就只是個普通人,他以為自己計劃的有多精巧,以為自己能像電影里演的一樣,和惡棍斗智斗勇。以為自己又是偵探貓,又是參加畫展的,多么牛皮轟轟。可豪哥真的稍微一用力,他就立刻倒下了,他就乖乖被“捉”去西河會館里。人家圖開心,就看著你在手心里撲騰,玩膩了,想捏死你,就捏死你。
但弱者也是可以勇敢的。
弱者也是可以不妥協的,最無力的普通人也可以讓這個世界有那么一點的不同。
老人從那場大海里帶回來的從來不止是蒼白的魚骨,還有些別的東西,更加宏大華美,具有真正能躍動的生命力的東西。
“這是很嚴重的指控。如果剛剛我的話語,會讓在場的觀眾產生誤會,我道歉,這并非是我的本意。”
顧為經靜靜的看著亞歷山大。
大概是這個回答聽上去太過軟弱的緣故,讓亞歷山大心中生出了一股輕蔑,他爆發出一聲嘹亮的嗤笑。
任誰都能聽出亞歷山大笑容里的表演成分。
他是故意的。
他得意洋洋的瞥了一眼,那神似便是在說——嘿,我剛剛照你的臉上打了一拳,而你只是在說,哦,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自己滑倒了。
現在知道和他做對的下場了吧。
估計被亞歷山大剛剛那么兇猛的發言,直接就給嚇傻了。理所應當的事情,遇上這種指控,布朗爵士都麻,他算什么。
現在害怕晚了。
你本來可以成為卡洛爾背景的小注角的,非要精神病一樣的跳出來搗亂。
現在好了,他可以不用當注角了,直接當所有好萊塢傳記電影片里,都必然會有的反派小丑了。
“當然是很嚴歷的指控了,卻是事實。我不是一個會胡亂提出指控的人,只是指出了你的真實想法。要是你愿意,你也可以稱呼我為Hitler了。”亞歷山大后仰在椅子上,比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手勢。
“你看看會不會有人信就行了。為經,這就是區別。”
他有露出了那種站在道德制高地上,表演意味很濃的,得意的笑容,臺下的有些嘉賓,被這樣的笑容給逗弄住了,也一起露出了輕笑聲。
“我不覺得這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顧為經挺起了腰,慢慢的解開上衣下方的一粒紐扣。
“另外,愛里亞克·亞歷山大先生。今天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第一次見面,我不覺得我們兩個人的之間的關系接進到了可以直接使用顧或者為經這樣稱呼的地步。你的語氣讓我不適。”
“請你稱呼我為顧為經,或者顧先生。這是禮貌。”
顧為經的聲音并不多么嘹亮,聽上去甚至可以說有點低沉。
既使此刻。
他依舊使用敬語和建議的句式。
但他又好像陡然之間變得和剛剛截然不同了,被棕色皮套包裹著的戰刀和出鞘戰刀之間的區別。
比男人看上去偏向清瘦的身體遠遠更龐大的氣場籠罩在他身上。
危險而又充滿力量。
臺下的有幾位剛剛配合亞歷山大露出笑容的嘉賓立刻就不笑了。
1951年的古巴,海明威在為哈瓦納的別墅里為《老人與海》寫下了最后一句話——
老人正夢見獅子。
一個極為文學性的收尾。
今天,在來到《油畫》雜志社采訪的現場,在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顧為經中便帶著他自己夢中的獅子而來。